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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牡丹真国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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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却怎知先王燕景公一见倾心,不仅封其为冰夫人,极尽宠爱,更着令造金屋供其静养。
    不到半月,先王莫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膝下空虚,于是由弟弟孟恒继位。
    冰夫人再次令人惊叹,太妃的宫殿大门并没有对她敞开。孟恒继续修造金屋,仍封其为冰夫人。
    数月后女婴出世,扑朔迷离的生父此时并不令这个孩子吃苦,满月即被册封离祸郡主,周岁时燕主大赦。因过后花园时,她见到梨树无故泪流不止,孟恒翌日便命人砍光了王宫里的梨树,仿佛她真是亲生的女儿。
    然而五岁时,冰夫人告诉她:“不要见他对你好,你就真的将他当作父亲,也不要见我说他不是你父亲,你就将此事表现出来。”
    离祸郡主十分不解:“他不是我父亲,为什么我也姓孟?”
    冰夫人从来不爱笑,可这一刻她冷笑起来,金屋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你姓应,但你又不能姓应,只好随意一个姓了。”
    “凭什么我不能姓应?”
    “因为没人希望你姓应。”冰夫人白如青葱的十指按在离祸郡主纤细瘦小的肩上,她感到手掌下的双肩在微微颤抖。为什么颤抖?是愤怒还是痛苦?是悲哀还是无助?本应该得到的东西被剥夺,仅仅为了被迫成全别人的意愿……她凝视这个五岁女童清澈的双眼,道,“你无法反抗。我也无法反抗。”
    离祸郡主用力瞪着冰夫人,很久不能理解这句话。
    如此无忧的岁月在离祸六岁时戛然而止。
    这一年,遥远的金陵传来一个噩耗:呼风唤雨的九族之首丹氏,被灭族了。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各地,生出恐怖的漩涡,将所有丹氏女卷入其中。谁也不知诸国君主看到的是什么□□,亦或根本只是积怨已久的爆发——各国后宫中的丹氏女全部暴毙或赐死。
    燕国也不例外。
    曾经只敢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们”此时纷纷站在光明下,痛斥乃至唾骂冰夫人是妖孽。若非她令君主不思朝政,穷奢极欲,国库不会空虚,朝廷不会下令加重赋税,百姓不会因此民不聊生。
    冰夫人的“罪名”实在太多:不贞不洁,有失妇德,违背伦常,独居金屋,后宫专宠,祸国殃民……
    燕国主孟恒对此不置一词,却更倾其所有地纵容冰夫人与离祸郡主。
    终于,冰夫人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真正的妖妃。
    籍籍无名的燕国也人尽皆知。
    这并未给风雨飘摇的燕国带来好处。相反,乱世之中,小国扬名,很快西北大国北汉兵临池下。孟恒率军三十万却不战而降,到了此时,燕国臣子竟还在上谏,请他赐死冰夫人以慰民心。
    孟恒心动了,他爱冰夫人爱到了骨子里。他早知亡国在即,所以及时行乐。这一刻他觉得冰夫人应该与他同生共死。
    他终于遣了宦使去传召。
    城外刀戟喑哑,国覆宫倾,金屋里的母女二人却很从容。
    偌大的宫殿悄然岑寂,只有风声与鹤鸣。侍候的宫女不知去了何方,也许在收拾包袱,也许已经逃走。
    冰夫人在读诗,静静的,没有念出声。枝头一朵淡紫的辛夷落下了,正打在那一页上。刚从葡萄架秋千跳下来的离祸捡起它,捻着花根转了一转,目光停在书上,上面写着这样四句诗:
    君王城上白旗降,妾在深宫哪得知?
