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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078 心性凉薄之人
没有人生性凉薄,处变不惊。那些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绝对有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
苏可的火候不到家,即便她已经比同龄人阅历更多,可她仍旧看不透生死。
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罚过饿,罚过跪,板子也挨过,嘴巴子也被扇过。一个时候进宫的宫女们,有多少安安稳稳地活着,有多少直接带出去就没再回来过。死个人,在嬷嬷们那里像是家常便饭,宫女们之间也大多议论是不走运犯了事。只有苏可,恐惧,惶然,哪怕没有交情,但凡记得住的,她都要跟着哀伤一阵子。
她总觉得,什么东西比命重要呢。死了就是死了,这世上就再没这个人了。
多大的事情,多不能容忍的过错,需要将一个人的性命夺走。
她难过惋惜,深宫九年,身边死人无数,她仍旧做不到那些嬷嬷们一样波澜不惊。可很多时候,夜深人静内心寂寞时,总有人对她说,没变得麻木,是她的福气。
这所谓的福气让她平步青云,让她获得赏识,也同时让她看到更多。
性命这东西有时候真的不值钱。
皇上起了念头的时候,她是真的动过了却的想法。反正洛芙也不在了,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很好,她一个人在宫里苟延残喘也着实没什么兴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是怪累的。
可贵妃给了恩典,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终究是还了她自由。
可瞧瞧,老天是舍不得她的,一桩桩一件件,命运里横生的枝节将她推着赶着往悬崖边走。
在客栈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反正自己已经“死”了,与邵令航之间的纠葛本就是个看不到未来的镜花水月,这次能真的抽身而出,何不就真的远走天涯。那些宏图霸业,那些利益荣华,裹着对她死的愧疚和报复,就狠心丢给邵令航自己扛好了。
她多冷情啊,自始至终也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
可是窗外街市熙攘,做小买卖的吆喝着,女人们拎着菜篮回家做饭的,小孩子们拿着鞭炮在胡同里偷着放炮。明明世事还安稳美好,却半点也映不进她的心。
她知道,如果她走了,往后的岁月她会在寡淡凉薄的心性下孤独地活着。
她这样,只怕邵令航也会这样。这份感情里,他投入得多承受得多,可她并不真的是一片死水。开了闸,引了清泉,她到底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所以干脆放手去搏一把,不辜负这大好时光里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段缘分。
于是她回来了,之前搁置的没料理的,她要继续。能为他减少一些后顾之忧,就尽力多做一些。才好不惘负她活这么大,终于肯迈出的一步。
有多喜欢他,还不至于。有多爱他为他付出一切,更不至于。
她向来只求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感情,既然他高高在上,她可以给自己搭云梯。
“你倒是平静得很。”终于将旧事说完,丫头抚着胸口只觉难过,看着苏可愈发清冷的眉眼,她倒有些糊涂了,“难道你刚刚的眼泪是假的?”
几人都围坐在大炕边,田太姨娘不插嘴,坐在床上只是抹眼泪。哑婆子比划了一大通,神色间露出疲惫和惆怅,蔫蔫地坐着。只剩下丫头和苏可,分坐在炕桌两侧。同样是刚刚得知的实情,丫头表现得惊讶,苏可倒确实过于平静了。
“知道那孩子早在出生时就死了,后面的事我也猜到几分了。”
丫头皱了下眉,“你不觉得五爷很可怜吗?自己的生母不能相认,一母同胞的双子弟弟也死于腹中。”
苏可浅浅哼了一声,笑着摇头,“因为只剩一个,爵位才不会有人相争。因为是嫡子,他受着良好的教育,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因为是田太姨娘的孩子,老侯爷反而更加细心栽培。在他那里,他一点都不可怜,反而一切都不知情,他才是福气最好的那个人。”
丫头无言以对,咬着嘴唇看屋子当中烧的火盆,过了半晌,忽而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老侯爷一早就知道五爷是姨娘的孩子。”
苏可挑眼看她,视线扫过一旁的哑婆子,哑而不聋,听着丫头的话,沉沉叹口气。
