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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不必,你去忙你的便是。”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铁箍一样的五指这才松了下来。我展袖掩去几道苍白的指印,转身进屋。
母亲的神情阴沉如铁,青灰色下透着愤怒的白。我上前行了跪拜大礼:“母亲万安,女儿回来了。”
母亲端坐如山:“起来吧。”我站起身,从善喜手中接过热茶,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母亲接过茶盏,随手顿在桌上。我的心一紧,母亲的口吻却依旧淡淡的,“这一年来,我写信让你回京,你就是不回来。这会儿怎么回来了?是谁让你回来的?他的脸面倒大。”
我垂头道:“圣上有事于泰山,偶然去了一次寿光,因此命女儿回宫。”
母亲冷笑道:“我说呢?!究竟是圣旨有用,我的话就都是耳旁风了。”
我愈加恭谨,垂头道:“女儿不敢。”
母亲默默看了我片刻,眼中的愤恨渐渐化成痛心与不解:“当初,你说你犯了罪,他将你降为女史,打发到如意馆作画。分明已宽恕,还留着你的官位,你却执意辞官。不但辞了官,还去了青州,无论如何也不肯回京。我以为你想通了,为何今日又要回去?”
我慢慢抬起头,与母亲坦然相视:“当初女儿看似留着官位,但圣上不信任,太后不怜惜,身边的人也死的死,伤的伤,女儿又不愿意做妃嫔,留在宫中实是无路可进,倒不如暂退。今番进宫,一是时机到了,二是义不容辞。”
母亲合目半晌,忽而恍然:“时机?我明白了,原来你躲在青州,就是为了等他去寻你回宫的,是不是?”
我一怔,涩然失笑:“母亲太高看女儿了。女儿纵有揣测,亦不敢断定圣上一定会去青州。何况封禅这样的千古盛事,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女儿说的时机,并不是这个。”
母亲道:“那是什么?”
我肃容道:“是立太子。女儿想留在宫中,看弘阳郡王坐上太子之位。即便圣上没有令女儿回宫,就算他不准女儿回宫,那又如何?女儿也一定会回京,尽心辅佐王爷。”
母亲一拍桌子,善喜双肩一耸,深深埋首,大气也不敢出。母亲怒道:“谁做太子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过一介女流,他却是受降西夏的堂堂郡王,诸皇子之中年龄最长,又是唯一有战功的一个,坐上太子之位是迟早的事情!他如何会看得起你?他也不需要你!”
我微微一笑:“去年这个时候,弘阳郡王殿下往寿光看望女儿。他说圣上有意命他监国,是女儿力谏,一定要他随父皇亲征。也许王爷早就有意出征,也许女儿的谏言根本无关紧要,但是王爷肯亲自来寿光看望女儿,说明他信任女儿。这便足够了。”
母亲颤声道:“你这是要士为知己者死么?!”
我淡淡道:“不过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180'罢了。”
母亲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善喜瞅着间隙,怯怯道:“奴婢去看看晚膳备好了没有。”说罢踮着脚退了下去。
我又道:“女儿是被熙平长公主送入宫的。自入宫的第一天起,便知道我要辅佐那孩子得到储君之位。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我自是义不容辞。”
母亲颓然长叹:“这对你就这么要紧?”
我微笑道:“是。这是父亲和芳馨姑姑遗愿,怎能不要紧?女儿离京前曾在墓前许愿,愿‘往车’是我,‘来轸’依旧是我。”说着眼眶一热,“一定是父亲和姑姑听见了女儿的心愿,圣上才能心血来潮,亲自到青州来,给了女儿一个绝好的机会回宫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如母亲衰竭的心力:“你明知你姐姐不喜欢你在宫里——”
我忙道:“母亲也明知我进宫不是为了嫁给他。”
母亲道:“你不要忘记,当年你姐姐对他说了什么,你才能平安辞官。如今这种情势,你还回宫,你还敢说你不想在他身边?”
无人敢进屋来掌灯,身在蒙昧之中,心却愈加清晰,清晰得像被刀削过,尖利的疼痛。扪心自问,母亲是了解我的。“母亲,我不会做妃嫔的。只是……”我低下头,不觉惊诧于自己叹息中的一丝柔婉,“他就快去了,只当女儿任性一回,偿自己一点心愿吧。”
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尖在我眼前化作一道锋刃。母亲颤声道:“好,好,你终于说出你心里的话了!既如此,当年你为何不嫁?你若肯嫁,你姐姐就不必进宫!当年你就害了她!现在还要去害她!”
