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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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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言愣了愣,一晌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她”是谁,“陛下是九五之尊,至阳之体,该能压得下寒气,怎么会过寒气给婕妤?”
    顾渊拿过他手中的伞,清淡地笑了笑,“这世上谁误了谁,谁说得准呢。”
    他撑开竹伞,举步而去,背影渐渐氤氲在迷蒙厮缠的风雨之中,玄黑的衣宛如天边沉默的云。孙小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哀伤。
    秋暮的雨脚斜飞,他纵是撑着黄伞,也被泼湿了半身。走到宜言殿外,他已忍不住想,下回要让阿暖搬到昭阳殿去,宣室殿到昭阳殿是有复道的……啧,再不然就直接给修一条复道到宜言殿,只是怕那些老臣又要上奏本,谏他宫室奢侈……他是商纣王倒也无所谓,不能让她被骂成妲己之流,好歹,好歹她也是个七窍玲珑的比干啊……
    思绪纷纷然乱如麻,倒好像回到了寻常无事的时候,他穷开心,就爱拿她打比方。往昔欢惬,何曾想过有一日她会反过来给他讲故事,将他比作了那人人皆可得之的楚弓?她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怨恨?他若真的走失了,她难道真的不会去找他,她难道不会说,他就是她的,永远是她的,谁也不能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宜言殿外的郎卫已看到了孤身前来的皇帝,惊疑之下肃容行礼,寒儿连忙抢将出来,大呼小叫道:“陛下这是要折煞奴婢们啊!快快请进来!这边已倒了一个,陛下切莫再染了寒去啊!”
    顾渊皱眉,冷叱:“什么叫倒了一个,仔细着说话!”
    寒儿抹袖子哭道:“天可怜见,我们婕妤真真是望天直直地倒下去的,陛下您去看看,您看看就知道了!”
    顾渊心头焦灼,又不愿再对薄暖的侍婢发作,迈步长驱直入,寝殿里已跪了几名太医,雕床之侧还有一人长身玉立,正低身问太医:“到底如何了?”
    顾渊一怔,那人亦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行了个冷冷淡淡的礼。
    “臣薄昳请陛下安,陛下长生无极。”
    薄昳行礼完毕,再不看他,又去吩咐下人拿药。顾渊一步步走上前,缓缓地道:“薄侍中到得早。”
    薄昳顿了顿,“臣本在内廷,忽见此处奴婢慌张奔走,稍一询问,便赶来探视。臣本未料到陛下也会前来。”
    薄家人说话都很有特色,锋芒敛着,只露出一星半点刺人的光;但饶是那一寸光,也将顾渊刺中了,他咬了咬牙,“朕听闻婕妤病了,自然要来看看。”
    说罢他便要上前,薄昳却伸手一拦,“陛下谨慎,此间阴气重,陛下方淋了雨,不如先去更衣。”
    顾渊的目光越过他的宽袖,望向床上那闭目昏迷的人,凌乱的发,苍白的脸,淡无血色的唇,他想自己此刻的形貌比她大约也好不到哪去。他将目光又移回薄昳端正的脸上,“你随朕过来。”
    暖阁之中,烧起炉火,煮起清淡的果子酒。宜言殿的宫婢展开围屏,顾渊在屏后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衣白裳,散开略湿的长发走了出来,站在小红炉之前,微微一笑,“朕要修明堂,没有钱。”
    薄昳一怔。他没有想到皇帝叫他来,不谈薄暖,却先谈国事。“赋税钱银的事情,陛下当去问问大司农……”他斟酌着措辞。
    “赋税之大忌,为尽取于农。”顾渊抬袖挽起酒壶,薄昳连忙起身去接,他却不让,生生让薄昳受了这杯御手亲斟的酒,“朕想让你们都拿些钱出来,还有那些富商巨贾,大靖朝开国三百年,他们恐怕都养得膘肥体壮了吧?拿点小钱,不妨事。”
    薄昳静了片刻,“臣回去便拟奏。”
    顾渊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执杯晃了晃,“朕命你留待宫掖,以备应对,看你每回当值也算是很勤恳,怎么出了大事,却也不告诉朕?”
    薄昳垂眸沉吟,“陛下说的大事,可是今日薄婕妤的病情?”
