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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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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暖?”顾渊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带着窒息般的依赖蹭了蹭他玄黄的袍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狸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示弱的模样,蓦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半晌才安抚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么了?阿暖,你——”他涩涩地一顿,“你不愿意么?”
    她将脸埋了进去,他的衣领子里全是让人鼻酸的龙涎香,许久,她才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法子,横竖除了你,也无人会再要我……”
    她的声音娇软,拂落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痒。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朕的皇后,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她没有应声。
    他颇贪恋地用手指拢着她的发,慢慢道:“你不是还要查陆氏的案子么?这样更方便。”
    她静了半晌,方道:“陆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几分眉目。”
    他高兴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给你办。”
    她的话音微微哽住了:“子临……谢谢你。”
    他不快地凝眸,“这道谢,毫无诚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他拉着她走到琴案边,“给朕弹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会。”
    “朕教你。”他去琴案后坐下,拉着她一把跌进了他的怀里,将五指拢住了她的,轻轻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觉全身都被他包围着,热,她不敢转头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拨得微微颤抖的弦,听见一声低沉的喟叹般的琴音。
    他笑起来,笑声就在她颈项间,清风朗月一般撞进她心头去,而后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错落地跌落下来,他一手带着她按弦,另一手轻挑慢捻,几乎是只手而奏。她听出这又是原样的《关雎》,心情从初始的羞涩渐渐变得安然若水。侧首,他眉目专注,神凝于弦,若不是这天下河山担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个闲散宗室,手挥五弦,不理世务,逍遥洒脱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又说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样不顾民间疾苦的人,自己……还会喜欢他么?
    ******
    北宫,太子宫。
    襄儿将竹帘挑起,对内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来找您下棋啦。”
    陆容卿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急急走出来,抬首对薄暖莞尔一笑,“咱们往凉亭上去。”
    薄暖时常来找她弈棋游冶,顾渊也知道。陆容卿孀居难免寂寞,而偌大宫掖,与薄暖能谈得来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与她并肩往园子中去,低声道:“我这日来,免不了还是要旧话重提。”
    陆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敛,沉默地走去凉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愿意与我弈棋一围,我也高兴。只是你回回都要提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么?”
    薄暖看着襄儿将帘子卷了下来,遮住了满园柔红嫩绿,石桌萧瑟,两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没有转头,“表姐怎就不相信,我们终究有机会的。”
    “机会?”陆容卿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兴许机会就来了!”
    薄暖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容易。”
    “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陆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长命百岁,便算我陆家遭了天谴,撞上这样的老妖精。”
    她用词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却又不好反驳。“表姐,你看得太浅。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向来就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窍,要帮他收外戚揽大权,这个我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陆容卿咬了咬牙,终是说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终归是她一人,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铮”地一声,薄暖刚刚捞起的黑子脱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捡,半晌,才抬起头来。
    “表姐……”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陆容卿沉默了。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如昼夜沉潭。这样的一双眼,并不擅长欺骗和隐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薄暖凝视着她,“表姐,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关心陆家的事……”
    “你阿兄呢?”陆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与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却是从不敢与阿兄通个声气。其中缘由,她自己都不愿细想。
    陆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毕竟是薄家养就的。”
    薄暖只觉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面对自家表姐,竟如千军对垒,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说出来,才够格与她换取信息。“其实,我只隐约能猜到……外祖父与太皇太后……”
    陆容卿的眸光颤了颤。“我听闻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铜镜,是太皇太后的旧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错。”
    陆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陆铮进献宫中的御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拉扯了上来,悬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铜镜底下,正刻了一个‘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铜镜上应当还有铭文。”陆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凉,“‘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短短十二个字,抑扬顿挫,被她略显无情的语调缓缓地抛在了初夏的风里。薄暖静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口:“太皇太后曾经与我说,她在宫中为长使时被人暗算,是一位……陆大人救了她。”
    陆容卿颔首,“阿翁当年待诏金马门,在宫中从事,见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与太皇太后,原本……两情相悦?”
    “我不知道。”陆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别人,而太皇太后进了宫。两人各自生儿育女,先帝御极,便召孝愍皇后入宫,而同一年,你的母亲嫁给了广元侯。”
    “倒也是亲上加亲,算不得决裂。”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后的暗流,“先帝那般爱幸孝愍皇后,可见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们。”
    陆容卿蓦地冷笑了一声,“先帝对孝愍皇后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头微寒,“她……她让孝愍皇后入宫,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实,”陆容卿默了默,“我的两个姑姑是孪生姊妹,容貌相似,当年太皇太后诏,原意……似乎是让你母亲进宫的。”
    薄暖呆住了。
    陆容卿抿了抿唇,“这一节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问我了。”
    薄暖唇色发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杀,经年的风雨声都摧折了进来,但听得陆容卿又低声说:“总之大姑姑入宫后,在宫中吃了很多苦……”
    “可她是皇后啊。”薄暖不能置信,“而况还有先帝在……”
    陆容卿冷嘲,“你当真以为先帝是个优柔的性子?能坐上那个位子的男人,都不会心软到哪去。”
    薄暖吃了一惊:“难道陆氏的案子,与先帝也有关联?”
