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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玉沧因资源肥厚,恐其坐大,一向忌讳兵戈。叶邱平手下无精兵,难以自保,便是现在立刻着手自立门户,也恐来不及,刘郅对玉沧又虎视眈眈,兼之李偃现下虽未攻占玉沧,但于玉沧恐也是势在必得。
无一上上良策,是以叫人分外为难。
前几日李偃托人来说亲,盼结两姓之好。
叶邱平有些吃不准李偃是何意。
此时在书房来回踱步。
幕客何骝通报后掀帘而入,面目亦是严肃,他的脸上因内心怀着些微的龃龉而又显得有些僵硬,叶邱平因为满心烦恼并无注意到。
“大人。”何骝揖手,顿道:“可是还在因联姻之事而苦恼?”
叶邱平叹气摇头,倚靠桌案跽坐下来,“先生可有高见?我观李偃非良善之辈,若结两姓之好,他日也恐翻脸不识人。但若推拒,又恐他现下就翻脸。先生认为该当如何?”
何骝原本预备了一套说辞,他也自信能够说服叶邱平,但现下他忽然就犹豫了,脑海里倏忽闪现过一道鹅黄身影,少女于前日半途拦住他,恭谨行了一礼,面目平和地叫他,“先生。”
何骝亦回礼,在府中多日,那是他第一次正式和这位素有美名的叶家四女儿面对面交谈,第一直觉自然是颇具冲击感的美,朝着面门直扑而来,是以他这样的年纪亦有些不敢直视她那双似乎无意中便温柔又含情的美目。
他视线微微往下,目空着,“见过女公子。”
谨姝微微以手虚托,“先生客气,阿狸不敢受先生礼。贸然拦先生去路实在无礼,望先生海涵。”
何骝忙道:“女公子有话但请直说。”说完微微退后寸许,余光里略略扫过了她,她聘婷地站在那里,身如弱柳,无风而摇曳生姿,声若莺啼,婉转动听异常。谨姝着一身鹅黄,窈窕立于廊阶之下。
他忽地想起那则盛传在江北的传闻,言说玉沧叶女谨姝,出生时便口含凤头玉,天降异象,累日阴雨破晴,那天的绕日云彩,亦是火凤之相。
……
谨姝没有扭捏,直言道:“先生智谋,阿狸有一事不得解,故来请教。前日里山南那位王上派使臣来府一事我已知晓了。也知此事不合宜我来问,但此乱世,诸多牵涉,婚姻之事亦非单纯,而我又是当事者,因有迷思,故舔着脸皮向先生请教,还望先生莫取笑。”
“不敢,请女公子但说无妨。”何骝略一拱手。
“那阿狸就直言了。”谨姝抿了抿唇,缓缓述道,“我知阿爹拿不定主意,虽未敢过问,但阿狸自己也有一些愚钝的猜测,阿爹想必在投靠林州和求好李偃以及谋求自立之间摇摆。阿爹既拿不定主意,定会与先生商讨,所以我斗胆来问先生高见。事关阿狸终身,望先生不要责怪我唐突,据实已告。好让我心里有些准备。”
何骝观她谈吐,自有一番风度,不由神色多了几分恭谨,略微沉吟道:“女公子聪慧,某不敢搪塞。只是或有冒犯,请女公子恕罪。大人确实为此纠结不定,只是投靠于林州,林州现下由辅国将军傅弋驻守,傅弋此人年岁和大人相当,早年丧妻,妻位悬空,去岁便表示过欲盛娶女公子为妻,大人不愿女公子委屈,故而推脱,傅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想要投靠于他,必然旧事重提,依旧要委屈女公子。而李偃此人,女公子也知晓了,已派人过府来提亲,意欲求娶于女公子,某听说李偃此人实为性情不定,更传暴虐荒蛮,大人担心其就算结姻亲以立盟约,过后亦会反悔。至于谋求自立……大人虽有鸿志,但此乱世中,难矣。依附于人尚可徐徐以图。某以为自立不必考虑。”
而前两步棋,无论哪一个,谨姝都是不可更改的牺牲品。
何骝以为这些话会让这位貌美的闺阁少女大受打击,但谨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与我所料不差上下,那么,先生会如何建议父亲?”