    三十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一名宦使忽地推门,领了三二十个宫廷卫士匆匆进来,小心翼翼瞟了冰夫人一眼,又立即低头道:“夫人,大王召您与离祸郡主速去城门。”
    冰夫人神色平静,眸光里略带凄伤,但好似并非为了这燕国覆灭。她释然道:“知道了,去门下候着,我绾了发就出来。”
    宦使下意识掠过冰夫人倾泻如云的黑发,恭敬地退出门。
    “他们要我们死。”离祸扔了辛夷花,口吻抗拒。她在书上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也听过太多远的、近的小国的灭亡,总是必要有王族与后妃殉国,好似这样就能显示一个国家的气节。
    冰夫人合上书卷,起身抚过离祸的头,“那又怎样呢?我们不必按他们的意愿行事。我们不想死,那么活下去就是了。”
    离祸若有所思地顿一顿,环视金屋。池边她养的那只白鹤仍被锁住脚,只在水面啄食浮萍。它的羽毛依稀不如被捉来的当日鲜亮耀眼,仿佛层层乌云投下了阴影,使它原本的皎然黯淡无光。
    她解开它的脚链,抱着白鹤爬上假山顶,双手向上托举,仰头微笑道:“你走吧,囚笼里没有故人了。愿你日后不再失去自由,也不再遇到给你取名叫‘红情’的俗气主人。别了,红情。”
    被称作“红情”的白鹤清唳一声,高亢而哀婉。它垂下修长的脖子,于她脸颊靠了一靠,而后振翅冲破乌云,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
    也许因此见到了阳光,它优美的双翅白羽又煜煜生辉了。
    离祸注视飞上青云的红情,莫名感到哀伤不舍。但她并不收敛,反而放纵这样的情绪,只有须臾,只有片刻,过后又会被别的事塞满,毕竟人间久别不成悲。
    “我们也走吧。”冰夫人抱着她跃上檐角,猎猎清风拂过裙裾,冰绡缟袂,似欲飞去。
    离祸郡主凝视渐渐远去的燕王宫,问道:“燕国亡了,我们偷偷逃走,为掩人耳目,我又该姓什么呢?”
    冰夫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渴望的面色,心领神会道:“姓丹,丹薄媚。”
    “这个怎么讲?”
    “薄媚则离祸。”
    丹薄媚没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只是心底在想:她的母亲冰夫人半生庄冷淡雅,一无所求。即使万人唾骂妖孽,仍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足可称薄媚,却也从未离祸。可见祸事有时不是自己惹来的,也有别人强加来的,且避无可避。
    都城外黄沙漫天,燕军兵戈委地,羞愧地低下头颅。
    孟恒苦等,只等来宦使惊恐的答案:冰夫人与离祸郡主不见了。
    他猝不及防退了两步。数年来习惯她沉静寡言,任由摆布,他几乎忘了冰夫人曾是丹氏一族的天之骄子。
    她是丹蓁姬啊……区区燕王宫自然来去自如。想是她并不愿意与自己共赴黄泉——她不愿意!他已为她亡国,倾尽一切,她竟贪生怕死,独自苟且逃命!
    恨。好恨。
    孟恒回首眺望宫城的方向,望了许久,终于狠心拔出身边将士的长剑,毫不犹豫对着自己一剑封喉。
    身后蓦然响起数万人的跪地哭号。
    已远离都城的冰夫人与丹薄媚似乎也听见了哭声,疾速前行的身形一停,冰夫人道:“他死了。”
    语毕,继续前行。
    她们要去金陵,祭奠丹氏死去的亡魂。
    跋涉千山万水才抵达那座繁华古都,丹薄媚永远无法忘却,在醉生梦死、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盖了如此黑暗的手段。当她看见封闭的朱门前那一片猩红的血水时,她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距离灭族那日已整整十二天了,当日该有多少人倒下,才使得平地血流成河,经久不干。
    她跪下去,粘稠的血水渗透衣袍淹没她的膝盖,冰凉冰凉,阴森刺骨。
    她看着冰夫人哭得哀婉凄厉,肝肠寸断,她从未见过这样声嘶力竭的母亲。
    后来空气中开始弥漫奇异的味道,大批来自不同方向的高手不发一言围杀她们。
    整整一百六十人!
