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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 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不留神,就已经二十年了。
而她也将垂老衰暮。
她对拓拔叡,早已经忘了恨。
她时常期望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她还愿意再爱一爱他,愿意不计前嫌跟他好下去。毕竟, 独自活在这世上实在太寂寞了,她需要伴侣, 需要精神的安慰。不止拓拔叡,她期望李益也活着,期望所有人都活着。他们活着,她的生命才热闹。
用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惆怅,又不无安慰地想。
用不了多久,她也要死了。她就要到地底下去见他们了。
回程的路上,经过方山,太后提出要下车看一看。
拓拔宏搀扶着她,走在旷野中,文武官员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纯净的山风迎面吹来,秋日里草木凋黄,太后望着不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衬着碧蓝的晴空,在日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笑着对拓拔宏说:“你觉得这里风光怎么样?”
拓拔宏说:“风景甚美。”
这片山位置极佳,就在平城的东北方向,山高而平,从那顶上,可以俯视整个平城,甚至可看到平城宫,视野非常开阔。而且冬季背风,一年四季风景都很怡人。
太后望着那片山峦说:“我打算在此地建陵墓,百年之后归葬此地,永享太平。”
拓拔宏心中蓦地一惊,想要说一句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许久,他低侧了头,扶着她的身体说:“太后说这些做什么,太后必当长命百岁,想这些还早着呢。”
太后笑道:“不早了。”
她转身,将这件事告诉大臣,命人督办此事,在方山上修建陵墓。拓拔宏耳听着她面带笑容,将死后的安排一一述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太后迎着原野的风,望着眼前的壮美景色,面带微笑说:“你是个优秀的帝王。你是太后的骄傲,也是你父亲和祖父的骄傲。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是个好皇帝,兴许,会比现在还要优秀还要能干。”
拓拔宏说:“宏儿没了太后,就像是盲人失去眼睛,像瘸脚的人失去了拐杖。宏儿不能没有太后。”
太后笑了笑。
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意讨好,她已经不在意了。
只当是普通的暖心话,她听了会由衷的笑一笑。
这些年,太后和拓拔宏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太后专权独断的倾向越重,冯氏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朝堂,拓拔氏被排挤的没有立足之地。皇帝拓拔宏也是整日小心翼翼。拓拔宏对太后的专政隐隐不满,却不敢在面上有丝毫流露。
她总归要死的。
拓拔宏心想。
他不能与她正面起冲突。
她是皇太后。她是他的养母,不管上一辈有什么样的恩怨,她抚养他,待他恩重如山,他没有办法背叛他,没有办法伤她的心。他就熬吧,毕竟,他还年轻,他才二十出头,而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没有多少日子了,总归有一天要走在他前头。等她死了。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太后抚养拓拔宏到十五岁。十五岁以后,拓拔宏娶妃纳嫔,开始独立辟宫居住,她大概是身边无人寂寞了,渐渐开始纵欲。先是宠幸李冲,时常将其召入寝殿秘会,后来又看上王睿,二人并宠。宫中流传着她的绯闻艳情,各种闲言碎语,她似乎是全不当回事,只管纵浪。拓拔宏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假装不知道。
从方山回来之后,她却好像是转了性了,接连一个多月,意外地没有召见李冲或王睿,对外说是身体不适。拓拔宏去看她,她精神的确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御医说是着了风寒,一直在吃药。
拓拔宏深夜,从梦中惊醒。
他睁着眼睛,再也睡不着,脑中回想着从方山归来,她说的话,她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殿外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他听着电闪雷鸣,心情难以平静。
冯绰也醒了,伸手抱着他:“皇上怎么了?怎么不睡了?”