原来在母亲心中,是我害了玉枢。虽不恰当,却也不是谬语。我叹道:“母亲说的这条罪,恕女儿不敢领。玉枢在宫中锦衣玉食,悠闲自在,受尽万般宠爱,所出子女又最多,她也真心爱慕她的夫君。难道她嫁给别人,还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日子过么?”母亲口唇一动,我忙又道,“自然,她要花些心思固宠。可是这点烦恼比起女儿所谋之事,根本不值一提。将来,她必是一位安享尊荣的太妃,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而我,永远是一个孤鬼。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泪意。
良久,母亲的手指终于无力地退回昏暗之中:“你自小就是个冷酷无情的性子,你固然想陪着他,却绝不肯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将来做一个寡妇。可怜我的玉枢……”
我实在想不到,母亲竟然会说这样冷毒的话。心头一痛,身子重重一晃。恍惚之中,仿佛看见母亲站了起来。朱云忽然跳了进来,稳稳扶住我。他焦急向母亲道:“母亲!说好要好好和二姐说话的,您怎么——”
我挣脱朱云,稳稳行了一礼,潸然道:“原来在母亲心目中,女儿是这般不堪。”
母亲微微不忍:“玉机……”
“女儿才回家来,身子有些不适。女儿先告退了。”说罢疾步走出屋子。朱云追出来道:“二姐,母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只是心疼两位姐姐都在宫里熬着,母亲固然心疼长姐,可是她更害怕二姐会出事。”
我扶着廊柱,微微喘息:“我明白。”
朱云默默守候片刻,口吻中夹杂着责备之意:“现下我知道,原来当年世子哥哥真没有说错。”
还是父亲去世的那个新年,朱云只有十三岁。他问我,二姐不是喜欢圣上么?我问他是谁这样说,他答高旸。这么久远的事情,他记得,我也没忘记。当年我像被道破心事似的,局促不安。我叹道:“‘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181'生死无常,无谓之事又何必多说?”只见银杏收拾好了物事,迎面过来。我忙向她道,“备车。”
朱云一怔,道:“二姐去哪儿?”
“弘阳郡王府。”
“可是天已经黑了。”
我慢慢直起身子,抚一抚脸上的泪痕:“就是天黑了去才好。”
第三十四章 非天谁启
车厢狭小,银杏和绿萼抵膝相对,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说话。我合目端坐,眼前随车厢的摇晃忽明忽暗。车离家远了,仿佛争吵与烦恼都去得远了。越远越沉重,越远越混浊,压在心底愈发喘不上气。呆坐了一会儿,脑中涨得发麻。
忽觉一片清凉的丝帕覆上额头,银杏道:“姑娘怎么出汗了?是不舒服么?”
指尖掠过鬓角,发丝里沁着的汗一滴一滴都跳了出来,针尖一样大小:“大约是才回来,有些累了。并没有不舒服。”
绿萼道:“奴婢就说嘛,姑娘才一回来就去王府,也不怕劳累?明日再去不好么?”
我慢慢张开眼睛,豆大的灯光竟觉刺眼:“芸儿受了那么多罪,当年正在风头上,我不便去看她。眼下我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得了。”
绿萼笑道:“原来姑娘是为了看李佳人,奴婢还以为姑娘是去急着寻弘阳郡王殿下呢。”
银杏服侍我喝了一盏温水,忽然问道:“姑娘这般心事重重,是因为老夫人不高兴了么?”绿萼连忙抬起脚尖把银杏绣花鞋上的杏花踩了一个灰印子。银杏缩了脚,不理会她。
我看着好笑:“回宫之事,出乎母亲意料,所以她老人家有些不自在了。”
绿萼见我还算平静,瞪了银杏一眼,微微松了口气。银杏道:“恕奴婢大胆,依姑娘看,夫人是更关心姑娘还是婉妃娘娘呢?”
