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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现在围城的人是仲隐,你以为他便会帮靖朝复国么?他也不过是打着成王败寇的算盘罢了!他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声道,“原来你连鱼死网破的勇气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想靠着出卖女人苟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么区别?!”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终于被她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眼中终于裂开了不可弥缝的罅隙——
“顾子临他就算亡了国,”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力气地道,“也比你强。”
“来人!”薄昳猛地将袍袖一挥,“给长公主更衣!”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喜服、金丝头面等等用物放在盘中呈了上来,却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没有簪钗一类的尖利之物。帘帷飘动,隐隐传来长安城中乱兵呼喝之声,在干燥的冷风下宛如金属交击震荡耳中。薄暖低垂眼帘,片刻,骇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疯了。”
薄昳没有说话。
“仲隐怎么可能答应这样可笑的和谈?”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笼,她的手在后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欢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总也有办法,我可以把你带去城楼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扑满往地上狠狠一摔,顿时溅裂开千片彩陶,缤纷如彩珠乱溅,尖锐的碎片飞起,像伤人的刀刃,惊得众人齐齐退后——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薄昳蓦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苍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样地孱弱,可是却连一星半点的畏惧都没有,就这样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颈子割开了一丝血的缝隙。
薄暖清冷一笑——这神态却是像极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带去城楼上——”声音幽谧,“怎样?”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哑地,一笑,“你这是殉国?”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殉国殉君,死之大节。你倒是宁死也要保个好声名。”
“青史书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间是决绝的冷意,“但我无愧于心。”
薄昳的脸色渐渐地灰败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还想向她乞求些什么,趔趄着往她扑过来。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哀伤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脆弱的颜色,“阿暖,你便不能……帮阿兄这一次?阿兄……有什么错?”他喃喃,“阿兄有什么错?!”
薄暖咬着牙,没有回答,长睫微颤,终是有泪水滴落。
那个温润如玉的阿兄,那个诗书礼义的阿兄,那个在落英缤纷的影里拥抱她、仔仔细细地将《周官》描了一遍送给她的阿兄,去哪里了?
他没有错,他步步皆错。
“你不要过来,”沾惹了泪水,薄暖话音冷涩,“你过来一步,我便自尽。”
薄昳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她终究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仿佛牢笼中的困兽最后的挣扎:
“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他举剑便向她砍去,没有章法,毫无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惊,险险躲过他一剑,然而半截青丝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断发在帘帷香雾中飘扬,却激得他疯了一样地砍斫,薄暖左闪右避,然而仍记着护住腹部——
却终究是躲不开去。
剑光袭来的一瞬,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对不起,子临。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
“阿暖!”
一声惊呼,竟如震彻天地!
薄暖颤抖地睁开眼,正听见“叮”地一声令人耳麻的金铁交击声响,一个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挡在了自己身前,拔剑格住了薄昳的剑!
薄暖捂住了口,泪如雨下。
隔着幽幽泪幕,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如他们初见之时,那样英姿凛凛,那样冷峻傲岸。
即使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她铭记永生。
119|1。11|
薄昳方才的乱击只靠了一股疯悍之气,全无剑技可言。此刻遭顾渊一格,气势全泄,再也无以为继。金铁兵刃不断发出刺目的亮光,顾渊戴着毫无表情的面具,步步紧逼,旁边竟没有一人出手阻拦。
哐啷一声,天子之剑掉落在地。
顾渊扫了一眼惊呼逃亡的宦婢们,低下头,看着地上瘫倒的薄昳。
薄昳往后缩了几步,骇然大叫:“你——你是谁!”
哗啦一声,冷风拂起重帘,熏炉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飞旋。宫人们瞬间逃了个干净,只剩了他们三个,仿佛独立世上最后的幻影。
顾渊抬手,将面具揭了下来。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睁大,最后,却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还是回来了。”薄昳的声音伴着冷风呼啸,仿佛是地狱里的回声,“我棋差一招,愿赌服输。”
顾渊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许多话想问,最后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篡逆?为什么要背弃自己的理想,为什么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这些,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不是一场赌。”终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这里有千万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儿戏了。”
薄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如癫狂。薄暖攥紧了顾渊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阿兄,眼里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顾子临,”薄昳一边笑着一边说,话里还在喘气,“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羡慕你?”