拓拔宏道:“外面在打雷。”
冯绰靠近了,搂着他头,贴在自己怀中:“皇上怕打雷吗?没事的,妾陪着皇上。”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拓拔宏道:“你睡吧,朕忽然想起白天还有一些奏章没处理,朕要去忙一会。”
他安抚了冯绰,轻轻下榻,无声无息穿上了衣服,在冯绰目光注视下,走出殿门。
他没叫任何人陪同,只是独自提着灯,来到太后的寝宫。他没有让宫人通报,只是脚步轻轻走了进去。
这深夜里,太后竟然没睡。
殿中点着烛。
她独自躺在榻上,手里正拿着一把破碎的玉梳在把看。那是一把凤栖梧桐雕刻的玉梳,只是碎了好几块,已经拼凑不出形状。她反复翻看着这梳子的碎片,仿佛在回忆什么。她想的专注,连拓拔宏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拓拔宏唤了一声:“妈妈……”
她看到他了,收起梳子,抬起头面带微笑。
“皇上……”
拓拔宏无声走上去,跪在榻前。两人像天生的默契一般,太后伸手搂抱住了他,拓拔宏也同时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半夜不睡?”
太后病中,难得的温柔,拓拔宏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回答道:“宏儿睡不着,想您。”
太后抚摸着他头发:“好孩子……”
拓拔宏盼着她死。
可他又怕她死。在朝堂上,他希望她早日离开,早日放手,可私底下,埋在她温暖的怀里,他又渴望她能永远陪着他,永远不要离开。他的精神永远跟她同在。
太后不知道拓拔宏为何今夜突然变得脆弱了,这样离奇地走进宫来拥抱她。她心中若有所感:“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弄得我都有点心慌了。”
拓拔宏仰头望着她,目光十分真挚诚恳,道:“太后往后,不要再亲近那些小人了,太后要是寂寞了,宏儿来陪您。宏儿可以陪太后说话,给太后解闷。”
太后笑了笑。
她听出他意有所指,不免有些赧然了,笑说:“皇上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拓拔宏说:“宏儿只是想多陪陪太后。”
太后抚着他脸蛋,隐隐有些恋恋不舍地叹道:“皇上还是回去吧。这大半夜了,该去休息了,我也要睡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今天太晚了。”
拓拔宏凝望她不语。
太后安慰道:“皇上回去吧,我没事。”
“太后……”
她低声劝道:“回去吧……”
拓拔宏执迷了一会,终究还是放弃回去了。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低落萧索,他感觉很难过。
他离去之后,太后独自睡了。
太后有点后悔。后悔了当初将李益的尸骨和遗物还给李家。让他和宋慧娴葬在一起,万一他们到地下,又一块做夫妻去了,她觉得不高兴。当初应该留着的,这样她就能携着他一同入土,在地下还能相见。
冥冥之中,她好像能预见自己大限将至。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卧病,但以往都没有想到过死,唯独这一次,她隐约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她很高兴。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好像要赴一场来生的约,心中充满了想象和期待。她为此早做准备,立下了两份遗诏,分别交给身边的宦官,和亲近的大臣。
她很想见李益。
她不想见拓拔叡。拓拔叡,跟他在一起累,她要精心打扮,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心。拓拔叡是个孩子,他爱走马观花,他爱任性玩闹,他喜欢美人。他要是看到她老了,没有年轻时那样美丽,就不会再喜欢她了。但是李益不同,李益是不会嫌弃她的,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李益都会爱她。
他是那样的人,他的爱情稀有,温和,绵长而持久。在他面前,她是充满自信的,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女人。
拓拔宏无事便来崇政殿,到榻前来陪她,同她说话,伺候汤药饮食。他好像生怕她会死了似的,时常夜里在殿中呆到很晚。到后来,他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
她不肯再用药。