她语气里的淡然让他觉出几分琢磨不透的感觉来,这委实匪夷所思,他自认通透,于看人之事上颇独到,但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他竟觉看不准了。他其实也拿不定,于他来看,这两者无甚差别,只能赌上一赌,或可有一线生机。前几日府里二夫人亦来寻过她,言说有两全之计,让四女儿嫁去林州,三女儿前去山南议亲。如此可两全矣。
他亦觉可行考虑。只是却不便说于谨姝听。
他犹疑下,忽然转口反问了一句,“女公子可有想法?”问完之后方觉多此一举,女子久居后宅,目视甚窄,虽则聪慧,于此等大事上,能有何见解。
谨姝却福了一福身,“斗胆一言,先生见笑。”
何骝微挑眉梢,“愿闻其详。”
“我前几日做了胡天一梦,梦里颠倒离奇,不足说于先生听。但有一点,却一直在我脑海盘旋。梦里我嫁于傅弋为妇,我姨娘柳氏却有意将三姐姐嫁于李偃,而后来,李偃盛怒,拒绝了与三姐姐议亲的提议,转而具兵攻打玉沧,傅弋受汉中命,把守玉沧,操戈抵抗,然十万大军亦不敌李偃勇兵,溃逃陵阳,之后诸多颠倒胡乱不提,梦中汝南王刘郅最后横扫千军,一统江山,只是后来,李偃却已一己之力颠覆刘郅江山,以复兴汉中为名……”
谨姝抬头看了何骝一眼,“先生可知,我祖上乃皇亲?我叶家亦是汉中皇室后人。”
何骝心下一动,眉毛不经意抖了一抖。
“梦里李偃以复兴汉中为名,辅佐我兄登基,我兄叶昶自幼体弱……”
谨姝忽然不语了。
顿了一顿,只说,“梦实荒谬,让先生见笑,只是我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李偃起于微末,他日便是问鼎中原,亦无正统明目一领天下。而今求好于昏阳王府,一来我府与汉中与决裂无异,二来无根基,不足为虑。”
谨姝忽又一拜,“放言至此,先生莫怪。不知先生如何指教?”
何骝眸光闪动许久,最后拱手道:“梦虽不足信,但女公子所言却让某又加深虑,不敢乱言,容某回去再细想一番。”
“如此劳烦先生了。”
何骝走后,谨姝仍出神地站在那里,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前世种种,连死亡那刻也历历在目,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三岁这时。
江东王李偃刚刚派过使臣来府提亲。
父亲仍未决断投靠傅弋还是李偃。
她还未出嫁,一切回到最初。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3章
然这最初的起点,她亦不知哪一步棋是最好。
李偃此人,她只模糊地从无数人的口中了解过,不过是杀伐果断,勇武过人,生性暴虐,非良善之流,如此云云。
而前世里,傅弋其实也野心勃勃,故而受了僚属唆使,执意想要娶谨姝。
一则他本是贪恋美色之人,二来因那则盛传江北的关于谨姝的传闻。
传闻不可谓不荒谬,但乱世之中,此等言论可大可小,稍加利用便是乘火东风,足可燎原。
而叶邱平听从何骝力求稳妥求好傅弋的建议,议六礼,从纳采到亲迎,皆为精简,不过月许便将谨姝嫁到林州去。
那时四方动乱已经多年,各诸侯王明面上虽则还是汉中封侯,但其实已经是各自为政,互相之间的吞并和联盟也更迭了多次,后来竟渐渐明目张胆各自拥兵自重起来。
当下已开始公然划分势力范围了。
因着乱世,处处需要打仗,汉中朝廷里因着皇帝的喜好,武将地位高升,傅弋的姐姐乃当朝皇后,傅家更是勋贵之家,是以傅弋虽然是个草包之流,竟至混到辅国大将军的职衔,委实荒谬。
谨姝生的极美,傅弋也曾真心待过她。
只是终究,实非良人。
傅弋后降于刘郅。
为表忠心,将她献至刘郅寝塌。
刘郅亦是个悍勇而又骄傲的帝王,掠夺和占有是本性,于她,更只有玩弄和高高在上的俯瞰罢了,看她这个传说中可左右帝位的女人是如何臣服于他。也为向天下昭告,这帝王之位,必然是他的。对于任何阻挡他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记得献榻那夜。自己被傅弋安置进了一处庭院,嘱仆妇为她净身沐浴,她等在屋子里,最终却等来了大飨军士后半醉的刘郅,她大惊,想逃,刘郅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幽沉地说了句,“孤所求,未尝失手。汝觉得汝就算从这里出去,又当如何?”