苏可说:“足月生的孩子和七个月催生出来的孩子,不放在一起不会被发现,但若是放在一起,还是很明显的。如果我是老夫人,在得知田太姨娘的另一个孩子已经胎死腹中,老侯爷又在赶回来的路上,那我会坦然承认自己做过什么,然后让老侯爷来挑结果。三个孩子死了两个,是承认死的是嫡子,还是承认死的是双子,最后的结果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哑婆子抬头看着苏可,目光中泪花闪烁,然后点了下头。
苏可冷声,“这么多年,府里的人就算有猜疑,也多是怨恨老夫人的狠毒。觉得她终于生下了嫡子,那么旁人的孩子就不重要了。又是老侯爷甚为喜欢的姨娘的孩子,那就更是不能留。但事实上,老夫人也是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田太姨娘的孩子还是保住了一个,所以老侯爷才没有过多苛责。”
哑婆子凝神望着苏可,手里比划起来,苍老的脸因为饱含的情绪而挤出更多的皱纹来。
丫头看着,转头对苏可说,“妈妈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难怪五爷会喜欢你。”
苏可苦笑,“喜欢我有什么好,没有我,侯爷现在已经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也不会受制于人。你们当我费尽心机进来只是想探听秘密吗?我是来将功补过的。”
丫头撇了下嘴,似乎对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异议。倒是哑婆子,仍旧一副慈悲的模样看着苏可,手里比划着,然后急切地等着丫头转述。
“妈妈说,五爷能遇到姑娘,是五爷的福气。纸终究包不住火,早晚有露陷的一天。现在是有姑娘在,一切尚能保全,若是换了别人,现在不定什么样儿呢。”
苏可挤了挤笑容,忽而想起来,“许妈妈是一开始就知道侯爷的身世的,还是后来见了姨娘的疯癫才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
田太姨娘的突然出声,让屋里几个人都瞬间一愣。田太姨娘擦着红肿的眼,半垂着头低诉,“我们都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起小就在夫人身边服侍。碍着我的身份,夫人不让我多靠近五少爷,可是,可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说着,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生五少爷的时候,竹月刚嫁了人,不在府里。后来她男人不幸病故了,才又回来夫人身边。那时候我已经住到这里来了,侯爷半年都不来一趟,五少爷的事我一概不知。知道竹月回了府,我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寻到的她。没有她,我哪里知道五少爷个子长高了,习武了,头回喝酒就直接晕在桌子上了。没有她帮我瞒着,我怎能躲在林子里瞧一眼我的五少爷。”
“可是她现在用这件事来谋划别的阴谋,这也是你想的吗?”苏可本没有这样激动,可是猛然想起许妈妈拉着她欲言又止,拿捏着她时的狰狞模样,她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苏可道:“姨娘心里也想着和五爷相认吗?我知道母子情深,我知道姨娘心里委屈,但是姨娘想过五爷的感受没有。他知道自己一直孝敬有佳的母亲是害死他亲弟弟的人,他会怎样。他的爵位呢?他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我……我,只想他过得好好的。”
“可他现在一点都不好。许妈妈知道我和侯爷的关系,主动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将我引到姨娘这里来。老夫人那里她正在一点点行动,我不知道她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但凭着她这样一步步精心的筹划,只怕真相大白的那天,整个侯府都会乱套的。”
田太姨娘拼了命地摇头,“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去和竹月说,我和她的关系很好,她或许只是想帮我。我不贪心了,往后我就在这里安生的待着,再也不出去了。你也可以给夫人带个话,五少爷就是他的儿子,一开始是,往后也会一直是。”
只怕事情已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苏可敛了敛脾气,轻声问:“姨娘可知道许妈妈跟谁比较亲近?她同我说的时候,话里话外总有‘我们’的字眼。现在看来,她指的并不是姨娘,那还会有谁?”