    冰夫人倾国的脸庞被划了一刀,血液飞溅在她的眼皮上。她眨了一眨,霎时血珠顺着眼睛滑下去,滚烫滚烫。
    好像是她在泣血,可她眼睛已哭得干涩。
    很快这群人变换攻势,先用铁索牵制,再以离合剔骨钩挖进冰夫人的小腹,狠狠一扯,血肉都被带出来,染得白衣惊心地红。
    丹薄媚冲上前抱住跌落尘埃的冰夫人,哭喊道:“不要杀我娘,不要杀我娘!我除了娘什么也没有,娘除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痛不痛?娘,我给你捂住这个洞,它就不会流血了,我捂住……”
    “我捂不住……可是我捂不住!娘,怎么办?我连一个洞也捂不住啊!”丹薄媚浑身颤抖,将冰夫人抱得很紧,一只小手用力去按住腹上的血窟窿,可是喷涌的血液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来。瞬息之间,她的手成了血手,母亲的血。
    冰夫人很想反手抱她,可是没有力气了,只能盯着她轻声道:“薄媚,你记着,他们都很清楚我的招式,甚至知道我会怎么出手,他们不是偶然,是蓄谋。后梁皇族真的想对丹氏赶尽杀绝……”
    敌人并不给她们更多的时间,黑衣人一往无前地出剑,势要一剑穿透这对哀哀可怜的母女。
    突然一箭西来,射断剑身。
    紧接着房檐上传出清稚的声音:“在金陵滥杀无辜,未免太不把九族放在眼里了。”

  ☆、第3章 犯花

丹薄媚抬头仰望。青空下,黛瓦飞甍,立着一名穿绯红锦袍、长发高束、手挽大弓的男童,有十二三岁,风采斐然,眉目间尽是年少逼人的骄傲。他最特别之处不在意气风发的气势,也不在神骨惊艳的仪容,只在眉心那一朵妖红的梨花,令人过目不忘。
    “宁公子,现在只有八族。”黑衣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语重心长地提醒。
    “认得我?”宁公子眉毛一翘,在封闭的朱门与仰视自己的女童之间来回游移,好一会儿才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丹氏后人?难怪。”
    他那句“难怪”紧跟着“丹氏后人”,莫名透露出某种似乎不为人知,又似乎人尽皆知的隐秘。
    黑衣人不答,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离开。
    宁公子点头欲走,却又转身飞快地道了句:“我见青上仙宫的人也来了,再不逃可要小心。”
    他才消失不见人影,青上仙宫的人已随后而至。
    丹薄媚与冰夫人被救走时,还有几道极强大的存在出手阻拦,但青上宫主实力深不可测,硬生生带她们离开了金陵。
    冰夫人伤得太重,宫主不得不闭关替其续命。丹薄媚等在石门外的日子很漫长,在此期间她除了担忧母亲的伤势,也想到那个手挽大弓,眉心有红梨的宁公子。
    他那一句“难怪”是何意?
    他明明及时救了她们,可大概是不知情的。若早知她们的身份,是不是不会出手?
    一定是的,不然他为何离去之前还要提醒黑衣人小心,让他们逃走。
    丹薄媚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面无表情,盯着它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落进葱茏幽深的草丛中。
    再见到女宫主与冰夫人是在一个月后。这一月她一言不发,只是孤独地静坐。常常有青上仙宫的女弟子拿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来逗她,也换不来半个笑脸。倒是仙宫大师姐说可以教她练功,她眼中才露出向往之色。
    可她回头望望紧闭的石门,又无声垂下眼去,像头受伤的小兽。
    那日细雨初歇,庭中小洼积水,映出夜空璀璨的星河。女宫主面带慈祥的笑从石门走出,穿了颜色沉重的鸦青道袍,超然出世。
    “我可以进去看看我娘么?”丹薄媚迎上前低声开口。
    “当然。”女宫主轻抚她的头发,如同那日冰夫人的动作一样温柔怜惜。女宫主不知四十还是五十的年纪,笑时眼尾有了皱纹。但还是非常亲切,非常美丽,“孩子,你当然可以进去看她。”
    丹薄媚道了谢,快步跑入房里,却见冰夫人安静地躺在一张木榻上,手指白得几乎透明,筋脉清晰可见。
    房内浮泛着冷冽的香,嗅之则清凉提神,心境平和。但她无法镇定下来。尤其在走上前,瞥见冰夫人毫无血色的脸上那道皮肉翻卷、狰狞恐怖的伤疤后,她忍无可忍地尖叫了一声,扑过去,伸手触摸近在咫尺的巨大的疤痕。
    “不要碰那里,容易化脓。”跟进来的女宫主出言劝阻。
    丹薄媚猛地缩回手,回头带着哭腔问:“宫主,我娘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永远不会醒来了?”