    “否。”顾渊摇了摇头,“朕是说梁太后的奏本,为何叫长信殿风闻了去?”
    薄昳一听大惊,起身便跪了下去,“陛下是在怀疑臣向长信殿通报消息?”
    顾渊将耳杯轻轻一侧,酒水汩汩都流入炉膛,一阵咝咝声响过后,烟焰烬灭,明明是重楼殿阁,却好像被楼外的雨都浸透了,寒气渗入这漫卷的重帘里来,“梁太后昨日给朕上疏,劝朕选采女,扩后宫;今日朕去长信殿,太皇太后便马不停蹄册了六七个美人;朕再转个身,薄婕妤就生病了。”
    薄昳听着听着,冷汗已跌落下来。
    “你姓薄,你妹妹也姓薄。”顾渊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炉灰,“你猜在太皇太后的眼里,你们二人,谁更重要?”
    薄昳没有说话。
    顾渊懒懒地笑了,“告诉你吧,是你妹妹更重要。因为,她还可以生儿子。”
    薄昳一咬牙,“陛下会赐她皇嗣么?”
    顾渊顿了顿,侧过身,俯下来,明亮的瞳仁里跳跃着窗外的雨光,“只有她,只有她能怀朕的皇嗣。其他女人,想都不要想!”
    薄昳竟然也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便祝陛下如愿以偿!”
    “你便将朕的原话报还太皇太后。”顾渊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他薄家沸反盈天,朕都由他去了;但阿暖是朕的女人,不是薄家的傀儡。”
    薄昳走了很久了,顾渊才慢慢直起身,窗外的风雨震得他头脑发麻,他抿了抿唇,干燥得厉害,于是又斟了一杯酒,仰首饮尽。
    酒是好物,能让锐痛的感觉变得模糊,让清晰的记忆变得朦胧,让寒冷、疲劳、惆怅都被驱散,而只剩下轻烟一样熏熏然的舒适,舒适得令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做一切事,有能力为她做一切事。
    可是那一卷青纱的帘子就在眼前了,他竟不敢抬手去揭。
    来时的路上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她不是孱弱的身子,怎可能毫无预兆直接病倒?多半是在长信殿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知道。他听见太医和侍婢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他听见药汤在方鼎中轻沸的声音,忽然有人将眼前那一方静止了很久的帘子掀开了:
    “陛下,婕妤醒了。”
    皇帝如一阵风般从寒儿身边掠了过去。
    薄暖半坐起身,倚靠着床栏,脸色仍是死寂的苍白,声音极慢、极轻:“妾向陛下请安。”
    顾渊皱眉,却没有如惯常地苛责她,上前了两步,在地心停住,“朕……我刚才,吵到你了?”
    想了半天,却想出这样一个蹩脚的开头。他有些懊恼,想即刻就上去抓她的手,抱她,吻她,可是心里却犯着别扭,好像一向善骑的人却被马儿颠了脚,从此再不敢碰缰绳,那样地惶恐。
    薄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妾方将醒来,累陛下挂念了。”
    他轻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晕倒呢?”
    薄暖不说话了。
    顾渊静了静,扬声道:“太医!”
    太医丞连忙在外间奏道:“禀陛下,婕妤大约是误食了什么……什么寒性的东西,加上淋了些雨,而且今日……今日正是婕妤的信期,所以……”
    “行了行了!”顾渊听得耳根微红,连连摆手催他退下。又转向薄暖,伊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在那边吃了什么?”
    薄暖轻轻咬着下唇,侧头对着墙壁,不答话。
    寒儿端着一碗红枣汤进来,顾渊不由分说地接过,“都下去!”寒儿吓了一跳,连忙带同众人都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风动重帘的哗哗之响。

☆、第51章 意惹情牵

顾渊在薄暖床边席上坐下,将银勺拌了拌深红的汤,“张口。”他凝了声气,摆出一副帝王的架子来。他已发现自己疾言厉色反而能让她听话。
    薄暖果然微微张口,他舀了一匙满满当当的汤水便往她口中送,滚烫,呛得她不能入喉,好不容易吞了,竟连连咳嗽起来。他一下慌了神,将汤碗一放,迭声问:“如何了?”
