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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
王霄的眉头始终展不开,他并没有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反而微微躬身,开口道,“上柱国越安封爵之事,臣以为不可。”
刚才在朝堂上,他只请皇帝三思,已经是极客气的说法,却是为了避免直接在朝堂上跟皇帝吵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他还是皇帝都难以承担。
这会儿只有两人,王霄也就恢复了一贯的严苛与锐利,他抬起头,直视帝王,“纵观历代史书,外戚封爵,古未有之!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等李定宸回答,便声音严厉的道,“外戚,祸乱之始也!皇祖圣训不许加封,乃超世之见、垂范万古,岂可轻忽?!”
不管他心里有再多复杂的念头,但站在大义的这一边,训斥起皇帝来,态度却是几无变化。
若是从小,小皇帝此刻必然已被说得战战兢兢,即便心下不服,也只能同意他的说法。然而此刻,王霄但见皇帝微微一笑,看上去竟是心平气和,甚至……胸有成竹。
李定宸看着他道,“方才朝上众臣所言,不过以无功而封,恐乱朝政而已。然越安乃皇后生父,以子女有功而恩及父母,亦是本朝旧事,王相以为然否?”
子女有功但不便加封,因此封其父母子侄,这种做法也算是十分普遍。若按照皇帝的意思,皇后已封无可封,加封其父自是理所当然。但王霄却不能认同,“皇后入宫不满期年,无尺寸之功,何得加封?”
李定宸挑眉,“皇后入宫至今,兢兢业业,侍奉两宫甚是用心,打理六宫事务条理分明,又能善体朕心,这些难道不是功劳?”
“职责所在,何以论功!”王霄很生气。
李定宸倒是不紧不慢,回视于他,一字一字慢慢道,“职责所在,何以论功?”
王霄这句话原本说得斩钉截铁,自以为占据大义,皇帝绝不能反驳。但自己说出口的话被李定宸用这种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的说出来,他表情微微一顿,背后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在说皇后,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他从入阁至今,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四字而已。但奇异的是,无论王霄自己还是那些依附于他的朝臣,却都觉得他是于国有功,今时今日之地位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理所当然,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许多事,此刻想来,却是令人心寒胆战!
王霄并不能够确定皇帝这句话里是否有这样的意思,但此刻他只觉得不安,也无心继续跟李定宸争执,便低头道,“陛下与中宫厚伦笃爱,臣等幸甚。然中宫入宫时日尚短,中外亦不闻其事,骤然加封,恐反而会引起争议。伏请陛下暂缓此事,俟后有大庆加恩未晚。”
第30章 就是偏爱
早朝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自是很快就传到了后宫中。
越罗听说李定宸竟在早朝上提了这么件事,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按理说她是该生气的; 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并不合适; 还会增加朝臣对他的不信任。可认真算来; 李定宸偏还是在为她出头——进来宫里宫外出现的流言蜚语; 越罗自然不会没有察觉。
要说高兴吧,这超出预计之外的发展; 又实在可能会带来些麻烦。
但这就是李定宸; 与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鲜活热烈; 让人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刻会做什么; 也让人期待……他能做些什么。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方能一扫这数十年来笼罩于朝野之上的陈腐之气。
不过; 听说王相在早朝之后求见皇帝; 越罗心下也不免担心。
李定宸有多怕王霄; 她再清楚不过。被这位先生疾言厉色的训斥一通; 对他而言; 恐怕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然而见面时; 李定宸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个意思; 让越罗又是一阵意外。她想了想; 索性直接道; “听闻陛下今日早朝时忽然提出要为上柱国加封?”
李定宸此刻已没了在朝臣面前的沉稳; 他心虚的看了越罗一眼; “朕本来答应过凡事要与皇后商议……”
“这倒无妨。”越罗道,“陛下毕竟是陛下,有些是我是不该置喙的。陛下降恩,我们越家更是门楣生辉。只是此时的时机,恐怕并不合适。”
“未必不合适。”李定宸握着越罗的手,目光灼热,带着几分坚定与兴奋,“朕总要在朝堂上开口,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却是正合适!”
越罗微微一怔,继而才逐渐领悟李定宸的用意。
他要在朝堂上说话,但并不是每件事都适合插言的。加封皇后的父亲这件事,介于国事与家事之间,最妙的是整个大秦朝过去都找不出相似的事例来,对此时此刻想要争取话语权的李定宸而言,或许的确是最合适的。
果然李定宸继续道,“这件事上,朝臣们说来说去,也脱不出‘古未有之’‘没有先例’这几个字。如今朝中办事,动辄祖宗成法旧例不可更改,然加封戚里之事固然没有旧例,但帝王大婚册立元后,本朝同样未曾有过。既没有旧例,朕为后世子孙开之如何?”
越罗不眨眼的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李定宸看上去有些陌生。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李定宸很快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笑着对她道,“何况皇后入宫以来,种种功劳,别人不知,朕心里却是有数的。岂容那等小人嚼舌?”
所以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偏爱皇后,就是纵容皇亲!