我低头摆弄着丝帕,笑道:“自然是姐姐了。母亲一向怕我进宫,怕我夺了她的宠爱。”
银杏笑道:“姑娘错了。其实夫人最关心的是姑娘。奴婢在府里那半年,深知夫人在佛前所求最多的,是姑娘的平安。”
我笑道:“母亲所求最多的,难道不是姐姐的恩宠天长地久么?”
银杏道:“姑娘就算不回宫,难道就没有别人和婉妃娘娘争宠了么?况且若没了平安,恩宠再多又有何用?夫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依奴婢看,前年姑娘能平安出宫,全是夫人诚心所致,实在是佛祖保佑。”
银杏的宽慰也算努力做到了有理有节。我心下感动,佯为冷笑:“你的胆子越发大了,敢评判我们母女的关系。”
银杏挺起身子,笑意越发沉稳自信:“姑娘回宫当有所为,奴婢不忍姑娘为母女之间的一点误会耗费心神。况且,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有,奴婢也想像姑娘辅佐弘阳郡王殿下那样,为姑娘排忧解难。”
我甚是感动:“你放心,我从没有怨过母亲。我和母亲之间,也并没有什么误会。”银杏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弘阳郡王府就在皇宫西面,隔着护城河与高阁殿宇遥遥相望。那一片连绵数座豪宅,都是显贵的住处。连皇宫东面和北面的豪华府邸,在前朝都是皇子们的居所,曾被称作十王宅,显赫一时。高曜在西面选了一所形制最小的宅第居住。我吩咐车夫把车停在东北角门,向绿萼道:“你去敲门。”
绿萼跳下了车,提了风灯上前,不紧不慢敲了几下。好一会儿,门子的声音不情不愿地从里面挤了出来:“王爷有命,王府不见客,有事明天请早往去吏部说。整个京城都知道,你们家主人不知道么?”说着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昏黄疲惫的脸。
绿萼彬彬有礼道:“请回禀王爷,朱大人今日回京,特来拜谒。”
门子见绿萼有几分气度,将信将疑地把门开大了些,依旧道:“哪位大人也不准进来,这是王府的规矩。”
忽听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是谁来了?”
门子躬身笑道:“原是杜先生出来了。先生这是要回府么?”
那人道:“天晚了,回去用膳。”说罢跨出门来。绿萼咦了一声,惊喜道:“是杜主簿!”
杜娇一怔,恍然道:“姑娘是……绿萼姑娘。这么说,朱大人已然回京了?”
绿萼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我们姑娘就在车上呢。”
杜娇赶忙迎了上来,抱拳一揖:“在下杜娇,拜见朱大人。”
我下车还礼,笑道:“杜主簿,许久不见了。”杜娇似乎比旧年更圆胖了些,双目如星,愈加深陷。一身青衣素雅简便,熏熏然微有酒气。
杜娇笑道:“在下还未恭贺大人官复原职。”
我笑道:“杜主簿消息很灵通。”
杜娇慨然道:“大人乘西风远游江湖,借东风复回庙堂。京中谁不关心?谁不打听?殿下若知道大人一回京便来看望,定然欣喜。”小简的感慨是三分强作十分,杜娇却是十分只透出五分。
乍见故人,我亦十分欢喜:“听说杜主簿深得王爷倚重。”
杜娇道:“‘顺而成者,道之所大。’'182'当年若无大人点拨,在下恐怕一事无成。”
“顺而成者,道之所大,逆而功者,权之所贵”,下半句他偏偏不说。其实他不说出来的,才是真正想说给我听的。我笑道:“‘雷风相与’,大人是‘君子以立不易方’'183'。玉机不敢居功。”
杜娇忙道:“不敢。‘虽挈瓶之小善,实君子之所识’'184',承蒙王爷不弃,留在下在府中薄效微劳。真正的君子乃是弘阳郡王殿下。”说着身子一侧,“大人远道而来,在下不敢多耽搁。殿下就在王府中,大人请。”说罢命门子去通报,亲自送我入了内院,直到一个管家娘子带了十来个丫头来接,这才退了出去。
穿过几进昏暗冷清的后院,来到正堂前。高曜已亲自候在堂前,远远迎了上来。想是随军的缘故,他比旧年高大强壮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军人的风霜与坚毅,透着少年将军特有的飞扬勇武。恍惚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五岁孩童。唯有目光沉稳如旧。
高曜身着簇新的乌金暗夔纹家常袍子,紧绷的丝线在灯光下隐有华光,暗藏奢华之意。他欣喜道:“不知姐姐这会儿就来了,那可恶的门子竟然敢瞒报!”