“亲近?”田太姨娘有些怔愣,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慢慢的竟有些神游天外。
丫头倾身过来说:“大约又开始犯病了,她的脑子不是很清楚,有时候记得老侯爷去世了,有时候还念叨着昨晚老侯爷过来和她吃了饭。能同你说这么半天,已是不错了。”
苏可一时为难,“我总得知道许妈妈背后的人是谁。既然现在侯爷没有了双子的退路,总不能外面强敌环伺,家里也跟着不太平。”
说这话的时候,哑婆子一直沉默不语。苏可犯难,她看在眼里。上下打量苏可的身形样貌,脸上带了几分倚重和托付。
她嗯啊一声,然后比划起来。
丫头仔细看着,眼睛跟着撑大,“妈妈说,当初老夫人给侯爷身边送人的时候,最一开始是打算送许妈妈的。但许妈妈早先一直有中意的人,就是她男人。许妈妈不从,老夫人还生过气。后来是郑太姨娘站出来,帮许妈妈顶了这差事。”
丫头似乎明白了哑婆子的意思,眨着眼问苏可,“会不会就是郑太姨娘?”
是啊,为什么忘了郑太姨娘呢?
比起旁人送进府来的高太姨娘,郑太姨娘却是一直在老夫人身边。生了三爷,三太太的娘家也还算给力。如今三爷有差事有官职,这么多年三太太掌管府中中馈,这一房的心一直不小,和许妈妈搅在一起……
苏可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想起郑太姨娘平日里的谦恭和做低伏小,忽然一阵心寒。
既然是想离开,那不如就让她离开。可府里的东西和钱,她休想带走一分。
“事情不好妄断,但有了方向,我会尽力去查的。”苏可脸上现出几分英气,“倘若真是郑太姨娘,我断不能让她们拿着侯爷的把柄作威作福。”
丫头闻言,啧了一声,“你都‘死’了,怎么,还要活过来不成?”
“死人有死人的好处,只是——”苏可挑眼看着屋里的房梁,“总不好让他一直挂念。外面的事是拦不住了,但至少让他少几分担忧。再说,我一个人也确实能力有限。”
苏可视线放平,眯着眼看着屋里三人,“想个法子,我得去见见五爷才行。”
☆、79。079 只为见你一面
其实苏可费劲进府来,一是来见田太姨娘,二就是来见邵令航。
那日从杜府离开,若不是有杜三爷从中周旋,那些敬王派来守在门口盯梢的人根本甩不掉。敬王有心要控制邵令航,她的死绝对好过她的生还,所以一定会防备邵令航知道她的消息。但她已经跑了,消息就有漏出去的可能,敬王应该也会有别的动作。她必须在这之前见一见邵令航,知道他的想法。
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敬王会盯着邵令航的一举一动,但侯府内部,他还没有时间将手伸得那么长。她犯险进府来,不管敬王有没有料到,却绝对是见邵令航最好的地方。
只是眼下的难题是,要如何见到邵令航呢?
白天府内人多眼杂,晚上倒是人少,但是戌初落钥,各处门房都有人值夜。从小院到前院,平日里行走起来也要一刻钟多的工夫,想在这时间内避开众人和门房,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与其她去找他,不如他来找她。
“上次四房的杨姨娘生产,田太姨娘跑出去了。是谁去老夫人那里找许妈妈的?”苏可问丫头,“是你吗?”
丫头点头,“是我。以前姨娘跑出去,我们都不会去回禀,没的挨许妈妈的训。只是那天姨娘实在跑得没了影,我们也知道很可能在四房那边,但姨娘在府里一直过得隐秘,我们也不敢贸然去找。这才去找的许妈妈。”
“既然你能在府里行走,那便省事多了。”苏可有了些主意,“只要田太姨娘再出个事,你往老夫人那边去一趟,倘若能见到侯爷,或是侯爷身边的月婵或者孙妈妈,只要带个信儿塞个条儿就行了。依侯爷的性子,不管你们所说是真是假,只要有个影儿,侯爷都会来的。”
丫头没苏可想得这么乐观,皱着眉头道:“我过去不难,但是你说再出个事儿,什么事儿?”
苏可的意思,田太姨娘横竖脑筋不太清楚了,只要大门一敞让她再跑出去一回不就成了。
丫头似乎看出苏可的意思,摇头道:“她清楚的时候就很清楚,虽然年月记不清,但总还记得不要给五爷惹事,不能让老侯爷为难,所以这小院轻易不肯踏出去。若是糊涂起来,大多时候也是关起门来自己哭闹,这一年多统共就出去四回,三回因着你,一回因着四房生孩子。”
积旧库房一回,挖梅子酒一回,那另一回……
灯笼么?