顾渊眉心微蹙。
“那么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对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开口反驳,“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经……那样信赖这个温文尔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过头去,似乎想到了什么,狂乱的眼神渐渐变得沉默。
这一刹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详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刹那,一刹那而已——
轰隆一声巨响!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开北阙大门的声音!
而后,便是潮水般的呼喊声,像是滚滚河流愤怒地澎湃起来,将整座未央宫都变成了浪涛中的孤岛!
“怎么——怎么这么近了!”薄昳全身都受惊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们都进来了吗?”
顾渊重新戴上了面具,一把抱起薄暖,安静地道:“不会再有更化元年了,三郎。”
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
***
她一定是做梦了吧?
他的心跳就响在她耳畔,如重鼓,如惊雷,他将她抱得这样紧,好像生怕一个脱手便会从此天涯永诀。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汹汹烈焰从北阙烧了过来,在天地积冰之上反射出眩目的红光。仲隐的大军还未攻至,巍峨庄严的未央宫竟然便已经被乱民所占据,人们在冰火之中奔跑,拿着刀、拿着矛,狼奔豕突,嘶喊呼喝——
“反虏薄昳,还不出降?!”
愤怒的声浪一重盖过一重——这积攒了百年的愤怒呵!好似能够将未央宫的屋瓦都掀翻了,再造出一个崭新天地来。
薄暖虚弱地抬手揽住顾渊的颈,恍恍惚惚地抬头看着他面具之下利落硬朗的下颌。大火夺去了白昼的光焰,将整个未央宫映照成一片惨然修罗场,而顾渊只是不断地跑,抱着她往外跑,快得几如飞翔,飞向那再没有禁锢、再没有痛苦的世界。
颈上割裂的伤口在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半生残梦,争斗,厮杀,生死,离合,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依偎在他的怀中,她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眼眶竟渐渐地湿了。
“子临……”她颤声呢喃。
他微震,步履略缓,低头看她。面具之后的双眼明亮有定,仿佛日居月诸,永不沦灭。
“是你做的吗?”她微微笑了,“——打破重来?”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彦休恐怕有得忙了。”
“阿泽没有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道。
顾渊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聪明。”
薄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毫无意味地,却莫名牵得他心头一痛。她在同情谁?顾泽吗?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东北,宣平门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帜。乱兵飒沓而过,有人认出了他,给他牵来一匹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顾渊将她抱上了马,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宫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从那窟窿之中窜出了叛逆的头——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稳了缰绳,低沉的声音有力地响在她的耳畔。
一整个世界,此刻正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聂少君的郡国图上的每一处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怀中静默地行过。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终于,任由泪水滚落下来,声音于虚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欢喜,不可磨灭的欢喜。
“你想去哪里?”
***
“反虏薄昳,何不出降?!”
外间的吼声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听见每一个字的缝隙间,那咬牙切齿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竟再度撑持起气力,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温室殿,乱军乱民一齐攻入,宫中的下人们早已逃光,四处都是末世的厮杀之声。然而这厮杀之声隔了百级丹陛、万里彤云传到他耳中时,却只剩了一点模糊的回响,像是在风雪里凋零的花瓣,连一星涟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这是未央宫中的高处,可以俯瞰全长安。他却再也不想去看这背弃了他的长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传国玺。
冰凉的玉,镶着锐利的金。他将脸贴在那玺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让他做一场失败的豪赌?
历史,又将如何记载他?