我行了一礼,笑道:“殿下闭门谢客,不受私谒。府上的人也忠心履职,不谀权贵,殿下怎么还责怪他呢?”
高曜大笑道:“姐姐如何知道孤不受私谒?”
我与高曜在正堂中分主宾坐定,不一时丫头奉上茶来,是上好的碧螺春。幽香细细,若沉若浮。片刻间,我将所有不快置之度外:“府上人说,有事明天请早去吏部说。殿下分明有汉相申屠嘉‘不受私语’'185'之风。”
高曜道:“孤也不过是为了谨慎些,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父皇那里奏一本。”
我笑道:“先前玉机还担心殿下这里门庭若市,今日不得相见。想不到竟如此冷清。”
高曜道:“七年前皇太子哥哥刚刚被立为太子时,孤曾请教姐姐,兄长为太子,孤为藩王,各自当如何自处。姐姐用汉惠帝刘盈做太子时的事情教导孤,‘太子将兵,有功即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如今孤虽不是太子,但托姐姐的福,也算薄有勋劳,自当清净自处,不宜多事。”
我赞赏道:“不错。‘时平先嫡,时乱先功’'186'。殿下有功,清净无为是最好的,只需坐待太子之位降临便可。”
高曜目中隐有忧色:“姐姐说得有理,怕只怕……父皇于军中之事心存芥蒂——”
我明白,皇帝病重之时,曾疑心高曜有意拖延,以图阵前即位。我晃一晃浮雕梅枝的白瓷杯,微微一笑道:“圣上是明君。有骁王的前车之鉴,必立殿下为太子。”
高曜道:“只怕父皇是无奈之下——”
我淡淡道:“越是无奈,越是稳固。形格势禁,‘随时之义大亦哉’‘君子以向晦入宴息’'187',这个道理殿下是知道的。殿下安心等待便是。”
高曜一怔,沉吟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父皇操劳了这么多年,又病得厉害,也该好生休养了。”说着抬眼一笑,凝视片刻,“姐姐风尘仆仆,面色不大好。姐姐的身子一向有些虚弱,何必这样着急过来。孤本想明日派人去府上请的。”
我笑道:“出其不意更好,静悄悄地也就来了。玉机此来,一是急于知道西北亲征之事,二是想看望一下李佳人。”
高曜黯然道:“西北军中之事,想必姐姐在寿光都听父皇说过了。”
我忙道:“殿下真的挨了一顿军棍?”
高曜低头思忖,下意识地挺起腰身:“当时父皇亲率左右军,孤随文将军直捣银川。孤率将士攻堞先登,拿下几个城池,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战功。待打到银川城下,父皇已然病重。于是封孤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立大元帅幕府,总统九州军事。本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官军筑好堰坝,只待唐渠的春汛。
谁知,父皇突然下令班师,几个主将力谏不可,父皇下令敢谏者死,即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幸好,几位将军都有陈平保下樊哙的担当'188',孤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我叹道:“圣上病中难免颓丧——”
高曜道:“后来官军围了银川,直到国主投降,父皇依旧不能起身。西夏国主已经在中军辕门道旁跪等,军中却无主将受降。当时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请孤去受降。孤不敢妄为,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来,方才跪请父皇卧舆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辞不脱,这才去的。”
我低头听罢,不觉冷笑道:“众将之中,是谁请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陆将军为首的几位将军,劝孤早些受降,言辞也颇恳切,说是怕迟则生变,国主退回城中,闭门坚守。当时杜主簿没有随军,一时之间,孤也颇犹疑。”
我隐约明白过来:“竟是陆将军?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过文将军私下对孤说,为臣子当忠孝,受降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圣裁?”
我笑道:“陆将军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为陆将军有心思?”
我笑叹:“君父在上,为臣为子怎能不先奏请?擅自受降,之前的军功就统统白废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从未上过战场。究竟还是文将军有理有节,又是真心为殿下着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后孤也有些后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时想想,只因皇祖母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