“田太姨娘那灯笼是怎么拿回来的?”
似乎才意识到说漏了嘴,本来都不怎么提的事,经丫头这么一说,反勾了出来。丫头自己瘪了嘴,一旁的哑婆子也是讳莫如深的模样,垂着头不言语。
苏可看看两人,不由翻了翻眼,“那婆子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原先我还有心查,现在事情这么多,你们横竖给我个交代就是了。给你们塞那纸条,只是因为我好奇,想打探你们的事。如今你们瞧瞧我的境况,难道还为个灯笼追究你们不成?”
丫头看看哑婆子,复又看看苏可,低声嗫喏,“那灯笼底下有银片做的流苏穗子,风一吹便叮当响,声音很独特。姨娘循着声音就跑过去了,那婆子吓了一跳,大约以为见着了鬼,脚下一滑就翻过栏杆栽下去了。我远远瞧见的,姨娘还要下水救人,被我给拉回来了。后来才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那婆子不会水,最终就这么淹死了。
苏可叹了口气,屋里的气氛一时僵冷起来。她也料着田太姨娘不至于为了抢灯笼而将人硬推下去,但毕竟一条人命。她抬起眼皮看向床上的田太姨娘,人似乎还糊涂着,嘴角挂着一点笑容,对着角落出神地想着什么。
“还是说回侯爷的事吧。”苏可提了提精神,当务之急,就别这么伤春悲秋了,“田太姨娘都不能受什么刺激啊?”
听得苏可这么一说,丫头登时撑大了眼睛,连着底下的哑婆子都跟着直起背来。
丫头口气很冲,“不能因为你自己的事就来伤害姨娘。老侯爷……”她压低了声音,“老侯爷去世那么多年,我们都不敢提。姨娘半辈子窝在这角落里已经够可怜了,有时我们都希望她糊涂着,好过现世艰难。你要是敢拿着这法子来伤害姨娘,别怪我们翻脸。只要我们朝外面喊一嗓子,牛婆子立马就会带着人闯进来的。”
苏可瞧她说起脾气就起脾气,也是无奈得很,“那要循着什么由头让你去前面呢?”
“就说姨娘病了,我上前头找老夫人求恩典,给姨娘请个大夫来。”
“这事回禀了许妈妈就行了,你又怎么进屋,又怎么见到侯爷呢?”
丫头气急败坏,“我不会闹一闹吗?嗓门大一些,争取把侯爷从屋里闹出来。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侯爷捎个话儿或是带个条儿,到时候我扑腾过去,给侯爷手里一塞,不就结了。”
这么个直剌剌的性子,有些冲动莽撞,却又有股子勇气。
苏可很疑惑丫头是怎么在这小院过着寡淡的生活,若是一直生活在外面,该是个活泼爽直的人。和杜之落倒是有几分相像。可十二年,一个糊涂疯癫,一个口哑无言,她竟然还保留着一些本质的东西,也是难得。
“既然你有把握,那就拜托你了。”
丫头舒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夺回了主动权,又或者是因为有了件新鲜事,她表现得有些跃跃欲试。苏可莞尔,倾过身对她说:“我告诉你个法子,你这样说,到了撷香居,一准儿能将侯爷喊出来。”
……
虽然商议得这么好,但其实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比如邵令航可能根本就没有去老夫人那里请安或是用晚膳。那人萎顿起来就特别的不顾其他,之前从杜之落和杜三爷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邵令航已经连着酗酒多日。他一个人还好些,加上还有个梁瑾承陪着他,两个人凑了伴,结果便更加糟糕。
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总得去试试。倘若真的没如愿,还有请来的大夫。
苏可手里还有五十两的银元宝,贿赂个大夫还是足够的。让大夫帮忙给邵令航,不,给许妈妈或是月婵送个信,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到了晚晌,天刚擦黑,四处还没有落钥,丫头在厨房里用辣椒在眼底点了两下,赤红着眼睛跑了出去。
牛婆子在后面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丫头不管不顾,只一门心思往撷香居跑。
要说老天相不相助呢,邵令航并没在老夫人那里,然而老夫人因着晚膳时分没见着人,叫了月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