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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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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暖随薄太后回到长乐宫中长信殿,来到了一处暖阁,薄太后屏退左右,和颜悦色地道:“你叫阿暖?”
    薄暖低声道“是”。
    “几年几月生人?”
    “玉宁八年九月廿四,生于蓟县。”
    “家中还有何人?”
    “自母亲于去年过世,家中再无别人。”
    “令堂姓甚名谁,家出何处?”
    “先母陆氏,讳玄默,家出……平阳陆氏,与孝愍皇后一母同胞。”
    不过短短几句盘问,薄暖已是冷汗涔涔,却仍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薄太后的打量。她想到母亲曾说自己与薄太后相像——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也学不来薄太后这种仿佛能将人一眼看穿的目光。
    终而,薄太后慢慢又道:“老身听三郎说起,你手中还有小陆夫人的遗物。”
    薄暖应声,将准备好的母亲生前的几幅绣品,并那一只香囊,都双手呈献给太后。薄太后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许久许久,终于站起了身来。
    她一言不发,径自往外走去。
    薄暖跪在席上,未得太后懿旨不敢擅动。然而就这样看着薄太后拿着她母亲的遗物离去了……真的离去了。
    而后,暖阁的门被重重关上,“哐当”一声,落了锁。
    薄暖全身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月光晦暗,黎明将要到来了,她感到很困倦,真想就这样直接睡去。心中有些酸楚的得意,几乎想立刻奔到顾渊身边去跟他说:看,你猜的不对!
    我根本不是可居的奇货——薄太后是恨我的!
    你将我送到薄太后身边……她却软禁了我。
    顾渊算错了,她却要陪着顾渊去演这必错的戏。她在无人的黑暗中笑了,高兴自己终于扳下一城,赢他一局了。
    日光初透,薄暖满身心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这小阁的石砖地面冰凉刺骨,秋后的寒气透过粗糙的席面渗进她的双腿,血液都似停止了流动。隐约听见外面人语响动,却不能分辨清楚,她挪到窗前去,靠着密封的青琐窗仔细倾听——
    “在下奉皇太后懿旨,前来迎接女郎回府。”一个似陌生似熟悉的温和语声响起,薄暖心中猛地一跳——
    这是薄昳!
    但听暖阁前的侍婢款款道:“皇太后亦吩咐了,没有她的手诏,仅凭口谕是不能带人走的。还劳薄公子多走一趟长信殿,去向太后要一份手诏吧。”
    薄昳顿了顿,“事出紧急,侯府的公车已在殿门口相候,还请长御务必行个方便。”
    “薄公子怎可以强人所——”陡然间乒乒乓乓的争斗摔砸声响起,那婢子说的话薄暖便听不清了,“哐啷”,暖阁的门被人撞开,薄昳带了一队郎将闯将进来,看到她,表情自持,眸光却很欢喜——“阿暖!”

☆、第17章 爰有寒泉

薄暖皱眉,她很不喜欢他这样亲密无间地称呼她。薄昳已奔上来拉起她就往外跑,而外面的人呼喊起来了,长信殿的卫士们严阵以待,然而看到是薄三公子,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有人一路小跑着闯进院里来:
    “皇太后懿旨!”
    薄昳薄暖俱是一惊,来人是一名年长的女官,奔跑之下犹自衣衫不苟,眉目端严,薄昳认得她是太后身边长御郑氏,立刻拉着薄暖跪了下来:“臣等在!”
    郑女官扫了一眼庭中乱象,抖出太后手诏,大声宣读:
    “广元侯幼女薄暖,少幼流落,吾甚怜之。今着广元侯嫡子薄昳领其回府,择日认祖归宗,切切!”
    手诏发得急切,语言未加雕琢,表面功夫却终归是做足了。饶是薄暖七窍玲珑心肠,这会子也全然不能理解了——薄太后这到底是要杀要放,要收要纵?!
    薄昳却笑了,笑得温文而得体,袖底按了按她的手,朗声道:“臣领旨!”
    回广元侯府的路上,薄昳执意让她坐车,自己骑马。
    她还是一身宫婢的衣衫呢,简直尴尬欲死。薄昳压辔缓行,侧首微笑:“阿妹为何如此拘谨?”