    陆容卿却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薄暖才听见她的声音,梦寐一般迢递过来:
    “我总感觉,孝愍皇后爱的不是先帝。”
    薄暖震惊地抬起眼,春光明亮,陆容卿眸中的哀伤竟无可遁形。
    “玉宁八年,我们家出事的前夜,阿父来找我……他给了我一面铜镜,样式与你的那面大抵一样,我记不清了……他说,拿好这镜子,去太皇太后跟前跪着,她不让起来就不要起来,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跪着……”
    薄暖抬眼,看见陆容卿那素来冷漠的眸光里似乎裂开了罅隙,时光的洪流哗啦一下冲垮了她的一切坚强的伪装。
    薄暖忽然想倾身过去拍一拍她的手,却又怕惊动了她陈年的梦。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刚刚嫁给阿池。”陆容卿怔怔地道,“我听了话,便去长信殿前跪着。刚刚开春,天还很冷。谁知道阿池也跟了过来,他问我:‘你为何要跪?’我说:‘因为我家里有危险,我想求太后的恩典。’他说:‘你家就是我家,我与你一同跪。’”陆容卿突然哭了出来,“我,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他,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他陪着我下跪!”
    薄暖呆呆地看着陆容卿的眼泪,接二连三地自她长长的睫毛下簌簌跌落。她突然明白了陆容卿为孝愍太子守陵四年的心境……料峭春风之中,一对小童相互依偎,而长信殿的大门,并不曾为他们而打开。
    陆容卿并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她只记得后来她与顾池回到了太子宫,她父亲给她的铜镜被太后的宫人拿走了,顾池险些与那宫人打起来。两个小孩在太子宫中沮丧相对,末了,顾池说:“你不要担心,我去找父皇。”
    她想的却比顾池更复杂,“你该先去看看姑姑……”
    她的姑姑就是他的母亲,陆皇后。
    顾池却道:“这次的危险,当真与母后有关么?”
    她咬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我,我不知道……”
    顾池知道她害怕,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她,笨拙的身躯散发着童稚的温暖,温柔得就像二月的柳绵,“别怕。”他说,“有我在,我是你丈夫。”
    陆容卿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气,都会不自禁地发笑。
    一个八岁男孩的信誓旦旦,她却信了一辈子。
    她还记得他衣襟上的书墨香,记得他指节圆润的手,记得他那一缕总是梳不齐的额发……
    可是他,却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她渐渐地收了泪,侧过头去,看见飘动的春帘之后,满庭幽幽花信。
    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你,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你陪着我下跪。

☆、第65章

薄暖走后,陆容卿独自在凉亭中打了半天的谱,到红日西斜时分,才终于站起身来。
    她转身欲归,却陡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不言不语,眼神轻佻乃至于放荡,直直地盯着她。
    她平复了心跳,冷冷地道:“聂大人有闲。”
    他早不是第一次来北宫,宫婢们都认识他了。但他每一回来,使尽浑身解数也并不能在陆容卿处讨得几分好脸色。这回他却不再说俏皮话,也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年轻俊逸的脸庞上一双野心勃勃的眼,像一只未经风霜的小兽,只待择人而噬。
    陆容卿心道他莫名其妙,便想绕过他往外走。谁知他却有意堵住了路,偏让她走不出去。她失了耐心,一整天的烦闷几乎要发作出来:“来人,将这登徒子拿下!”
    聂少君冷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早将他们赶到园外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蓦地发白:“你——你都听见了?”
    “便是没有听见,凭我的天纵英才,总也有猜出来的一日。”聂少君嘴角的那抹冷笑格外刺眼,“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左右不肯应我,早是打定主意给孝愍太子做一辈子的寡妇。”
    她守了许多年的心事被他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就好像经久的伤口陡然暴露在了阳光下,她窒息般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残忍如刀,“你想怎样?”她颤声道。
    聂少君不说话了。他想怎样?他自然是想娶她的。他从广川乡下走入了皇城庙堂,他一步步地在权力的险峰上攀登,他过去以为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礼义天下的宏愿,直到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能更靠近她一点点。
    皇帝信任他,拉拢他,他知道自己若是去求赐婚,皇帝兴许会答应的。可是那有什么意思?