    薄暖皱着眉道:“烫。”
    这一字软糯,倒像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黏黏腻腻地缠进了顾渊的心里去。顾渊再也摆不出脸色,“我吹吹。”
    他是天潢贵胄,何曾做过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便连喂汤之前要先吹吹凉都不省得。这回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反而再不退缩,小心地将汤水吹了三四道,才将一小勺送至她口边。薄暖安安静静地咽下了,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眸光仿佛被雨洗过一般地湛亮,倒映出她一个人微渺的肉身。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完,他也颇得意似的,将碗放下,便是盯着她看。
    她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脸上沾了汤汁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她立刻伸手去揩,“不对不对,下面一点——不对,往右些——”他突然伸一根手指轻佻地划过了她的脸,笑道:“这下干净了。”
    他的手指冰凉,仿佛还染着屋外风雨的寒气,令她些微一战,半晌才羞红了脸,慢慢道:“陛下今晚……在这里歇么?”
    同样的句子,微妙地换了一种问法。他的心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你希望我在这里歇么?”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耐,“你爱歇不歇。”
    他失笑,上前搂住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傻子,我不在这里歇,还去哪里歇?”
    “宣室啊……”她被他圈在怀中,脸都埋在他胸前,声音有些闷闷的,“又或者……增成殿那边,今日太皇太后说,要让她们住到那些屋子里去。”
    顾渊顿了顿,“我不会去的。”
    话音坚硬,隐约带了执拗,她漫然一笑。
    他忽然扳起她的脸,迫得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信我?”
    她避开他的目光,“妾不敢。”
    他突然将她从床上拽了出来,脱下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她惊道:“做什么?”
    “过来。”他冷冷地道,当先走了出去。她迟疑一会,终是拖着略微虚浮的脚步跟上了他,走到宜言殿风雨飘萧的小阁上,他伸手一指前方恢弘层叠的殿宇:“那是什么?”
    她努力辨了辨,山川风雨夕,天光隐,花木残,那一座座宫殿都很相似,都似一个个巨大的笼子——“承明殿。”
    “承明殿后边。”
    她微惊,“椒房殿。”
    那是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巍峨持重,与承明、宣室等帝王殿宇遥相对望,正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不错。”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夜幕缓缓地披了下来,雨声依然急骤如奔马,他的呼吸有些不安的急促,“朕不能承诺让你住进椒房殿……”
    他的眼帘微微垂着,话里散碎着风雨声,天光云影皆黯灭,浅薄的夜色覆在苍穹之上,他一身白衣随风而振,瘦削的骨殖仿佛即刻就要离地飞去——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仿佛依赖着他的一只小狸儿。
    “但朕可以承诺你,”他垂眸凝注着她,话音低沉,“除你之外,绝没有其他女人能够住进椒房殿。”
    她怔了一怔,而后便是错乱地摇头,“不,不,我不是……”说着说着泪珠竟然成串地跌了下来,“我不是一定要做皇后……”
    “阿暖!”他扶住她的肩,定声道,“你信不信我?”
    她捂着口低泣,“我信你……”
    江山如此辽阔,他突然间以帝王的姿态向她宣称了一生一世。哗啦啦的雨水沿着挑角飞檐砸落下去,前前后后,东西南北,九重宫阙,千门万户,都是巨大的囚笼,他在囚笼之中抱紧了她,低低地问她:“阿暖,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她呆了呆,血液在刹那间沸腾又在刹那间冷却,颤着声音道:“你……你确定?”
    他点了点头。太皇太后已经容不下她,她一个弱女子失了外家依恃,便只有他了。然而现在他手中没有证据,也无法与她多说。她看着他的表情,容色却一时变得深不可测。
    他需要一个儿子,大靖顾氏需要一个儿子。
    可是,如果这儿子的母亲姓薄……她终究是不敢想,于是又去看他。他没有言语,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领,搂着她往回走。走到床边,她脱下外袍,他拿去放好,她已躺回了床上。
    “我身上有病,切莫过给你了。”她慢慢说道。
    他一哂,不置可否,径掀开锦被与她并肩躺卧,她被吓了一跳:“你当真要……”
    “病了还不安生。”他颇不耐烦地低声打断她的话。
    他将手环过她的颈项,她怔了片刻,依偎上去。
    何必再想那么多呢?总之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的心脏在跳动,这就够了,不是么?