    她细瘦的五指紧抓着车轼,脸色是镇定的白:“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么?”
    薄昳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眸光如水波荡漾,“殿下?殿下为何要找你?”
    薄暖呆了呆。
    脸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得体地敛首一笑,“是阿暖多言了。”
    薄昳看得有些惊怔:他早听梁王说过,这丫头是个翻脸如翻书的主儿;却没想到竟如此收放自如,再要历练得几年,简直能滴水不漏。转念细思,她大约也只会在提及梁王的场合有所失态吧?
    他收回了目光,“你不要怪责太后,她有她的苦衷。如今你既要认祖归宗了,便该知道太后是薄氏一门的仰仗。”
    “阿兄言重了,我省得。”她微笑道,身子在车上端庄地跪直,“阿母在睢阳总说起阿兄来日必成大器,阿暖看这话真是不错的。”
    薄昳面色一僵。
    长安城西街,广元侯府。
    马儿缓缓住蹄,他拉着缰绳回头,天边日光隐在积云之后,一如他苦涩低压的眉:“你说什么?你说阿母……”
    一旁车仆伸过手来,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才抬起脸向哥哥灿然一笑:“阿母离开阿兄时候,阿兄才三岁吧?可还记得阿母的样子么?”
    那笑容清艳如流霞,迷离如夭桃,竟足以惑人心神。薄昳面色不变,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便径自往府内走去。薄暖安静地站在原地,果然片刻之后,他又折了回来。
    “阿暖。”他在压抑着自己的语气,“阿母……阿母当真是那样说的?”
    她眸中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心情一时间坏到了极点。
    她原本是有意要刺激他的。
    他与父亲在长安西街,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她与母亲在睢阳北城,仰人鼻息,衣食不给。她真想狠狠地讽刺一下面前这个长袍缓带的贵公子啊!可是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说的那些刀子一样的话,全都刀子一样飞了回来,戳的是她自己的心窝。
    她眨了眨眼,一行清亮的泪水如滚珠般滑落下来。
    他慌了,“阿暖?”抬手想给她擦泪,又觉失礼不妥,兄妹俩当街僵立,这当真相认的一刻,竟都是手足无措。
    薄暖抿了抿唇,错行的泪水渗了进来,咸而苦涩。她张口,声音是意外的沙哑。
    “阿兄……”
    广元侯薄安已在正堂中相候了。
    他焚香沐浴,正冠束发,特在薄暮时分迎接自宫中归来的嫡亲女儿薄暖。当那娇弱的身躯跨过门槛时,他的眼前没来由恍惚了一下。
    薄昳将薄暖拉至父亲面前,“父亲,孩儿将妹妹带回来了,太后没有为难。”
    薄安点了点头,看向薄暖,彼刚落了泪,容色楚楚,风致依人,他心中为人父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好像眼前这女孩与自己有天然的联系一般,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暖,为父过去有对不住你和你母亲的地方,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顿了顿又道,“从此以后,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她上前一步,又站住,目中流露出无措的酸楚。薄安在之前原本已想好有无数的话要对这个女儿说,要向她解释、要向她表达,可是此时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父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他终于疲倦地挥了挥手,“昳儿,带你妹妹走走吧。”
    薄昳领了父命,引薄暖往内院步去。亭台楼阁,池苑水榭,清灵而高贵,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粗鄙豪家的气势。穿过夹道上枯枝横斜的桃林时,薄昳忽然侧首,对她微微一笑:“去我那里,我有礼物拿给你。”
    薄暖低头道:“阿兄怎地如此客气……”如此说着,仍是随着他走去。
    薄昳的房间是一间极其敞阔的书房,简册堆叠如山,薄晖低身在其中翻找,册端系的方便查找的红流苏都垂落下来,风一吹便簌簌舞动。薄暖置身其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薄昳笑道:“这都是我在太学里读的书。”
    薄暖道:“阿兄很厉害了,年十五便出学补吏,年十六便考成返京,我朝怕还没有这个先例吧?”
