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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
☆、第91章
薄暖的身子在烛风中晃了一晃。
“你爱的人,与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终究选择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紧了牙关,迸出几个清冷的字。“我与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凤钗,将心一横,丢还给他。薄安没有接住,金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薄安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黄金打造的绚美,这就是困了阿慈一辈子的东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里有多少动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此来,本是为了劝你,你却冥顽不化。”
薄安皱了皱眉,好像没能听明白她的话,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静,声音都在发抖:“什么……劝我什么?”
“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伤害我爱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说完,她再不多看父亲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
三月,益州流民起兵反,杀州郡长吏,篡囚徒,盗库兵,自奉山民为王。短短半月,巴蜀流民云集其麾,竟至十数万人。
暮春欲雨,乌云低压,巍峨壮丽的长安三宫皆笼罩在灰黑的苍穹之下。未央宫正北承明殿殿门訇然中开,每一方上好的织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锦袍象笏、冠带簪缨的大臣,他们跪得笔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他们的脸都是那么茫然,好像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顾渊真想撕了他们的脸。
“十数万?”他冷笑着将奏报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简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响彻整座空荡荡满当当的大殿,“朕记得广汉郡守去年上计,言流民已减至数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抬起头来,目光冷锐,字字如针,“死得真活该。”
堂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乱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流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压抑的天色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抽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
待得顾渊处理完了这些奏疏,孙小言来领走了它们,已是长夜过半。顾渊将笔一扔,长长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薄暖撑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头蓦地一点,倏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凤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尚未。不如皇后先回清凉殿歇息?”
她嗫嚅:“还是算了,我再陪你一会。”
他却静住,仿佛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感动了,半晌,才道:“民极怎么样了?”
“已经睡了。”提起民极,薄暖眉间又起了忧愁,“他成日里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顾渊道:“小孩子,无忧无虑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见他的表情安然肃穆,深不见底。从何时起,他们已学会了这样无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来陪陪孩子就好了。”
顾渊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处理完益州这桩事,便来陪他。”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顾渊察觉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脏六腑都缩紧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进了血肉里,他平静下来,还是要面对无止尽的朝堂政务,还是无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后边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说。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的重重阴影之后,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丝褥子上铺着柔软凉惬的流黄簟。她道:“也好。”便走了过去。
顾渊侧头看着她灯火下的倩影,那流丽的青丝覆在宛转的腰肢,漫灭的重帘间影影绰绰地全是诱惑。
他不自觉地便跟了过去。
她自顾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险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第92章
顾渊一手将她手中外袍拿过,往外一抛。她听见那绮罗衣袍在空中猎猎的响,像鸟儿振翅一样。顾渊不满于她的走神,搂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迫得她一下子紧贴上自己的胸膛,她“啊”了一声,唇齿一合,竟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放开了她,捂着嘴“咝”了一声,恶声恶气地道:“你做什么!”
她双目圆睁,活像只无辜的雀儿,“你做什么?”
他狠狠一皱眉,竟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她却扑哧一笑。
“笑什么笑!”他自觉很失面子,索性冷下脸来,便要再回到那书案边去,却被她拉住了衣带。
他怔了一怔,低头,看见自己衣上的金玉带竟已被她扯松了。沿着那金玉带便见到一只自翠袖中探出的纤纤玉手,而后便是伊人笑意盈盈的脸庞。
“睡了,好不好?”她话音婉转,双眸清凌凌地凝注着他。
他又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唇角,心有余悸地道:“你要怎样睡?”
她在榻上半躺下,抬眼睨他,一双微勾的凤眼里风情流转,“你要怎样睡?”
他俯下身,阴影覆盖了她的世界。他将一手撑在榻沿想了想,“你不准咬我。”
“我没有咬你。”她一本正经。
他于是又欺凌上来了。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出奇兵,口还张着便被他骤然侵入,不知餍足地翻搅着、劫掠着,她半躺的姿势十分地不适,手力一松,便被他径自推倒在榻上。
她低声道:“重。”
“你说什么?”他挑了挑眉,略略抬起些身来。
她的手缠上他颈项,软声:“你真重。”
他的眉头古怪地拧在了一起,但见她又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道:“你是半夜着风了?”