拓拔宏劝她吃药,她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再吃药也没有用,撤走吧。生死寿短,阎王爷自有吩咐。”
拓拔宏安慰道:“太后多想了,只是小病,吃一阵药就好了。”
太后道:“这药太苦了,我这一辈子没断过,受够了,我不想吃,你别再劝了。”
拓拔宏默默无语。
停了药之后,她病情加剧,身体状况恶化的更厉害了。
第152章 终章
到最后, 她停止了用药,并且中断了饮食。
最后的日子里, 她也一直清醒。拓拔宏陪在榻前,听她一件一件, 交代身后事。她唯独放不下的是冯家, 担心自己走了以后, 冯家会败落。她对拓拔宏说:“我死之后,万望皇上遵照我立的遗嘱……不可更改。朝廷, 以后就交给皇上了。你要像你父亲、祖父一样承担起天下的担子, 做一个好皇帝。”
冯绰站在一边, 手帕掩着面, 悲伤哭泣。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拓拔宏手中,目光恳求地说:“我把阿绰交给你了。我不在了, 她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 盼着皇上能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冯绰眼泪涟涟不止:“姑母……”
拓拔宏红着眼睛道:“朕答应太后。”
她轻叹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拓拔宏已经长大了,成婚了,他可以独立承担起帝王的责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让她留恋了。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到有许多灵魂漂浮在空中,他们在向她招手。她看到了拓拔叡,看到了乌洛兰延, 李益。她看到了拓拔泓。
她看到了常太后,李氏……她还看到了她的父亲、母亲。他们依然是生前的模样, 像一层稀薄的雾,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中,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加入。
他们一动不动,目光一模一样,好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了。
她临终的样子有点可怕。拓拔宏陪在榻前,她迷迷糊糊中,一直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挥动,好像在摸索什么,口中则念念有词,好像看到什么人影。拓拔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大殿,和被风吹动的帷幕。他怔怔地愣了很久,一时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过世。天气非常冷,吹了一天的风,宫门外的松柏都被吹歪了。到夜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拓拔宏知道她要不行了,接连几日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平常夜里,她总会同他说说话,但那天夜里,她一直闭着眼睛。她已经连着三日水米未进,拓拔宏知道她没有力气说话,也不忍打扰她,只是在一旁用帕子沾了水,擦拭她的脸。宫外面,冯朗来求见,说是有事要见太后,拓拔宏轻唤道:“太后,国舅来了。”
她没有出声。
拓拔宏以为她没听见,再唤:“太后,国舅来了。”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如死灰,没有丝毫的反应。
杨信将冯朗引了进来。
冯朗来到榻前跪下,望见太后已经没了声息,便埋头在此地,唏嘘流涕痛哭起来。拓拔宏听的惆怅,只是低头不语,杨信则在一旁安慰搀扶冯朗。
冯朗同太后,兄妹之间感情是很深厚的,拓拔宏知道。但冯朗此番并不是为哭丧而来,他哭了约有半刻,便拭了泪起身,含着悲痛,向拓拔宏道:“皇上,太后恐怕,就在今明两日了。太后若山陵崩,朝中恐怕人心有变,为防不测,皇上应当早做准备,切莫沉溺于伤痛。”
拓拔宏道:“朕知道。”
拓拔宏召令几位重臣进宫侯旨,以防变故,同时召见禁卫军将领,吩咐宫中戒严的事。旨意传出后不久,李冲等一干大臣十几人便连夜进了宫,拓拔宏让他们在外殿等候。同时,禁卫军也行动起来,一面向京中各大营派出人马监视,一面将平城宫各宫门,以及重要的大殿层层把守。拓拔宏跪在榻前,久久的等待。
天亮之前,她终于断了呼吸。
御医宣布了太后崩逝,殿中便响起了一片哭声。
