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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暖阁,但见桌上摆着明火粳米粥和十几样清淡精致的菜肴。我连忙浣手,预备服侍熙平用膳。熙平笑道:“你是宫里的贵人,孤怎敢要你服侍,坐下陪孤一道用些。”
我瞥了一眼桌上一盘肥腻的鸭子,摇头道:“玉机正在服孝,不敢用这样丰盛的宴席。”
熙平道:“这是素鸭。这些都是素斋,是孤昨晚用剩下的,你不嫌弃,就坐下吃些。”
我心中一动:“殿下昨晚用的是这些?”
慧珠在一旁道:“昨天殿下听闻朱总管殁了,当即命上素菜,不带一点儿荤腥。只是大过年的,席面也不能太难看,就做了这一桌斋。殿下心情郁郁,吃不下,连酒也没有饮过。”我心中感激,屈膝深深一拜。熙平亲自扶我起来,引我坐在下首。
一时饭毕。熙平感愧道:“你父亲是个极细心极温和的人,孤总以为这样的人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如今这样,都是孤虑事不周,害了他。”
她没有说错。然而我对她的怨就像当年在于锦素罢官之事上对史易珠一样,虽有怨恨,却也知道父亲此番受罪是理之必至,势之必然。他既走了这条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抹淡淡的怨恨,只如晴空云散,说不清是对她,还是对父亲。
我忙道:“殿下何必如此——”却见熙平幽幽一笑:“他初来府上的时候,我才只有十七岁,刚刚成婚不久,什么也不懂。因他是骁王荐来的,我便让他做了总管。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我一怔,问道:“父亲从前也是骁王府的么?”
熙平道:“你的生父卞经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二人俱因兵乱,父母双亡,相依为命,与人帮工为生,受尽轻忽与屈辱。卞经为人牧羊,采水边蒲苇编册书写。你父亲入山砍柴,担束薪不忘诵读,受尽众人嘲笑。
“长大后,卞经从县中狱吏做起,辟为青州太守主簿,试守郓城令,后为骁王咨议参军,领记室。你父亲不愿做官,便只在王府中做个逍遥闲散的门客。两人常出入王府的内室后堂,是兄长的心腹幕僚。父皇立尚氏为后、高思谚为太子的第三年,卞经与你父亲商定,倘若骁王事败,必得有一人忍辱负重,图谋后事。于是卞经留在了骁王府,而朱鸣便来了我的府中。又过了两年,兄长被杀,高思谚喜爱卞经的才华,本拟禁锢两年再外放为官。但卞经只愿一死,以酬兄长知遇之恩,最终以附逆问斩。他临死之前,将你母女三人托付给你父亲。自那以后,我和你父亲便开始精心布置,四处找寻可靠的帮手。第一个寻到的人,便是翟恩仙。”
我垂泪苦笑:“原来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逆党。”从前我常想,争权夺利,死生无怨。胜固可喜,败亦无恨。生父根本不必追随废王,直到幽泉。
汉时梁王太傅贾谊,因梁王堕马而死,郁郁而终,终年仅三十三岁。后世有叹惋道:“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3'汉时赋家扬雄论屈原:“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4'是啊,遇不遇,命也,何必以性命相酬?
贾谊以忧终,偿君臣之义,师生之情。屈原自沉,明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都是“用心于内,不求于外”'5'。旁人看来甚是无谓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舍命的。就像翟恩仙为了兄仇,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甘愿赴死一样。
原来竟是我错了。
我叹道:“翟恩仙的哥哥在军中被大将军处死,她报仇心切,所以甘愿跟随父亲,是不是?”
