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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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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祖制,国丧不得太重,重则劳民。旦夕哭临二次即可,黄昏时分,薄太后自内廷出来,颁下哀诏,命梁王继位,定于五日后登基,举国悲声一肃,太后慢抬眼去瞧丹墀下的梁王,发现他的目光沉了几分,幻作了更凝定的冷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崩逝的悲哀大不过新帝登基的惶恐,每个人都竭力偷眼去看顾渊的表情,顾渊却没有表情。
    “为人颇刚”,是世人对他的评价。在这个时刻,他威严凛然,竟不似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冯吉将帛书收拢,因在梓宫之旁,尖细的声音无端显得肃穆:“陛下受命,靖祚永昌!”
    顾渊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因为“陛下”二字而有些恍惚。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事——
    “陛下!”一身缟素的文婕妤突然自殿外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薄太后眉头一皱,文婕妤已推开守棺的宦侍,一下子扑倒在了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幽丽的容颜上泪痕错布,嘶声哭喊:“陛下!”
    薄太后厉声道:“婕妤放肆!此是大行皇帝,陛下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拜?”
    文婕妤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一向是鲜艳夺目的女子,这一笑百媚横生,竟让薄太后也花了眼。
    文婕妤哭了一会,擦了擦泪,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裙,走到顾渊面前,深深一礼:“陛下长乐无极。”
    顾渊顿了顿,“母亲快起身吧。”
    薄太后道:“你这个样子,往后如何能当好太后?”
    文婕妤又笑了,“妾如能当皇太后,还会这么晚才到么?妾在深宫之中,竟连哭临的日子都未晓得,方才听见旁人说起,才急匆匆地——”
    “够了!”薄太后冷冷地一拂袖,“都散了吧!”
    文婕妤冷笑一声,当先便走。待外臣内臣都散尽了,太后方招手让顾渊近前来,犹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陛下这样瘦,可还能承天命么?”
    顾渊低垂着眼,淡声道:“孙儿不才,终归要勉力为之。”
    “婕妤是悲伤过度,难为你了。”
    “孙儿知道,孙儿会去宽慰母亲的。”
    “待得丧期过了,便要选采女。”太后的声音拖得悠长,像闷闷的钟声,“你这样大了,怎么内中还没个人呢?总是待在地方上怠慢了。如今你是天子了,中宫要早些定下来,一个贤内助等齐一位谏大夫。”
    顾渊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太后道:“怎么,还有些不好意思么?现在不作兴三年丧,你定了人,老身与你母亲才能放心。心里头欢喜谁便与老身提,老身给你做主。”
    “谢皇祖母。”顾渊跪伏下去。
    ******
    顾谦突然暴病薨逝,让许多人都乱了手脚。梁王与薄氏联手快刀斩乱麻地除掉异己,五日即位,亦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
    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广元侯嫡女,薄暖。
    薄昳走入她的院落中时,她正在摆弄针线,看见他来,立刻藏在了身后。
    薄昳温和地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你去不去看看?”
    她静了静,“我为何要去?”
    “你知道的,”阿兄的声音是那样地儒雅,却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不能一辈子不见他。他如今是皇帝了,你躲不了了。”
    薄昳走后,薄暖仍然留在书房中。面前的书案上还摊着《毛诗》,诗句上压着一枚山玄玉。
    她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手中玄色丝绦上穿针走线,手腕灵动而指尖得力,过不多时,绣出了一个赤红色的火一样的“渊”字,正如她自己提笔写的一样清秀雅致。
    她看着这个字,又有些皱眉了。只怪她学不来他那样冷峻的字体……那才是男人的书法,那才配得上这个深冷幽寒的“渊”字。然而不论如何,他总是夸过她的字的……如是想着,她心中得意起来,将这条丝绦穿了红缨,又将红缨穿过山玄玉上的小孔,一枚结缨之玉,便这样做成了。
    她捧着这枚稀世珍贵的青玉,渐渐又感到羞赧,自己这样乱来……像什么样子呢!又去拿了剪子来,要将那红缨铰断——
    “做什么呢?”
    一个疏朗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剪子都掉脱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皱眉道:“怎么这都拿不稳?”
    他的声音是冰凉的,带着深深的倦意,好像泛白的月亮漏过竹叶,懒懒的,静静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能让人安心。她抬头看着他,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高了一些,剑眉又浓了一些,眉下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锐利地注视着她,可是他的面容是憔悴的。
    她看见他身上的丧服,忽然间反应了过来:“陛下!”
    她要给他行礼,被他硬生生地抬手扶住。而后他便不肯再放开手了,一边抓着她的手臂,一边去够那书案上的玉:“这不就是我送你的……”她急了眼,一把抢了过来,往怀里掖着——“陛下为何不在宫中?”
    他挑眉,“不想我来看你?”
    自然不想。她不敢说出来,走到书案后,他拿起她的《毛诗》看了看,道:“朕如今要出宫一趟,当真是难如登天。”
    她失笑,“陛下本来就在天上,难如登天,这是什么比法?”
    他盯着她:“大行皇帝丧中,你还敢语笑不禁?”
