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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咬牙,“无事。”
她不敢低头去看自己染火的衣角,火星子溅上了她的白袜,不知道是不是烧了起来。她跟着他奔跑,就如是漂浮在火海中的魂,没有任何犹疑,不顾任何代价,椒房殿太大了——
她从未发现,这竟是天地间最大的牢笼。
当他们终于逃出了侧殿的大门时,薄暖已是双足瘫软。顾渊一把拥住了她,尽管自己也是步履踉跄,但仍是挺直了身躯。他们所出的侧门旁并无几个人,有眼尖的内侍远远地望见了,扯开嗓子叫嚷起来:
“陛下安——皇后安——”
他皱了皱眉,思绪渐渐收拢了,低头看怀中的人儿,“还好?”
一旁有宫婢抱着铜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请陛下赶紧带皇后去个干净地方,这里烟尘熏人,会犯病的!”
顾渊心神一凛,想的却比这普通宫婢要多得多。火风扑面,烧得人心肺疼痛,他深思的面容隐在烈烈火光的暗处,表情难以分辨。仲隐和孙小言也匆忙赶来,顾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越过他们身后,仿佛看到了这整座乱成一团的未央宫。
他将薄暖往仲隐怀里一推,“带她去宣室,朕稍后就到。”
仲隐连忙揽住薄暖,入怀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急道:“你还要做什么?你也受伤了!”
顾渊没有看他,径自披上内侍送来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凤阙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头对孙小言厉喝:“赶紧备车,去宣室!”
孙小言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闻言终于找回了主心骨,飞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后,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阙楼上举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黄旄赤节。又片刻,从未央宫北阙到西、南、东三门,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轻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风而立,火焰渐渐消歇,天际露出了黎明的浅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苍白如纸,但是没有关系,隔了遥远的距离,他的臣民们不会看见他的疼痛与疲倦。
“陛下无事……”
宫中一夜大乱,皇帝深陷火海,谣言早已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传了几十遭。然而此时此刻,宫外的人们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阙上那孤立如鹰的身影,他们终于安定下心来,无不奔走相告——
“陛下无事!”
***
“哐啷”一声,薄太后抓起面前的传国玉玺便往王常头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断磕头:“太皇太后不相信老奴,老奴也无话可说!只怕太皇太后今日将老奴当做真凶,是便宜了背后捣鬼的那个人!”
“还能有谁?”薄太后的声音极低、极冷,她发怒的时候不形于色,却令整座长信殿刹时如坟茔般死寂,“除了你的旧主子,还能有谁?!今日不处置了你,他们全要怪老身误了天下!”
王常惊骇哭叫:“太皇太后,此事当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后明察啊!老奴多久没去找过文太后了,她虽然上了尊号,现在却跟个死人也似——”
“死人?大约你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与你多说一句。”薄太后眯了眼,话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阴泉,“不论我与顾子临之间有多少恩怨,不论薄氏与顾氏会闹到怎样的地步,老身都绝不会、绝不会让孝钦皇帝的基业葬送在我的手上!”
***
温室殿中燃着暖炉,一片安谧的昏黄,数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惊惶仿佛已离她很远很远。
薄暖躺在床上,没能入睡,便看着寒儿给她包扎脚上的伤口。太医已来看过,她的左脚烫伤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实在是天幸。寒儿一边给她缠着白布一边哭泣:“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离开皇后去长乐宫听训的……”
薄暖虚弱地一笑,“谁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听训,谁能料到恰在你离开的时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责,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让马厩里起火了。”
寒儿哭道:“皇后您不知道,陛下冲进去救您,险些天下大乱。奴婢听说仲将军当时还杀人了……”
薄暖顿了顿,“我想休息一下。”
寒儿慢慢收了泪,眼眶仍是红红的,低声道:“皇后不相信寒儿了么?”
薄暖侧首看她,一个十四五的小女孩罢了,能有多少心机?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内疚还来不及。薄暖微微叹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儿睁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泪,“被人利用?”