他开创新朝的抱负,他革故鼎新的决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声轻轻的响。
天子之剑,安安静静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门敞开,有一个女子,眉目宁静,容颜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她淡静的容色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爱恋。
阿慈……
他想开口,却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传国玺。
五岁的孩子将沉重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怀中的传国玺。
“给我……给我!”顾泽咬牙切齿地拽着,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夺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这恶人,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的老师睁着眼,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指控。
顾泽终于自他的怀里拽出了传国玺,用力过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传国玺染了血,却还是那样晶莹透亮,美丽得近乎无情——
这个在一瞬间长大的孩子,便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宫高处的北风里,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这无情的玉玺,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长安城破。乱民劫掠长安三宫,抢入长乐宫时,竟发现薄太皇太后已经死去多时,安静地躺在寝殿中,尸首因外间大火的高温而腐坏泰半,却仍可辨出那张苍老脸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边,还有一方没能写完的密牍。
这个女人,亡了大靖,又护了大靖。她再也不能为自己做分毫的辩解,而只能等待史笔的裁决了。
而当靖天大将军仲隐带兵攻入未央宫宣室前殿时,竟见到传闻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顾泽,衣冠袍履一丝不苟,手捧传国玉玺,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顾泽的脚下,是一柄染血的礼剑,剑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贼,薄昳的尸首。
仲隐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剑跪下:
“末将仲隐,奉迎陛下兴复靖室,陛下长生无极,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声,却是苍凉的语调。仲隐抬起头来,看见顾泽眼中幽暗如深渊,几乎要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顾泽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诛篡逆,兴靖室。仲恒、仲隐、聂少君辅政,十年,天子亲政。三十年,海内泰安,天下一统。史称同始中兴。
是为后靖。
120|1。11|
同始四年,睢阳北城。
“阿母!”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来,家中的大人连忙出门迎接:“檀儿小心些,别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亲笑起来,“阿母刚生了阿妹,不该出来的,叫阿父出来!”
正是悠长的午后,春光烂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亲亭亭立于青翠欲滴的桂树下,发髻轻挽,神容纤润如水。时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艳光离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来,解下孩子背上的药篓,温柔笑道:“你昨日《毛诗》没背下来,还有胆子见你阿父?”
“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顾渊冠带济楚,人如碧树,刀裁一般的鬓眉下是一双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随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门边,便似一位气度凛然的贵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视。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连《毛诗》都能解歪,颇有乃母之风。”剑眉朝顾檀斜斜一扬。
顾檀愣怔了,回头问母亲:“阿母,什么是乃母之风?”
薄暖忍笑道:“就是说你像我,是我亲生的。”
“我当然是阿母亲生的。”顾檀颇不高兴地撅起嘴。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薄暖道:“还不回去?身子明明虚得很,就不怕着凉?”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迈入门槛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见顾渊在庭院中展开了席案,对儿子淡淡道:“坐下,读书!”
顾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经卷,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认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仿佛三月桃花绽放,纵没有金玉装裹,也是稀世的美丽。
内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儿正蜷在严严实实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与子临都是聪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两个孩子都是全没心眼的样子,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
薄暖守在女儿的床边,无聊了便做一做绣工,直到外间顾渊给儿子讲完了课,迈步进来,她抬眸一笑。
这一笑灿然,竟乱了顾渊的心神。他不由得低声愤愤然骂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语调微扬,调笑道,“我如何了?”
顾渊向她掠去一眼,还似十分委屈一般,“这十个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顾渊便知道自己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边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来信了。”
薄暖目光微动,“说了什么?”
顾渊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惯常的宠爱动作令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说,仲相时日无多,打算赶紧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网罗旧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来。”
薄暖沉默。
“少君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虽然野心大,却也耐不住太平。”顾渊失笑,“他想要自请去兰台做个闲官儿,还说我给他点好处,他便将《哀帝本纪》修得好看些。”
薄暖终于笑了,双眸里如落了千万颗星子,璀璨夺目,“真是天下奇闻。”目光转了一转,“他与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劳你挂念。”顾渊一扬眉,“他们都三个了……”
薄暖脸上一红,“怎么,怎么这么快?”又嘟囔,“若不是他们头胎是双生子……”
“原来阿暖心里还有不平气。”顾渊的气息轻轻飘拂在她耳边,“要不我们也加把力,也生一对双生子给他们看看。”
薄暖伸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