    她立刻敛了笑容。
    他这才满意,自顾自地在席上坐下了,“我有些累了,想找你说说话。”
    她哑然。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他想见谁就见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能让他顾忌。如今他当了皇帝了,竟然还是这样,半夜里跑出未央宫,闯进外臣之女的书房,不让她行礼,还用他那月光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他累了,想找她说说话。
    她只得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下,“陛下需要点心么?我可以让厨房做几份夜宵。”
    “谢谢你。”他忽然道。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他一手在凭几上撑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声音沙哑,“谢谢你,那日……那日皇三子出事,谢谢你给我提的建议。”
    那样远的事情了。她不知道怎样应答他的感谢,但见他的头又往下一沉,她想笑又不得不忍住:“陛下?陛下困了?”
    “不要叫我陛下!”他突然发作了,抬起身子来狠狠地盯紧了她。
    她一怔,“那我该……怎样称呼您?”
    “子临。”他说,“叫我子临。”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坚定,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着。
    “……子临。”她缓缓开口。
    他笑了。
    而后他双眼一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27章 梦幻之响

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觉,险些给忘了。
    她讶然,避开他随来的注视,低头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简,低低地念出了声——
    “顾渊子临,玉宁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将竹简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么送我这个!”
    他又笑了,执起那竹简轻轻敲了敲她的发,“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转过去,“许嫁了才能及笄的。”
    “这不在许么?”他的声音微沉,自带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写与你了,你快快找太卜来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么这样孟浪!就算当真要嫁,向来都是男方去问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无耻!”
    他作色道:“你说什么?”
    她立时又软了声气,“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课税了。”顾渊摆正了脸孔,“朕正觉得近来手头紧张,不若便……”
    “你还要收我家的税么?”她睁大了眼睛。
    “广元侯府的税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时候,目光璀璨,仿佛坠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个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个没抓稳,便当真跌进了他眸光的深渊里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这奇异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复了许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个过不去吧?”
    顾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气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烛火燃烧殆尽,沉默之中愈加地窒闷。她手头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想起他方才说话的声气,那样清和,那样……温柔,温柔得如她的错觉。她的心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好像是被轻轻一脚踩塌了,有种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丝绦,慢慢地道:“陛下还不回宫吗?”
    他顿了顿,“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别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没有资格。”
    她真是愤恨他这样的孩子气……新帝登基,是这样儿戏的事情么?都丑时过半了,未央宫里不见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机作乱么?他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的时候,怎么总这样一本正经,这样理所当然?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怎么没有资格?”他站起身来,心里实际已不抱指望,不再想听她说话了。
    偏生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我倒觉得陛下应该好生对待城阳君的女儿——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气更大。听闻文婕妤是喜欢她的。”
    她又来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在她的眼里,他们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结盟和背叛,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么就能这样超然?
    “真是个玲珑心肠,榆木脑袋!”
    他一声冷笑,便径自拖着一夜辗转的疲惫躯体离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门口,天幕茫茫,隐约现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洒满冷寂空庭。
    **********
    正月丙未,梁王顾渊即皇帝位,谒高庙。改元大正,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文婕妤曰梁太后。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怀,葬思陵,三十六日丧。
    后来的后来,薄暖时常听说,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气度端严,姿仪高蹈;衮衮公卿、泱泱万民,见而心折,山呼万岁——她便会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边来,轻声与她说,阿暖,我想与你说说话……
    子临,子临。
    傍晚时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参加大典的父兄归来,读不进书,只能抬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风吹拂着不断发出清脆撞击声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临,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该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带,看你君临天下。
    该多好啊。

☆、第28章 陌上春动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欢喜地奔上了街,敲锣打鼓,比除夕还要热闹。不多日,皇帝任赋闲在家的原梁国太傅周衍为御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为丞相。
    广元侯由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间招致好一片议论。与此同时却还有广元侯之子薄昳,诏命为侍中,得出入宫禁,以备应对。
    薄暖手捧暖炉坐在薄昳房中,围屏之后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约阿父已在给你寻人家了,今年之内,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说话总是温言细语的,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一样。她轻轻应了一声,“我……我若不想嫁呢?”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薄昳失笑,“不过你可先跟我说声,你中意去什么样的人家?”
    她脸上红了红,没有回答。
    薄昳绕出围屏来,一身朝服煌煌,衣袖当风的贵公子模样。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或者我这样问你——你高兴嫁宫里,还是宫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颤。
    薄昳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说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吗?”
    薄安这一日归家甚迟。下朝之后,他去了长乐宫,先到长信殿,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去长秋殿,向梁太后问安。梁太后文氏对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她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好声气了。
    而后,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卜,掌占卜问卦择日求吉。
    太卜令起卦,许久,对薄丞相展颜一笑:“此女有贵相,当佐天子,成大事业。”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倾,“您算的是小女的运命?不知姻缘又当如何?”
    太卜令道:“一个女子,运命与姻缘有何分别?”
    薄安没有做声。
    太卜令捋着胡须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国在担忧些什么。无妨的,无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来,走入开春的未央宫里。有宫人在落寞地扫雪,树木依旧是干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声响在耳畔,他踩过池边沾着雪的枯草,身边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扫雪的声音而静谧了下去,忽然间长空之外传来破开云层的鹤唳——
    他每每入未央宫来,总会在这样空旷的静谧之中想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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