“给你训话的,还是长秋殿的邓夫人吗?”薄暖话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儿退下了,薄暖犹怔怔地望着床顶碧清的承尘出了神。
春日季候干燥,失火本无足怪。寒儿聆训是宫中的旧规矩,并不见得有什么蹊跷……
“陛下长生无极。”
殿外有人行礼。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乱。”
她抬头,顾渊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绣祍,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色。她往床里靠了靠,“陛下也歇会儿吧。”
顾渊在床边坐下,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撑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带,赌气一般,声音却仍是轻而弱的:“你比我伤得重多了吧?还要上北阙,见大臣,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渐渐从他的指节往上挪移到他静默的脸容,声音如柔润的雨滴,轻渺地溅落:“怎么了——子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她费了好大力气也解不开的衣带被他轻巧拉下,一层层华服剥落,男子结实的身躯覆上了她的。轻纱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白昼的如真似幻的光影里,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后是稀世的迷恋。
他无法与她解释。他只能给她所有。
她从来不知道**能让人如此快乐而沉沦。他的手温柔,他的唇温柔,他小心地试探,他激烈地掠夺,她不自禁呻…吟出声,仿佛往深渊里陷去,她不由自主,可是她也不想抗拒。
“子临……”快乐与悲伤竟是同时袭来,火海中的挣扎似乎仍然占据着她的心智,泪水倏忽间流下了她苍白的脸颊,“我好怕……”
他不说话,只用坚决的吻一一抹去她错纵的泪痕。她的哭泣渐渐地低了下去,她揽紧了他,抬手挽住了他的颈项,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是莫名的狂喜。他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太需要真切的痕迹来证明自己还拥有着一些东西,一些,永远不会离开他,也永远不会被人夺走的东西……
比如她的吻,她的拥抱,她炙热的肌肤和她迷离的眼神。
在他一遍遍的抚慰之后,她终于无所畏惧。
帷幄摇漾不定,两人如末日相逢,便坠落吧,坠落也要在一起……
明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他却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多气力。缠绵过后,薄暖已是星眸染雾,无力地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发,轻轻地道:“椒房殿烧了,你索性住来这边陪我。”
她感到别扭,“这不合礼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礼法?”
她顿住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僵凝,而后,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谁敢放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国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这是有人纵火?”
“仲隐去救火的时候,有一个小黄门跟他说,皇后不在里边,只管先救正殿。”顾渊慢慢地道,“那小黄门不见了。”
薄暖没有做声。
“我若是死在大火里……倒是一了百了。”顾渊的声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却活了下来,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怀里蹭了蹭,闭上了眼睛。
顾渊失笑,“累了?”
这两个字里,难保没有一分得意。她脸上一红,只觉他的怀抱温热而呼吸急促,轻声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剑眉微扬,“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赶紧生个太子。”
她倔强道:“若是女儿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应过度,他对生男生女本无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好笑了:“原来你比我还着急。”
“谁急了,又来诬赖我!”她羞恼,便要挣开他。
他笑着去搂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间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满口胡柴。她腹诽,手却环上他的腰,乖顺得像只小狸儿。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爱抚,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你活着,我也活着,这便是好事,便合该好好睡一觉。”
他点了点头,“不错。”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时便睡着了,只留他一个睁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第79章
未央宫椒房殿失火,天子险些丧身,太皇太后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得长秋殿常侍王常、宫人邓氏,供认纵火,皆伏法。
查出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朝野大哗。
文皇太后一身素白衣裳,妆容精致,端坐长秋殿正殿。
顾渊迈步进来的时候,她抬头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纳头伏拜,“陛下长生无极。”
那一眼深而寒凉,竟没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黄泉上的一回望。顾渊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涩,“是孩儿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牵连到了阿母。”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
顾渊低声道:“孩儿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错,与阿母无关。”
“你这样想,天下人不见得这样想。”文太后终于开口,话音干涩,全不似旧日里的婉转明媚,“人活到一个岁数,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该知道这个道理。”
他脸色一变,“不,此事还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弃!”
“王常、邓氏,我早怀疑是长信殿的人。”文太后安静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后这一查,既灭了口,又栽了赃,一举数得,这样的心计,阿母纵是成了皇太后,也比不过。”
顾渊皱眉,“不论如何——”
文太后却截断了他的话:“天子不可为臣下所挟,你若心疼阿母,便该让阿母去死。”
顾渊的声音颤抖:“不可以!”他突然甩开了文太后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来,对旁边的宦侍道:“你们都给我看好皇太后,若有一个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文太后笑了,“你也没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锁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现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文太后的身子终是颤了一颤。
“千秋万岁名,我哪里还顾得上?”她惶然抬起头来,眸中全是泪水,“子临,阿母只想保住你,你明不明白?”
顾渊心痛如绞,根本不能多言,举步便走。文太后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忽然瘫坐在地,面色灰败如土。
深夜,温室殿里灯火未灭。顾渊因伤休息了两天,郡国奏疏已在案上堆积成了小山。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百姓流离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弹劾我,我弹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断遭遇障碍,至有无数吏民上疏请求蠲除新政的条令。
仲隐在门外值夜,听见里面翻动竹简的哗哗声,低眉道:“这个时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写在简上的。”顾渊说,“感谢朕的人,只怕都不识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谢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什么力量。”
“是么?”房内一声冷笑,“谁有力量?军队?胥吏?商贾?”