    女宫主神色如常道:“她会醒来的。”
    “我很想她。我想和她说话。”不久丹薄媚踏出石门,压抑着情感低声呜咽,颤抖道,“她现在这样我很害怕,我很怕她就这样静静地消失了。我没有任何办法抓紧她,挽留她,甚至来不及告别。宫主,我娘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女宫主怜悯地抱住她,答道:“抱歉,孩子,我也不知道。”
    她埋在充满宝华香气的道袍上抽泣了一阵,终于强行止住眼泪,哽咽道:“没关系,我可以等她,我就在这里等她。只要她醒过来就好了。”
    “是的,她醒来就好了。”女宫主道。
    可是冰夫人已经死了。
    阻止丹薄媚触碰冰夫人的伤痕,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这具躯体已没有温度。
    女宫主拼尽全力,只能保住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从那一年起,丹薄媚在青上仙宫等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人。
    没有目标的等待实在很可怕,因为她看不到何处是尽头。
    山下十丈软红,白云苍狗,无声变幻。
    而她年年岁岁,日复一日地等了五年。仙宫后山有一口泉,泉水叮咚,花木萋萋。空山不见人,唯有鸟语响,却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丹薄媚时常独坐于此,看头上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荣枯时节,流莺鸿雁也来过,又去了,了无痕迹。
    五年来她练功也好,文墨也罢,都刻苦得令人吃惊。吃惊于她的坚韧,也吃惊于她的悟性。
    她只想在冰夫人醒来时,惊笑地肯定她。可是她已经十一岁了,五年寂静使她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决定主动。
    这一年深冬,大雪靡靡。
    丹薄媚跪求宫主微尘如实告知,冰夫人何以不醒。但微尘宫主只平静对她道了句“伤重,生机太弱,时候未到”。她只好转而追问,如何能使冰夫人尽快醒来。
    微尘默然少顷,道:“北汉境内,有片连绵无尽的雪山,群兽聚居,高不可攀。活着进去的人,没有几个能出来。那里被称作天山。传说天山上有一种花叫做梦魇,花开无叶,摘时容易产生幻觉。这种花可以令她醒来,只是梦魇存在于传说中,倒不值得以身犯险。你若不肯静心等待,也可在五年后出师之时,去天山试一试。现在你功夫太弱,好好修炼吧。”
    丹薄媚彼时应了声,却又连夜疾奔下山。
    到天山外,已经是春天了。乍暖还寒,草长莺飞。可是天山不暖,它终年冰川覆盖,风雪大得惊人。
    丹薄媚方一靠近,即被打着旋儿扑来的冰雪渣子眯了眼,脸蛋被山风刮得生疼。她咬牙,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抬起右手遮住半张脸,低头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平日与师姐妹切磋时屡试不爽的轻功,现在却不怎么能派上用场。
    不单是因为逆风向上,她整个人、双手双脚,都已冻得麻木了。
    没多久体力不支,往往爬上去三步,便会跌下五六步。她听见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雪,还有盘旋在头顶的苍鹰。
    活在天山里的鹰是会吃人的,它只等这个瘦小的猎物跌进雪里再也爬不起来,直到冻死。
    可它没有等来猎物的死亡。
    天山之巅,丹薄媚看到那株无叶梦魇花时,不知是被风雪刺激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睛开始流泪,然而她并不悲伤。
    她惊喜得心脏剧烈跳动,忙不迭连根带土直接将花给刨了,塞在花袋里,贴身而藏。泥土蹭上她乌紫的嘴唇,她正要去拍,没想到脚下突然一空,连人带花一起跌下山巅。
    “如果我死了,希望魂魄可以把花带给娘。”
    临死之际,丹薄媚望着灰白的天空,趁着还清醒,说了这样一句话。
    ……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似乎有人将她从雪堆里抱了出来。丹薄媚睁眼去看那个人,眼前却一片黑暗。
    她闭了一闭再次睁开,还是黑暗。
    她的眼睛……
    那人似乎注意到她醒来眨了两三次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丹薄媚听出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很有韵味。
    她愣了愣,回过神来,镇定得不像话:“多谢这位壮士相救,我没什么……只觉额头有点痛,你看我那里是否受了伤?”
    这人闻言,看向她的额头……岂止是受了伤,那里被磕了一条大口子,血液流了她满脸都是。大约天寒地冻,她感知不到伤口的剧痛了。
    这样也好。
    “是受了伤,你忍忍,赶快下山。”这人似乎并不愿多做停留。
    丹薄媚点了一下头,忽地想起来,急忙问道:“等一等,不知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这人走在雪里,脚步声很浅,也许是因为眼睛看不到的缘故,她听得特别清楚,是极有规律的,而且没停。
    “我只是顺手,没做什么,不需要你报答。”
    “呃……壮士真可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大好人。”丹薄媚艰难地笑了一下,浅灰色的瞳孔泛着雾气,无神看着前方,没有焦点。“只是壮士能否好人做到底,将我送下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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