这又是孩子气的话了,但越罗听到这里,原本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生气和担忧都淡了。李定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鼓励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相早朝之后单独奏对,难道也未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越罗问。
提到王霄,李定宸的脸绿了一瞬,但很快又道,“王相的确不赞同此事,但他只想以皇后无功这一点说服朕,结果……”想到王霄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变了脸色,李定宸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振奋,将当时的情形告诉了越罗,“只怕他以为朕是在借此事敲打他。”
这发展完全出乎越罗的预料,却也比她想的要好得太多。至少这是李定宸第一次对上王霄而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占据了名分大义,第一次将他压了过去。
越罗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李定宸需要的不是谁将他捧在手心细细雕琢成型,他需要的是在粗粝的砂石间磨砺,在深浅的河床底冲刷,让自然造物的力量,将他打磨成一块晶莹璀璨的天然美玉。
也许有棱角,也许造型模样会有些奇怪,但都无损于他的本质。
谁说他不适合当个皇帝?
她这般想着,朝李定宸笑道,“但如此一来,加封之事就更难了。”
若这伯爵封出去,岂不是说他王霄也有论功之意?然而这些年来,他已经累进皇极殿大学士、太傅,太师等衔,封无可封,真要再进一步,或许只有将奉天殿上那张属于李定宸的椅子让给他了。
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王霄只有死扛着不让加封,以表明自己“职责所在,不必论功行赏”。
李定宸放松的靠着引枕,眯着眼睛轻声嘀咕道,“拖一拖也不是坏事……”
越罗听见了,微微摇头,继而又不免失笑。这倒的确,在这件事上,着急的只会是朝臣,而非李定宸。他的目标是拿到话语权,拖的时间越长,到时候他拿到的就越多。
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见李定宸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模样,越罗便取了旁边放着的毯子展开,轻轻为他披上,再将边角掖好。这样一来,不免就要凑得近一些。待她准备退开时,毯子下却猝不及防身处一只手来,将她握住。
越罗抬头,便见李定宸不知几时已经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哪有睡意?
她有些疑惑,“陛下?”
李定宸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一句“其实要解决此事很简单,皇后给朕生个孩子就行了”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好泄气的松了手。
怪了……明明是他的皇后,但不知怎么回事,越罗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李定宸竟也不大敢造次。
……
朝堂在遇到并不紧急的大事时,办事效率总是十分低下。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间,越安封爵一事越演越烈,却始终没有定论。不过,朝野之中的议论,已经从一开始的反对转向了赞成。
论起来这其实是皇帝家事,何况封的也是闲散爵位,不可能有实职实权,最多也就是俸禄多些,大朝时位置往前挪一下罢了。虽说此前没有这样的旧例,但大秦此前也没有从承天门抬进宫的元后呀!何况皇后虽然没有大功,但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没有人不夸的。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大秦几代帝王,除了宣宗之外一个赛一个的能折腾,弄出来的“没有前例”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桩。“祖宗成例”这四个字,有时候朝臣们自己提起来都觉得心虚。
世宗朝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他留给整个大秦、留给朝堂的影响太过深远,至今也未曾消弭。
所以朝堂上渐渐出现了支持李定宸的臣子。虽然这些人多半都是没什么势力的散人,但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而有了一个人妥协,渐渐的更多人也转变了态度。
只是因为上层迟迟没有标明态度,所以这种变化被压抑着,并不明显。
而李定宸只在每次早朝时命朝臣们商议,结果不如己意,也只说一句“下次再议”,看上去好像并不着急。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别的地方。
进入四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而李定宸每天下午训练的时间,恰好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毫无遮挡的在大太阳地下晒伤整整一个时辰,不但汗流浃背,而且很容易晒伤。
越罗本以为李定宸会受不住这样的苦,事实上一开始他的确被晒伤过,但回到长安宫里喊疼叫累是一回事,他却从没有对越罗说过要取消训练或是修改时间的话,总是咬牙继续受着。
时间长了,竟也习惯了。
两宫太后倒是十分心疼。第一次见到他身上先是被晒红然后又转黑最后脱下来一层皮时,江太后那样严厉的性子,都忍不住抱着李定宸哭了,更不用说本来就心软的赵太后。但越是如此,李定宸反而越要坚持。
到五月间,他晒黑了许多,但身体也结实了,原本的浮肉都变成了肌肉,人看着也瘦了些,却不像越罗刚进宫时,空有高大的个头,其实虚得她能轻易把人放倒。
越罗再去西苑演武场旁观训练时,李定宸穿着统一的服饰站在队伍之中,已经完全没有违和感了。
不是很熟悉的人,很难在一群人里将他找出来。
三月之期已过,到了要检验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时候。越罗这一回,也是来给他们做裁判的。比赛的项目由越罗决定,她想了想,便选了打马球。虽然看上去是游戏,但因为具备对抗性,而且很能考验团队配合,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比赛很快开始。
两队人马分的时候就考虑过实力对比的问题,彼此差距不大,而默契度这段时间也已经练出来了,所以比赛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之中,更多的时间,队员们没机会碰球,只能在场上拦截与反拦截,尽展这段时间所学。
不过,王安的队伍最终还是抢下了头一个球,原因是李定宸这一队的人在场上会不自觉的以他为中心,制造机会将球传给他,让他破门。这一点被对手抓住并利用,钻了个空子。
第一个球之后是第二个球,李定宸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招收将所有人叫到自己身边交代了一会儿,再开始时,这个破绽就被弥补上了。
越罗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第31章 打了一架
最终李定宸的队伍还是取得了这第一次的胜利。
但莫说旁人,就是李定宸自己也清楚,这里头虽然有队员们足够拼命的缘故,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水分。
马球赛上,一定程度的身体碰撞是允许的。但是谁有那个胆子去撞李定宸?所以对面防守起来,不免有些束手束脚,而且虽说要分出胜负,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输了就会生气的样子,但这头一回比赛,对面还真不太敢赢。
如此种种加起来,最后才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但李定宸已经十分尽兴,尤其中途还进了两个球,更是让他十分满意。
比赛结束,他先去换了衣裳,才到看台上来跟越罗说话,“皇后看这一场比赛如何?”