熙平道:“不错。翟恩仙的哥哥与人结仇,那人趁他睡着了,半夜里纠集了一伙歹人,放火烧了料场。陆大将军以为他推诿塞责,不信他的申辩,便杀了他。翟恩仙那时只得十岁,却挺身而出,杀了那些放火的歹人,因此被官府追缉甚急。你父亲救了她,让她托庇在一户姓翟的人家中过活。过了一年,她入选宫女,从此成为你父亲在宫中的内应。”
我叹道:“果然是一位奇女子。”
熙平道:“奚桧是你父亲贫贱时的江湖朋友,后来同在王府为客。六七年前,舞阳君丧夫,他便冒充术士混入府中,做了舞阳君的情人。小虾儿便是他花重金收买的,所以一旦败露,必须杀掉。韩复本是书生,家境颇丰,毕生所爱只是收藏与修补古籍。谁知当地有个恶霸瞧上了他藏书楼的地,便一把火烧了他的书楼。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韩复悲愤交加,便提刀杀了此人。后被你父亲赎出,净身为奴。”
我颔首道:“此人爱书,又有一双修书的巧手,在文澜阁当差也算适得其所。”
熙平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感激你的父亲又给了他十几年平静的日子,让他与书为伴。如今他四人都死了,孤已成孤家寡人。好在大局已定,孤也再无遗憾。来日你为官为妃,还是退步守丧,都由得你。”
回宫么?若我在宫中一直生活下去,也许将没有勇气再三抗旨。我若嫁给他,又如何面对他连丧三女一子的血海深仇?只有借父丧丁忧,才有数年的喘息。这几年间,高曜会离宫守陵,如此我在宫中亦没有任何牵挂。
“玉机在宫中近五年,早已身心俱疲。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过一两年间就会随父亲去了。既然父亲情愿死也要成全玉机的意愿,那玉机就如父亲所愿,出宫丁忧。”
熙平赞许道:“也好。今日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王公妃主要在卯正时分入宫朝请。孤也该回去更衣了。”说着站起身,向东偏房深深望了一眼,“他为孤舍命,孤绝不会让他白白死去。”说罢她雪白的袖间腾起一股凌厉的寒香,头也不回地去了。我送她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小钱扶我回西暖阁,道:“天就快亮了,大人歇息一会儿。明日还有的忙碌呢。”于是回西暖阁歪了一会儿,醒来时窗纸已呈青白之色,天已大亮。
我正要开声唤人,只听得门外绿萼道:“奴婢拜见公子。”
一个少年生涩的声音道:“我二姐在里面么?”是弟弟朱云。
绿萼道:“回公子的话,长公主殿下才去没一会儿,姑娘才睡了两个更次不到。公子才从城外回来,还请回去歇息,待大人醒了,奴婢再去相请。”
朱云不耐烦道:“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二姐,现在就得说。”
忽听玉枢道:“昨夜长公主殿下来了,玉机陪着说了一夜的话。你且去洗个脸,吃过早饭再来。”朱云无奈,只得去了。
我起身唤了绿萼进来。小简带来的四个内监早捧过铜盆、手巾、菱花镜等物,垂首恭立。绿萼从银盘上取过白玉疏齿栉:“姑娘,才刚公子来过了,说有要紧事寻姑娘。”
我忙道:“把他的早饭端进来,和我一起用。”
绿萼向身边的小内监使个眼色,那人立刻出去传命了。片刻回来禀道:“棺木齐备,老大人已经移到灵堂上了。公子正在磕头,说换过了衣裳就来。”
我问道:“法寂长老回去了吗?”
绿萼道:“法寂长老天不亮就走了。”忽见她在镜中仰起脸,对那四人道,“公公们且出去瞧瞧早膳好了没有,还有大人的药,务必看好了炉子,别熬过了时辰,早饭后一个时辰就要喝的。再者,请一位公公回宫走一趟,告诉芳馨姑姑,将妆台上姑娘最喜欢的银镯子取来,现下服孝,用得着。”四人相视几眼,只得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绿萼见门外无人,这才道:“法寂长老天不亮就被信王世子的两个心腹小厮用车接走了。因世子殿下要朝请,所以不得亲自来。这两个小厮本来奉殿下旨意,要进来给姑娘磕头的,因姑娘睡着,这才作罢。殿下命奴婢捎一句话给姑娘。”
我随口问道:“什么话?”
绿萼道:“殿下说,可趁此良机辞官出宫。”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拂去素裙上几丝曲卷的长发:“出宫又如何,不出宫又如何?”
绿萼自镜中看着我,怯怯道:“奴婢以为,殿下说得有道理。姑娘出了宫,就不用整日对着圣上了。且……”她欲言又止,终是咬了咬唇,鼓足勇气道,“且他身边的美人那样多,过个三两年,就会忘了姑娘。姑娘来日便能嫁给世子殿下了。”
我啪的一声将白玉栉拍在桌上,绿萼身子一颤,忙跪了下来,垂头不语。我冷冷道:“这话是他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要说的?”