她却含笑不语,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如滑不留手的鱼儿倏忽窜进了他的衣领,所到之处衣衫披落,现出男子光洁的胸膛。他喉头微哑,双眸如火烧一般盯着她的动作,而她却只是笑,手如春日里撩人的柳绵,将他的心拂得乱极,却不为他的**而留住,一味地只是不定地飘飞。他有些不能忍耐了,想动作,却被她一个斜掠的眼神便止住,好像还真怕她再咬上自己一口似的。她的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他抬眸看着她,目光都快烧穿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动——呀。”
他呆了呆,反应过来时好像一块大石砸在了心上,又是痛快,又是懊恼。他三下五除二便除尽了两人之间的衣衫,她却又抿着唇道了句:“轻点,别弄坏了。”伸手要去拿薄被,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她愕然看着他,而他斜斜一笑,一低头便吻上了她的脖颈。
她微微呻…吟了一声。
她还是又输了……
她略有些丧气地想。
书阁中简册森然排列,气氛静谧不同于香泽幽沁的寝殿。然而淡青的帘子拉下,便是这样冷清的地方,此刻却也温暖得一如莺啼花放的阳春。他工作了大半夜,不知怎地还有用不完的力气花在她身上,温存得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心胸里宛转了千百轮才轻轻地送入她的呼吸间,又伴随着他的汗水蒸发在她的肌肤上……
每当二人欢好的时候,她望见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她就清楚地又确证了一遍,他是爱她的。
“子临……”她有若迷恋地抬着身子吻去他额上的汗珠,他的十指扣紧了她的,声音哑得仿佛暗夜里飘飞的轻纱:“阿暖……我带你飞出去,好不好?飞出这个笼子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眸光深深浅浅沉沉浮浮,流光幻影,一夕难足。
飞出这个笼子?那该是多畅快啊……
这一夜,许久未来的那个文绮的鬼影,又从书架的暗影间浮凸了出来。
长发披散,眼眸空陷,颧骨高耸,脸颊苍白。
她漂浮了过来,薄暖便怔怔地看着她。
顾渊就在身边沉睡,可是薄暖的第一反应却是侧起了身子,挡在了他的身前。
文绮咯咯地笑了:“还想保护他么?”
这句话思路清晰得令薄暖骇异。她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钻心的疼,才能让她稍稍安定——
“你到底是谁?”她冷声,“你到底要什么?”
“我?”文绮似乎是想微笑,笑容却如墙壁裂成了碎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如当年你是我的旁观者一样!”
末句陡地拔高,声调凄厉,炸响薄暖的双耳。薄暖下意识地争辩:“我没有旁观!我、我是关心你的——”
文绮突然又哭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在高高的宫墙间、冷冷的梁柱间回旋,薄暖却反而不怕了。这只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有爱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便这样如一缕青烟般消散掉了……
如果她不来自己的梦里,她在这世上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喜欢你……”文绮哀哀地哭着,“他为了喜欢你,他可以自己死了……”
薄暖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文绮仍是哭,哭声幽幽地回荡:“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你什么意思?”薄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纠缠反复,疯了一样去抓她衣襟,而后者竟倏忽往后一飘,她抓之不住——“你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你是在骗我,你恨我,所以吓唬我!”
鬼影哭着,哭着,并不回答,而渐飘渐远。薄暖不断地嘶喊着:“你回来!回来啊!给我说个清楚!”竟至于泪迹纵横,“他怎么会死?我的孩子又怎么了?他们好端端的,你这个恶鬼!”
——“阿暖!醒醒!”
薄暖做噩梦的时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顾渊早醒过来,外间已是晨光熹微,孙小言捧着银盆铜匜等候帝后洗漱,而怀中的人儿却汗如雨下,双目紧闭,全身都在颤抖。
顾渊焦急地唤着她,不知唤了多久也未见效。他将心一横,张口咬住她的唇,微一用力——
薄暖终于睁开了眼。舌尖微甜,有血珠子沁了出来。顾渊暗里埋怨自己不知轻重,一下下给她吮吻净了,才抬眸看她:“又魇着了?”
甫一睁眼便是这样旖旎的情状,薄暖血气上脑,险些又晕过去。再定了眸,阁中光景泛白,敞亮的天光下,帝王的怀抱中,噩梦里的那个鬼影似乎完全不能害及她了。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顾渊坐起身来,舒了舒筋骨,又扶她坐起,若不经意地道:“我听聂少君说,燕赵北地近匈奴,沾了不少胡风,尤其是崇信胡巫。”
这话有些突兀,薄暖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顾渊招孙小言进来服侍更衣,一边道:“寒儿也与我说不少次了,你夜中总是受惊,莫不是有人用巫蛊害你?”
薄暖一震,抬起头来,皇帝的神色如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的话,她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等事体,玄虚叵测,又容易无中生有,总之我……我是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