她不愿受此屈辱,欲触地而死,刘郅悠悠提醒她,“孤听说你还有一尚在襁褓的女儿?孤虽不刃妇女幼儿,但孤会屠傅家满门。”
傅家不存,女眷必然形状凄惨。
“这是孤给你的恩赐。”他说,淡然而笃定地觑她。
泪倏忽盈于眶,她终究是屈服了。只是含恨咬了他一口,大约他一直记恨着,后来折腾她已成了一种乐事。即便后来她再顺从,也无济于事。
慢慢的,她便也麻木了。
她记得,在姑母那封家书里,她感受到的是何等万箭穿心的苦痛。唯一后悔之事,便是嫁于傅弋作妇,有那样的瞬间,她竟负气地想,当初不若择李偃而从之,那位传说里的霸王枭雄,至少是位脊梁铁硬之辈。
李偃攻下王都的那夜里,她在栖兰殿的檐下,曾也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继而戚戚然,只觉这辈子,怕是仓皇到头了,虽则她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到头来,有时也觉得活着没什么了。结局也颇为潦草。
…前世…
那夜的风雪交加里,她亦再一次感到了天命的召唤。
她咳嗽着回了寝殿,抱月侍奉她躺下的时候,她忽地握住了抱月的手,面上挂了些浅淡的笑意,“你当我不知,其实我都知道,你既不是刘郅的人,也不是前朝的人,你是江东王李偃的人。”
抱月替她掖了被角,“殿下又在胡说些什么。”
谨姝只顾握她手,抓得极紧,身子微微拱抬着,形状其实有些可怖,但字字恳切:“只盼汝主公念在我之襄助,留我阿宁性命。她年纪尚幼,委实可怜。”
抱月又愣了一愣,最后终是没有再否认,拍了拍谨姝的手,“殿下聪颖,实不必再相瞒。主公非知恩不报之辈,他日若殿下去,你之功劳,当记于阿宁之下。况我主公并非屠杀妇女幼儿之辈,殿下当可放心。”
谨姝松下气来,倒于寝塌之上,喃喃,“如此谢过。”
谨姝其实至死都没有想明白,江东王李偃是如何做到大周江山既定之时,越过中州固若磐石的坚城铁壁,举兵不动声色地直逼王都的。
倏忽间火光憧憧,军阵威严。
周兵从城外百里才发现李偃军队行踪,极速流星马上报,然李偃的先行军于月前便潜入密城至王都的官道,截断消息传播的渠道。其余兵马取道密、鄢,分两路急行,密城和鄢城太守见兵符持节,均不敢挡,极速放行,两路军马皆顺利通行。
王都的守卫军终于反应过来起兵抵抗之时,李偃已越过拱卫中州的密城,强渡护城河,派了四支轻骑兵从四方城门突围。周兵大骇,以乱阵心,溃不可挡。
西北门防守薄弱,不时城破。
而大周新帝刘郅得到消息之时,正行在前往栖兰殿的宫道之上,王宫内灯火通明,风雪掩盖了城外的流血漂橹,那些杀伐和呼喊似在遥远的天边,隐没在这一年的岁末的热闹欢腾里。
他似乎倏忽间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何谓功亏一篑。
那个传闻里霸道暴虐的江东枭雄,似乎并非表面那样蛮横无道,至少此等谋略和严丝合缝的计划,非心思异常缜密之将帅不可为之。
但无论如何,城破之时,周兵不战而降之时,谨姝在幽暗的后宫冷殿里,感受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她在和抱月说完那些话之后瘫倒在床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快要死了,在花信之年便失去宝贵的生命,或许多年之后会有人扼腕叹息不已,在史书上或许会添几笔骂名——因着她曾作为刘郅寝妇,私通李偃,助其大业。但对她来说,都已经不甚重要了。在她死之前,能看到刘郅得此报应,已是快意。
是的,无错,如今的局面,她是有几分功劳的。这是她这辈子,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或许有可能她其实想再多活些许日子,为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留存些许温暖,但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她只盼她为女儿铺足的后路不要横生枝节,如此便可护佑她这一世——至少是成年之前——的安稳。
只是活着成了奢求,此刻便是刘郅不杀她,而李偃也念在她助力他问鼎中原之功予以厚待,她也已经无福去享了——她缠绵病榻已久,而今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在这短暂的一生当中,她如浮萍漂泊无依的这短短二十余载,她从前总是得过且过,渴求苟安,只近年才幡然醒悟,这乱世之中,寄求他人怜悯抑或是庇佑,便如同追求那镜中花水中之月,只能得一时美梦罢了。