拓拔宏已经悲伤的太久了。
此时此刻,他茫然之中,有种解脱的轻松,如释重负。她死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控制他,他得以自由,可以真正做一个皇帝,开始自己的人生了。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实现。
他没落泪,哭不出来。
所有人都哭,他知道,这些人的眼泪都是假的,都是伪装出来的。他们并不难过,真正难过的人是他。但是真正难过的人不哭。
杨信的脸色很难看。
从太后病重日开始,杨常侍的表情就不那么愉悦了。拓拔宏看着这人,心想,他是一条狗。主人死了,他也没好日子了。拓拔宏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说的上厌恶,原因无他,因为杨信此人实在是作恶多端。他是太后的狗,是太后的匕首,太后死了,拓拔宏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杨信大概也看出来了,近日很是惶恐。
他打量着这些朝廷大臣,心里一一盘算着,哪些人是忠于自己的,接下来可以重用。而哪些人是太后旧臣,应当疏远打压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但是他心里得有数,做长远的打算。冯氏一党势力太大,他必须要开始清除。当然了,眼下,太后还尸骨未寒,不管是哪一系,他都需亲重,以礼相待。
朝臣们共同商议,准备料理太后的丧事。
宦官请出太后遗旨。
遗旨主要关乎两件事。
一件事太后的丧葬事。太后生前曾将自己的陵寝定在方山,并且修造了自己的陵墓。她是文成皇帝的皇后,按理说,应当要同文成皇帝合葬,但太后遗嘱称了,要独葬方山陵。众臣一致也认同,最后遂定葬方山陵。太后遗旨:山陵之制,务行俭约,其幽房设施、棺椁制造,不必劳废,陵内不设明器,至于素帐、幔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对于太后的陵墓规格,尽管众臣皆请求,一切按照太后金册遗旨办。但拓拔宏仍然坚持,将太后的陵墓拓宽六十步,以国君之礼安葬,以示恭敬。
太后另一道遗旨,要求拓拔宏立冯绰为皇后。
拓拔宏向众臣道:“儿谨遵太后的旨意。只是眼下太后大丧,不宜行册封之礼,等丧期毕后,一切按照太后遗旨遵办。”
众臣纷纷曰喏。
拓拔宏命人在太后陵墓旁,为自己修建了陵墓,命名为“万年堂”,表示百年之后,将要归葬此地,于太皇太后同葬,往去地下陪伴太后的魂灵。以示怀念和孝心。
朝臣纷纷感慨皇上的孝子纯心。
拓拔宏将自己关在殿中,接连三日不寝不食,水米未进。他不悲痛,既未嚎啕,也未大哭,只是难过。太后死去了,他生平最畏惧的人……最让他胆寒的敌人死去了,他唯一的亲人,最爱的人也死去了。
他能想到她无数的不好。
她无情。她掌控他,利用他,把他当做工具和傀儡。她杀死了他母亲,害死了他生父,她占据荣耀和尊严,然而实际上,她是拓拔氏的罪人。她早就应该死了,她再不死,母子俩真要反目成仇了。
死了,一切都好。
迎着蜡烛,他望着手心里的那束头发。那是太后头上剪下的一束头发,用来留作纪念的。她还未老,头发还是乌黑的,柔软光滑,似妙龄的美人。
在拓拔宏心中,她的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太后死后的第三年,拓拔宏定计迁都洛阳,同时,册封冯绰为皇后。自高祖皇帝定都平城,历经六代帝王。拓拔氏向往汉人文明,在汉化的过程中,帝国的统治重心渐渐向南方转移,为了能够更好的经营中原,统治汉域,拓拔宏决定迁都。其实这个想法,在他的祖父辈就有了,只是当时帝国统治重心在北方,以平城为中心,迁都的想法难以实现。
太后故去,拓拔宏一面,是为了摆脱平城旧贵族势力的影响,是以将自己的目标转移到中原。洛阳,那是汉人的地盘,自古以来,是汉人的都城,而今将成为魏帝国的新都。他离开平城,离开祖宗创立的安稳的基土,野心勃勃地开创真正属于自己事业了,他相信未来会很不一样。
姑母死了。
冯珂得知这个消息,她先是愣了一会,紧接着便笑。姑母死了,这意味着再也没能管束拓拔宏了,再也没有人能囚禁她了。她笑啊,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哭。她躺在床上笑,躺在床上哭,她哭哭笑笑,平生从未有过这样至悲至乐的时刻。她边哭边笑停不下来。
她等啊等,盼啊盼,盼着拓拔宏来接她回宫。
她等了五年,等到太后死,又等了三年,等到拓拔宏丧期满,终于能来接她还宫了。她精神振奋,翘首以盼,最终等来了拓拔宏大婚的婚讯。皇帝正式大婚,立后,册封她的妹妹,冯绰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