    她知道的倒多。薄昳温和一笑,神色是谦虚的,“原本我出了太学,当是考甲科,入宫为郎的;是父亲做主让我考了乙科,说男子当出京历练历练,然则我历练不久,终是要回来补郎的。——啊,找到了!”
    薄暖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嫡亲兄长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脸色有些古怪。
    他竟送她一部书。
    书名《周官》,足有十来卷长简,他有些局促地抱着,微带希冀地看着她。半圆形的简端都快磨平了,编册的韦绳却是簇新的,简上的墨字也漆黑湛亮。薄暖呆在当地,竟不知该接不该接,薄昳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地道:“这虽是我用过的旧书,但我特意将它换了编绳,怕你看不清还重新临了一遍……这是好书,你以后用得着。”
    薄暖抬起头来,薄昳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薄暖伸袖子抹眼泪,哽咽道:“除了阿母,从来没人这样待我好的……”
    薄昳叹了口气,面对女孩子的眼泪他实在是束手无策:“你别哭,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去?”
    薄暖拿过一卷《周官》,看见书上还有字迹清秀的批注,竟和母亲的字相差无二,心头又是一恸,悲声道:“阿兄,阿母殁了……阿母殁了!”
    薄昳怔了怔,将书卷都放在了一侧,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中。这个女孩,成日里披挂着千万层的防备,他原以为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她坦诚;可是此时,他就已然分不清她的表情,到底哪一种是真实,哪一种是演戏了。
    她抓着亲兄的衣襟细细地哭泣,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也能感受到他心胸之中奔流的那与自己出于同源的血液,那让她感到安稳,感到熨帖,感到仿佛有了希望。
    薄昳垂眸,手掌慢慢抬起,轻轻地摩挲她乌亮的长发,轻轻地道:“刚才在路上不及问你,阿母……是怎样的?”
    薄暖收了收泪,眨着一双湿润的眸子,恻然遥想,“阿母……阿母很好看。她会编五彩绳,乞巧节和重阳节上的那种,她时常拿去卖。我与阿母一同住在睢阳城里,阿母做各种杂工,但她最擅长的是刺绣。她花钱给我找了个女夫子,学了点书。”她看了他一眼,“当然礼经我是不通的……女夫子教了我四五年,也就《诗》《书》《女诫》之类。阿母自己也喜欢看书,她还能写一手极好看的史书呢——就如,就如阿兄写的一般地好看。”
    她絮絮地回忆着,他便静静地听着。这些回忆她已经收藏了太久,找不到出口,从没有人问过她,便连知道了她的身世的殿下……也从来没有问过她。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与她有着完全相同的血脉和差近相似的眉目,他是关切她的,他是关切她母亲的,而她原本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将母亲忘记了。
    “阿母常年劳累,渐渐劳损了身子,三年前病倒了,只能在家中做活计。两年前,她的眼睛坏了,连绣工都无法做了。我时常要替阿母做事,心里又着急阿母,学业就荒疏了。我便与阿母说,我不要读书了,我专心供养您。阿母却将我打了一顿。”薄暖静了静,又道,“她说,我这辈子的运命如何她是管不着了,但她须得管着我的性情,她希望我不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都能坦然而不放弃。”
    “阿母是去年年底病殁的。我葬了母亲,生计没有了着落,便去了梁王宫里,没有想到……”
    薄昳慢慢道:“没有想到,梁王竟带你来了长安。”
    薄暖默了许久,点了点头,“诚然如此。”
    薄昳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广袤而寂静的书山书海,“我明白了。”

☆、第18章 礼而不仁

建章宫,玉堂殿。
    皇帝来旨,命梁王随待诏博士薄安就学《春秋》。至于梁王太傅周衍,经术不通,且罢闲在家,改日起用。
    顾渊心中冷冷揣度着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另边厢,新的侍婢低头给他披好交输裁的曲裾深衣,扣上玉带,不松不紧刚刚好。他一侧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这侍婢的下颌,剑眉微扬:“是谁派你来的?”