仲隐叹了口气,“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国。”
里间沉默了。
仲隐继续道:“世家大族发起怨气来,你有把握拦住么?若惹得天下大乱,难道贫民百姓还能逃过?”
“彦休,”许久,顾渊的声音淡漠地飘来,“朕并不在乎这江山姓不姓顾。但有一桩,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没有任何语气,却又如金铁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响。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这样的人,又何苦多这么一问?
“那——”他斟酌着开口,“阿暖——”
里面的人浅淡若无地“嗯”了一声,“她必须在我这里,谁也不能带走。”
仲隐怔了半晌,“你这不是拖累她么?”
里头的声响刹时静了。穿堂的风骤然停驻,烛火定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连天边亦泛白了,恢弘的重重宫殿里只闻见那低哑的声音:
“是。”
“可是,彦休,我只有她了。”那个人轻声说,“你说我自私也好,无赖也罢,我放不开她,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仲隐慢慢地道:“你做事总是这样绝,一条后路也不留。”
顾渊轻笑,“临渊履冰,何来的后路?”
仲隐不说话了。
顾渊将笔往案上一抛,懒懒地道:“你可知你父亲的封事上说了什么?”
“什么?”
“他让我小心一个人。”顾渊的眸光渐渐凝住,“若有篡我家者,必是此人。”
***
椒房殿大火,自然也是天变,太皇太后借着这由头施压,皇帝不得已只好罢免了主张改制的薄昳和聂少君。
聂少君赋闲回家,掀开门口的油毡,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凌乱的房间竟然已经被整理干净,书简堆叠得整整齐齐,床榻都铺好了。而陆容卿坐在房中那唯一一张籧席上,案前摆了一盅酒,两只鎏金玉酒盏。
见他回来,她站了起来,他却呆在了门口。
“你来做什么?”他僵硬发问。
“你上回说,你若能活过这一劫,便来娶我。”陆容卿很直白,“我来恭喜你,活过了这一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前来。陆容卿接着道:“你这个地方,我看比思陵好。用来躲人,再好不过。你不是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我父母回来,想要阿池回来,可是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在,”她忽然抬起头来,对他用尽全力地一笑,“你在,我便觉得,这人间还并非全无意趣——”
她的唇突然被封住了。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冰冷的舌一分分叩开她的齿关,她仿佛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心上有什么坚守了太久的东西断裂了。她茫然地抱住了他,好像风中飘渺无依的叶子贴在了树上。
他将她的身躯紧紧拥住,声音低哑:“你明明知道,我刚被罢黜,现在不是时候……”
“少君,”她微微一笑,“你风光八面的时候,我何必要来?”
她不愿挤入他温暖富足的美梦,她只想在他寒冷贫乏的时刻,与他温一壶酒,如此而已。
他抱住她,竟哽咽不能言语,“容卿……容卿!”
***
椒房殿被烧,顾渊一声令下,让皇后搬入宣室殿与自己同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物议纷纷,顾渊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有薄暖日日相伴,他只觉春光都明媚了许多。改制失败,他不得不裁撤了自己的人,心里闷得发慌,索性下命办起上巳节。
三月上巳,天子携后宫往太液池盥濯,取除旧迎新之意。天色晴好,太液池边的园囿里春花已绽,地上微微探出的青草尖儿脆弱得堪惹人怜。自御极以来,顾渊甚少来这边建章宫,上回他还是被父亲严密监视的藩王,这回却已是前呼后拥的天子,太液池上仙山岿然,恐怕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人事变换。
他将薄暖自乘舆上接了下来,对她轻轻一笑:“上回你来时是十月,秋风萧瑟,今朝的景致,想是不同的。”
薄暖凝目望去,日光破开层层云霭,铺洒在太液池的粼粼水波之上。她低低地道:“日出旸谷,浴于咸池,此处当真不俗。”
太液池边还系着先帝当年的木兰舟,船工早早便候着了,顾渊拉着她便往船上跑,惊得后头一干侍卫宫婢慌乱跟随。好容易在船上站定,顾渊回头对船工道:“朕要往仙山上去看看。”
船工一怔,转头向孙小言使眼色求助。孙小言挠了挠头,颇感为难:“陛下,这恐怕不妥……”
顾渊剑眉一竖,“怎么不妥?”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先帝当年也是如此说……便……便……”
薄暖已看见顾渊变了脸色,忙道:“便去周遭转转即可,不必往仙山去。”
船工如蒙大赦,立即起锚。顾渊站在船头,忽将手重重一拍栏杆,声音低而压抑,只有薄暖能听见:“朕不是他!”
薄暖默然走上前,大袖底下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他回过头,见到她的目光幽深宛如仙山云霭,越是飘渺莫测,便越是引人入胜。
他心头忽然一痒,对船工扬声道:“去仙山上,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