    他希望她能从内心里接受他。
    可是他怎么就忘了……他是拼不过死人的。
    陆容卿又想逃了。
    她一手攥着帘便往左边硬闯,他却长臂一舒,不由分说便揽住了她的腰。她重心未稳,险些跌进他怀里去,清淡如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陡然间令她心乱如擂鼓。她好不容易站住了,便立刻后退了几步,却仍旧面红气喘,眸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
    她望着他,嘴唇苍白开合,话音如冷冷的冰渣子:“你到底想怎样!”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帮你。”
    ******
    大正二年的四月,旨意虽还未下,宫中的消息却是长了腿的。一时间众人都知道了皇帝有意立薄婕妤为皇后,而况先前增成殿的那些充仪都七零八落,这册后一事也是水到渠成。不料这个时候,薄婕妤之父、大司马大将军薄安,却亲自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奏表,在承明殿大朝上朗朗然读了出来。
    顾渊越听越是稀奇,这老儿,说的还是当年的老一套。“大司马的意思是让朕去民间选妇?”
    “不错。”薄安一丝不苟地道,“今年正月以来,陛下后宫失和,已是天下皆知。大靖祖制,天子后宫有皇后、婕妤、夫人、美人、良人、充仪、长使各品,皆应以序论次,雨露均沾,方是至道。”
    顾渊冷着脸听他说完,转头问薄昳:“薄侍中想必也是一样的看法了?”
    薄昳温和地道:“大司马以国事为重,用心良苦。陛下是性情中人,自律颇明。微臣无才,全凭圣主裁夺。”
    这话滴水不漏,倒是十分滑头。顾渊在心中冷笑着,敢情连广元侯府也已经知道了阿暖和太皇太后的过节,乃打算弃卒保车了?书生论辩,三日三夜都没个尽头,顾渊懒得与他们掰扯,径自站起身道:“朕只想立个皇后,你们偏来那么多说道。有这个闲心,不如都去治黄河。”
    众臣悚然。
    提到黄河水患,他们便知皇帝是真的动了气了,一时都唯唯诺诺,再不敢附和薄安的提议。顾渊冷眼瞧去,满朝簪缨,都是畏葸无能之辈,竟无一个雄杰特出之人;便连薄昳、聂少君那样的可用之才,也总是不敢说话。他莫名觉得焦躁,好像心中腾地就起了一团火——
    “退朝!”
    孙小言当先一步赶到了宜言殿,向薄暖做了个手势。薄暖迎出殿来,顾渊却跟一阵风似地径自往里闯,走到内殿的榻前,笔直地躺倒了下去。
    薄暖无端好笑,命人去斟茶,自己在榻边坐下,轻声道:“怎的了?”
    顾渊闭着眼,不答话,嘴唇冷冷抿成一条线,脸庞坚硬的轮廓好像风霜雕就。
    她拍了拍他腰上黄地六采的金玉带,“穿戴成这样,不嫌累么?起来更衣吧。”
    他仍是沉默,她便好脾气地等着。过了半天,他忽然闷声闷气地道:“明知我心情差,你怎么都不哄我两句?”
    她一呆,“怎生哄?”
    他终于睁开眼,眼里全是委屈,“你忘了我平素怎生哄你的?”
    薄暖想了想,却只想起他每回都是……她心思一转便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他好奇地看着她的表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横了他一眼,却是秋波温柔无限意,叫他痴怔了神。她道:“究竟有什么烦心事?”
    他哀叹一声,“阿暖,你毫无情调。”
    她又不懂了,“怎样是情调?”
    “罢罢罢。”他收敛了神色撑着身子坐起来,由着她给自己宽衣,“今日你父亲上了一道奏表。”
    薄暖想了想,“是劝陛下广纳后宫?”
    他瞥了她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这话初听似表扬,再听又似讥讽,薄暖拿不准他的语气,心里头却先拈了三分酸味,“阿父说的本就很有道理,陛下是该考虑考虑,皇嗣是国本。”
    “哦?原来婕妤也是这样想的?”她要对他用敬辞,他自然也不示弱,“正好如今也到了采选的时节,不若朕便下一道旨,将长安城里十三以上十五以下但凡看得过眼的全都拉进宫里来,给朕解解闷?”
    这混不吝的男人浑话陡然就刺中了她,心里明明已烧起来了,表面上却还要装得不动声色,话音抛得冰冷,“那都是陛下的事,妾并不能干涉。”
    顾渊伸手拈起她的下巴,她欲挣扎,反而被他的手指摁痛了。
    “阿暖,”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不相信我。”
    她抿了抿唇,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惶恐,“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嗯?”他的声音低沉,即令只是一个上扬的音调,到了他的口中都像一种诱引。
    “我几天前去找孝愍太子妃弈棋。”她的手指捻着衣带,目光有些茫乱,他又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她静了静。
    “子临。”她说,“你相信我么?”
    他笑了,双眸熠熠,“你又在计较了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我相信你一分,你便相信我一分,我怀疑你两分,你便怀疑我五分?”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你的。方才……我只是拈酸吃醋。我没有情调罢了。”
    他皱眉。明明很娇嗔的一句话,怎么被她说得全不是滋味?他终究是息事宁人地道:“我自然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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