“陛下英勇无敌。”越罗微笑着答道。
李定宸却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皇后这是在敷衍朕?还是在看朕的笑话?”
越罗惊讶,“这话从何说起?”
李定宸哼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不服气,但还是道,“我也是近来才渐渐想到,皇后让朕挑这许多人来陪练,非但是为收拢人心,只怕也是想让朕看看天下英雄吧?”
越罗摸了摸鼻子,虽然这就是她的目的,但被李定宸这么直白的指出来,却不方便承认,她笑道,“陛下多虑了。我大秦万里江山,自然能孕育出无数才子英雄,陛下岂会不知?根本无需臣妾提醒。”
李定宸根本不受这顶高帽的影响,又问越罗,“皇后也瞧见了吧?一开始时队员们都把球给朕,反倒连失两球。及至朕要求他们不再如此,反而很快就追回来了。”
“陛下英明决断,自然战无不胜。”越罗道。
虽然知道是奉承话,但好话人人都爱听,李定宸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但很快又变成了失落,“可见人有所长,而有所短。朕虽然自恃勇武,但跟这些神武卫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越罗轻声安慰道,“陛下才训练了三个月,且每日还只练一个时辰,比不上他们也是正常的。”
李定宸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若是一天能拿出五六个时辰来习练武艺,便是只有三个月,他也自觉能追上这些神武卫,绝不会落入下风。但他更清楚,自己绝不能这样做。
他是皇帝。
其实如今这样练,已经有很多朝臣觉得不妥了。堂堂一国天子,正该沉稳端肃,岂有整日舞刀弄棒的道理?但因他还年幼,又有锻炼身体的说法,这才没有朝臣上书劝谏。
经历过宣宗一朝之后,臣子们对皇帝的身体健康看得更重了。但他们最多也只能容忍现在这样,更多却是不能了。
越是训练,越是与神武卫中这些侍卫们接触,李定宸也就越是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从前打算御驾亲征的想法有多可笑,跟真正的百战之将比起来,他所差的东西太多了,而且还是注定无法弥补上的。
即使以后真的御驾亲征,恐怕也绝不能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亲自率军冲入敌阵厮杀,而是只能在中军重重护卫之下观战、调度。
李定宸讨厌束缚。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在为不被束缚而努力,可越是努力他就越是发现,某些束缚根本挣不脱了,甚至……甚至有时候他自己还要主动迎上去。
《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少年锐气一点点被磨去,他开始更加了解并遵循所谓的“规则”。
所以他摇头道,“皇后的苦心,朕都已经知晓,不必多言。”
越罗微微蹙眉,“陛下不高兴?”
李定宸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高兴?但皇后安排这些都是为他着想,他心底那一点不甘心,就连自己都觉得幼稚,更不好意思说给皇后听,于是只能高深莫测继续摇头。
越罗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他的想法,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还有一点淡淡的惆怅。
李定宸的成长比她所想要快得多,想来用不了太久,他就能够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承担起自身责任,治理好大秦万里江山。
越罗本来没太在意李定宸这种情绪,却不料他身上这种失落,竟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就连朝臣和两宫太后都察觉了。朝中本来就一直在为越安是否应该封爵一事扯皮,这几日李定宸板着脸,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反倒让不少臣子下定了决心。
不就是封个爵嘛,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皇帝不一定是为此事不高兴,但此事若解决了,他想必也会高兴些。
而两位太后,则是将越罗叫了去询问。
越罗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在两宫太后的压力下,还是保证会尽快开导皇帝,不让他再继续散发冷气。
回到长安宫,越罗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一个时辰,觉得李定宸那个性子,就是再怎么好声好气的问,他不想说的只怕也不会说。别看他性情活泼,看起来冲动藏不住事,但有时候却很能憋得住。
非常时,须得行非常法。
所以这日,李定宸回到长安宫,迎接他的就是一个换了贴身短打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