然后是长久的不可得的痛苦以及梦醒时的悲凉。久之甚至还要生出些自怜自哀之感,怨天命之不公。
如此倒不若放手一博,去求所愿,得之,我之幸,不得,我之命,纵最后是同样的结局,也是后者更酣畅淋漓些。
然而她醒悟太晚。
悔之晚矣。
刘郅还是来了栖兰殿。
谨姝目光平淡地望着眼前这位曾以悍勇多谋闻于世的帝王。
她为在这最后一刻,他们能面对面相峙而感到一种天意如此的畅快。
刘郅望着她时那失望、震惊、乃至哀痛的眼神,让她生出几分报复般的快感来。
她挥退了抱月,拖着病体起身一步一步行到身着青色织金便服的刘郅面前,缓缓跪伏下去,面上却不见了往日的低眉顺从,那唇角甚则挂了几分极浅的笑意,缓慢述道:“刘郅,这便是你的报应。全是你应得的。”
她的笑容里夹杂了几分怜悯,还有细微的讥讽。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似故意要叫他不痛快似的,“我等这一刻,已许久了。想必君上也猜到了些什么。新安六年的那个正月,你失了兵符,确是我窃的。你曾怀疑于我,只是大约觉得我并无胆略去做这等事,故而最终放下了怀疑。”
他心高气傲,轻视女子,此为一大过。
刘郅原本尚且内敛的怒气忽得迸发出来,一脚踹在她的胸前,怒目而视,“孤未曾想,你竟是如此贱妇,竟私通叛军,谋我大周江山。”他说罢又欺身过来,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衣襟,目眦欲裂,“孤何曾亏待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孤的?”
栖兰殿里头灯光晦暗中又夹杂着几分腐朽衰败的气息,大约是她病体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给这殿里也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味道,但彼时却分外合乎情境。
这辉煌的宫殿,霎时也变得灰败起来。
刘郅忽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是以她忽然绽放的笑容,显出几分狰狞和厉色。
她曾是江北玉沧一颗璀璨的明珠,尚在闺阁之时便有美名广传,故而有“有凤衔珠降于玉沧,得之可得天下”之说。
他尤记得他初次见她的情状,彼时谨姝已嫁作傅弋续弦,是夏日,她着了件水红的轻罗软袍,腰间束湖色大带,下坠浅翠玉穗子,婀娜站在厅堂下,带着些微的拘谨躬身朝他行礼,“见过王上。”
那眼神,纯净异常,观之忘忧。
恍惚,竟已七年过去了,那时她尚年少,体态纤弱了些,于床帏之事,更是生疏异常。
但他其实贪恋那滋味,是以这么多年,总留在身边,并未嫌弃过她曾是他人之妇。甚至还将她为傅弋孕育的女儿接到这皇宫里头好生养着。
而她竟是如此回报于他。
蛮愚蠢妇,祸乱至此。
桌上的跪地铜人枝灯上头的油脂已将燃尽了,刘郅就站在那架铜灯前,谨姝跌坐在一旁,面庞显得愈发晦暗,几欲大笑出声,“奈何你渴盼一个豢养的雀儿,我却不是。你的不曾亏待,我亦消受不起。”
她恨傅弋,恨刘郅,恨这乱世。
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只是最后这口气,倒因他此时形状而舒了半口。
城门大破,王宫被兵甲团团围住,刘郅本欲举剑刺死谨姝,被抱月领的暗卫阻挠。
李偃当晚便控住了王都。
打着中兴汉中的名头辅佐汉中后裔叶昶即位。
那位叶昶正是昏阳王府灭门后被李偃私藏的叶邱平长子。叶昶自幼体弱多病,曾有一游方大夫下过谶言,说他活不过弱冠。
抱月嘱人好生相待谨姝,也让阿宁去陪了她。
叶昶来看过谨姝一次,谨姝只觉不可置信,握住原本以为早已亡故的阿兄的手,痛哭出声。叶昶柔声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嘱她无需再挂心旁次种种,安心养病即可。
但谨姝隐约猜到,李偃辅佐叶昶登基,绝非出于对汉中的忠心,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一统天下的明目,而身体孱弱根本无力承担一君之位的叶昶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