    她本就生了病,方才在外面遭凉风一吹,脑子里混混沌沌,思绪不知落到了何处,嘴角渐渐浸出了笑。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索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睡下。
    他自胸臆间慢慢发出一声似难耐、又似享受的呻|吟。
    她惊得又抬起了头,“你……”
    “多话。”他皱眉,“方才太医不是说了?你现在……不方便……”
    他不说话了,她的脸也红透了,刺溜一下埋进了他的胸膛。他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说点什么正经话来转圜,“今日在长信殿,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闷闷的鼻音传来,烘得他胸膛发痒,大约是直吹进了心腔子里了。
    “往后留个心眼,长乐宫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弄着她的发,眼神里仍有余悸,“我不在时,你索性少去请安。我没法时时刻刻护着你——要不,”他忽然有了个主意,“等仲隐平了滇乱,我让他来当你宜言殿的郎卫,如何?”
    薄暖低低嗤笑,“人家一个好端端的九卿,被你一句话,就变成看门的了?”
    顾渊不以为然,“我让他来,他不敢不来;而况郎中令本来就是看门的。”
    “陛下莫再如此说了。”薄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身边靠得住的,也只有仲将军一人罢了。来日若再出了刺客……”说到这里,她有些难受,“伤口还疼么?”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靠在他右侧,连忙半撑起身子,“我可压着你伤口了?”
    他挑了挑眉。
    她脸上又红,琉璃雁足灯里火光幽渺,映得她明丽脸庞扑朔如谜。她默了默,终是伸手挑开了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结实,仿佛还能听见白皙肌肤下有力的心跳。她怔怔然,他一笑:“看傻了?”
    她羞恼至极,立刻便想将他衣襟掩上,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导引着她,触到了他肋下三寸处那一道窄而深的箭伤。
    她手指一颤,回过头来,见到那一道凹凸不平的疤,已经愈合的创口犹是狰狞地张牙舞爪,仿佛还能想见那一日的凶险情状。她低声说:“往后还是让仲将军时刻陪着你的好……可是方才你说,他也要去滇国?”
    “扫不扫兴。”他平平地道,“我跟你躺一块儿,尽想别的男人。”
    她哭笑不得,有关仲隐的话头分明是他挑起来的,他倒反咬一口。她将手指轻轻掠过那处伤疤,他“咝”了一声,扣着她的五指,缓缓将她的手往下拉,放在了他的衣带上。她低下头去,他只能看见她珍珠般莹润的耳垂,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导引着她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他倾身过来,微微紊乱的气息喷吐在她洁白的耳垂,“想摸吗?”
    她沉默,目光所及是枕上轻红的纻罗巾,灯火之下仿佛幻化作一片荡漾的红色的海。然后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手指虽止不住颤抖,却仍旧一意孤行地往下——
    “好了!”他突地拿开她的手,声音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空。啊,不,殿外明明已降下了风雨,一声声都像鼓点般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转过头去,很久,很久,她的手慢慢地收回了,他才忽然道:“你真是——妲己!”
    莫名其妙。她腹诽。这才转头看向他,好奇地道:“你也脸红了?”
    他干脆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笑起来,“原来你当真没碰过女人。”
    他冷冷反诘:“难道你碰过男人?”
    “没有。”她轻声道,“所以我才……”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古人说好色可以亡国,初时我还不信,现在我……我真信了。你再多说一句,大靖朝我就不要了。”
    她呆了呆,柳眉微挑,眸中笑意更深,却终是乖乖地躺下,再也不多说话了。
    好像真的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就会变成亡国的祸水一般。

☆、第52章 愿毋相忘

翌日清晨,薄暖醒来时,顾渊已经去了宣室殿。初拜大将平叛,有许多军务需他先行调度妥当,薄宵才好临机独断。
    薄氏外戚发迹,初是因为四十多年前的薄家女郎怀上龙嗣,成为了孝钦皇后;而后薄氏外戚显赫,却是因为薄太后有一位能征善战的侄儿——骁骑将军薄宵,二十年来南征北讨,平羌踏胡,马背上打下了累累功勋,也带得薄氏一门鸡犬升天。
    薄宵平素寡言,行事虽冷酷但并不跋扈,顾渊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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