绿萼道:“奴婢……奴婢是真心这样想的。奴婢觉得,殿下待姑娘真的很好。”
我哼了一声道:“我若出宫后可以嫁给他,他现在也不会另娶旁人了。”绿萼抬起头,茫然无语。我扶她起身,叹道:“这样的话以后休要提起。”
绿萼站起身,慢慢梳着头发,不敢再发一言。昨夜自从宫中出来,便一直披头散发。经此一夜,发梢纠结成一团,再难理清。然而我的心,却和窗纸一样,越来越亮。良久,绿萼道:“世子殿下说朝请回来,他还要来拜祭老大人,姑娘可要见一见么?”
我摇头道:“我要歇息了,谁也不见。他既然要来,就把芳馨姑姑送出来的白玉珠备好,替我还给他吧。”
第三章 哀哀父母
梳妆已毕,弟弟朱云进来请安。十三岁的少年,已高我半头。脸上的稚气尚未全部褪去,神情却甚是坚毅。他大步走进暖阁,深深一拜:“小人朱云拜见大人,大人万福。”
我含泪扶他起身,细细端祥。但见他一脸风尘倦色,脸上几道皴裂的细纹,肌肤粗冽干冷。他炽热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双目如清晨幽谷,油然蒸出一层雾气,“二姐,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好。”
我拉起他的手,欣慰道:“你长高了,也很健壮。可以独力办事,为母亲分忧了。天天在外面骑马,可辛苦么?”
朱云道:“二姐怎知我天天骑马?是母亲和大姐写信告诉你的么?”
我微微一笑,翻过他的掌缘道:“何须母亲说?你背阔腰挺,肤色黝黑,说明你常在室外打熬筋骨。你双腿外曲,这是你常年跨马,双腿夹住马身的结果。你的左手的虎口、五指、掌心至掌缘都有厚厚的茧子,这是大力勒缰所致。你右手的掌缘触手粗糙,只有薄薄一层老皮,说明你右手并不经常抓缰绳。那么你的右手必是执兵器。是什么兵器?”
朱云目光一闪:“他们都说宫里的朱女丞断案如神,果然一回家来便将小弟当犯审。如此小弟倒要考考二姐,小弟平日在马上都用什么兵器?”
我拿起他的右手细细看了半晌,道:“你用的是铳棍。”
朱云奇道:“二姐怎知我用的是铳棍?”
我轻轻抚着他的手心,心疼道:“你的手心到手背有一圈稍稍白皙,并有勒痕,这是因为你用布条或皮带缠过。而你手心有轻微的红肿脱皮,这是被烫伤的痕迹。只有火器才会发烫,以至于你要用布条缠住手掌来拿。我知道火器厂有一种铳棍,长六尺五寸,重十斤,上身细直,下身铁连心,外用竹藤漆包裹,射程一百余步,可连发两弹,步兵骑兵皆可使用。将弹子发出后,缓则装弹,急则作闷棍使用。而那时铳管常常还有些热,但铳柄并不会热。但是你常常将铳倒转,拿着铳管用铁柄击打敌人,久而久之,手中肌肤轻则红肿脱皮,重则疼痛溃烂。是不是?”
朱云极力掩饰惊奇之色:“二姐竟知道我倒拿铳棍。”
我微笑道:“铳棍的铁柄上包着竹藤漆,一是防滑,二是防热。你何苦要倒着拿?”
朱云脸红道:“那铁柄重,倒着拿这么一下——”说着右手娴熟地一挥,一股劲风撩起我的碎发,“像铁锤一样,比当棍子使有用。”
我摇头道:“这铳棍在制造之初,便考虑过前后分量,自然是当棍使顺手。”
朱云不屑道:“我有的是力气。只要有力气,不论当棍使还是当锤子使,不都可以吗?”
我无奈一笑,取过一只青瓷小盒,以指尖挑起一点蛇油,涂在他脸颊上的皴裂之处,怜惜道:“你这样刻苦,无非是想进神机营或是禁卫火器部。你把铳拿成那种怪模样,你想想,长官会要你么?”
朱云道:“二姐如何知道我想进神机营?”
我又好气又好笑:“才觉得你聪明,便又犯浑了。你练得脸都黑了,难道是为了好玩的么?”
朱云咧嘴傻笑,牵动脸上的小口子,便拿手去摸。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了我自小见惯的弱弟本色。我一拍他的手道:“才涂了油,你手脏,不准乱碰!那铳棍是谁给你的?”