    这侍婢容色姣好,做事也比梁国带来的从人要审慎得多,他要找茬竟还挑不出错处。果然便听见她恭谨的回答:“回殿下,奴婢是陛下指来服侍殿下的。”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成了冰。顾渊突然一甩手,那侍婢便跌开了几步远,踉跄站定,满面惊惶,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顾渊大步走到殿前,望向广袤天空下自建章宫盘旋迤逦而出的那一道流丹映日的飞阁,如一道长龙径自旋舞着钻入了未央宫去。前代帝王修筑这座建章宫本为游兴宴乐,这飞阁就是方便其从未央宫往建章宫来回而建,辇道交错,遮蔽城池,雄伟而高峻。他便这样冷冷地望着那飞阁,好像能就此看穿未央宫中的那个人一般——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会不会有一日从那飞阁上走来,走入这建章宫里来看望他呢?
    不会的。
    那个人只会派出无数的耳目到他身边来吵吵嚷嚷罢了!
    他咬了咬牙,回过身来,见那侍婢还自不明所以地跪着,低压着眉沉声道:“走开!”
    待诏博士薄安在建章宫凤阙前五里下车,提着襦襟趋步而入,由内侍引至观画阁中,梁王顾渊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丽,若不是那两道微露凌厉机锋的剑眉,几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礼,犹觉得那剑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剑般凛冽刺来,让他不自禁就低下了头颅。
    素闻梁王渊性情乖戾,喜怒莫测,原来他到了天子脚下也还是一般无二。
    师生二人执礼相见,对席而坐,薄安展开卷册,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讲《春秋》。”
    他一边口授,顾渊一边笔录,绝不多说一句。他讲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无波澜,便觉有些索然,想问出他几分见解:“依殿下看来,《春秋》何以为仁?”
    顾渊这才抬起头,略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为《春秋》不仁。”
    薄安大惊失色,将书简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顾渊抿唇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春秋》有礼,礼者,法也,义也,所以绳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春秋》有礼而不仁。”
    薄安听着,先是骇然,而后面色渐渐平静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总不是这样教殿下的吧?”
    顾渊笑着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礼》,夫子难道不知?”
    薄安顿了顿,道:“殿下,帝王之术并不难学,但为人君者,毕竟是仁义为上,若连君王都不关爱自己的臣民,那谁还能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错了。”顾渊一手敲着髤漆书案,面色坦然,“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义,而是礼法。”
    薄安抬起头,看见梁王薄凉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薄安渐渐觉得这番争论并不只是学术或政见的分歧那样简单。
    果然,顾渊接下来便道:“孤以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礼经》足够了。夫子若是嫌《礼经》教来太过烦难,便让周夫子来讲吧。”
    薄安慢慢地将《春秋》拢进袖中,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阁中央长跪叩首:“臣今日准备未周,来日再向殿下请教经义。”
    说完,他没有等候顾渊的反应,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顾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这个广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而这个广元侯,却恰恰是……她的父亲。
    流言蜚语向来是长了腿的,在宫闱间跑得飞快。不过一两日,长安三宫的宦侍仆婢们便都知道了桀骜不驯的梁王殿下气走了薄待诏,还扬言要换老师,皇帝被他气得不轻,罚他闭门思过三日。
    天气冷而愈闷,时常闻见焦灼的雷声,却从来不见下雨。这天顾渊起了个早,本趁着黎明光景读书,孙小言却在外间唤了一声:“殿下。”
    “何事?”
    孙小言在纱幔之外颇是为难地道:“小的来请殿下去长信宫请安。”
    顾渊皱眉,“孤不是在闭门思过么?”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闭门思过,才更应该去长信宫那边探望一下皇太后,平素里都怠慢了。”
    顾渊将书往案上一扔,竹简哗然散了开去,他也不管,便径自抬足迈过了书案,冷声道:“更衣!”
    玄衣黄裳,金印紫绶,玉带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两枚象征身份的流云百福山玄玉,朱红组绶飘落下来,举手投足间随衣袂带起清扬的风。这一身行头穿将下来,几乎在这岁末的天气里热出他一头大汗,待得束起了发,已过寅时半了。
    薄太后不惯早起,晨省的时辰不若前代那般严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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