朱云道:“自然是世子哥哥。那铳棍是陛下赏给信王府的,我好容易才问世子哥哥央了来。那匹青骢马也是世子哥哥送给我的。”顿了一顿,又道,“那铳棍我用了大半年了,竟然一次都没有炸膛,当真结实!”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那你可要好生练习,不要辜负世子的美意。只是闲来也别忘了读书。”
朱云双唇一颤,接着双目一红,泪如泉涌。他忽然抓起我的双手,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道:“二姐如此神断,定要抓出害死爹爹的真正凶手才好。”
我知道他已经忍了许久。我扶他起身,拿了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别哭,泪水一浸,伤口该疼了。”
朱云一怔,忽而问道:“二姐是不是知道了?”
我指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道:“用过早膳,你先告诉我你这一夜都在城外查到了什么。”
朱云虽是焦急,却仍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大喇喇地往杌子上一坐,彬彬有礼道:“二姐请用。”我见他遇事能忍耐,倒颇有几分父亲的品格,不觉甚是欣慰。
他吃得虽快,却还算斯文。一时撤了早膳,我命绿萼在门外守着,方携了朱云的手,同坐在榻上。朱云正要说话,我一摆手,道:“从前天早晨李湛之来我们家借银子开始说。”
朱云一揖,恭敬道:“是,二姐容禀。腊月廿九一大清早,一个穷酸的中年书生到长公主府偏门来寻父亲,被一层层报了进来,父亲亲自出去将他接进家里坐着。”我正要问这李湛之什么模样,朱云便道,“这李湛之看上去比父亲年长五六岁,两只眼睛常眯缝着,大约是看不清东西。他一来便哭个不住,说是近来母亲生病,自己问左邻右舍借了许多钱买药看病。谁知昨晚母亲忽然病故,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发丧,所以特地进城来,问父亲借些。这时……”他想了想,接着道,“父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平日我常肯拿出钱来孝敬老母亲,你从未要过。故此我以为,你并不缺钱花。这会儿母亲病了,你要借钱看病,何不一开始就问我借?这是不把兄弟当自己人么?’”
我沉吟道:“这话也平常,如何奇怪了?”
朱云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奇怪的不是父亲说的这句话,而是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和口气,很是古怪。父亲对待好朋友一向很温和得体,别说有难时,便是无事时,父亲也不会这样冷嘲热讽的。”
我赞许道:“你听得很仔细。”
朱云道:“从小父亲就让我跟着二姐学,说二姐无论看书看人还是看事,都很细致入微。”
我鼻子一酸,叹息道:“接着说。”
朱云道:“那一日父亲带着我一道会客,所以他两个说些什么、是何神情,我都清清楚楚。李湛之听了父亲这句话,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声,忍气道:‘只因住在城外,母亲又需要人照料,实在不便进城向老兄借贷。’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只觉他目光闪烁,甚是可疑——如今想起来是这样,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受了父亲这一番排揎,心中不快。父亲也没有多说,便叫我寻母亲拿银子。母亲给了我一小盘银锭子,父亲亲自捧给他,叫他清了左邻右舍的前债。父亲自己则别了一只牙白色的荷花钱袋,内中也装了五十两银子。李湛之颇有些意外,站起身千恩万谢。又说自己眼神不好,央父亲带他去城外的李记订一口好棺木。父亲应了,便留他喝茶,说不但会带他去选板材,还要亲自去拜祭他的老母亲。只是临去前须将家务事了了,请他等一会儿。于是父亲便往前面去了,留我陪客。”
熙平说父亲在出门之前,便猜着李湛之有诈,那他往前面去,定是寻熙平报备此事。我冷哼一声,道:“李湛之都和你说了什么?”
朱云道:“李湛之问我今年多大,读了什么书,平日喜欢干什么……这些废话。”
我嘿的一声:“他倒不哭了么?”
朱云恍然道:“怨不得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大对,原来如此!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神色语气如常,并不似一进门的时候在父亲面前哭个不住。”
我冷笑道:“他见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便不将你放在眼里,不肯费力掩饰了。”
朱云一怔,道:“掩饰什么?”
我不答:“没什么。继续说。”
朱云道:“父亲清晨出去,日头快落山也没有回来。于是我便带着人去李家寻他,才知道父亲早上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