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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时恰恰归-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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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拓道:“这我倒知道几分。我一个街头兄弟,平时无事,专靠贩卖小道混个温饱,消息最灵通不过,据说牛家在禹京有宫中贵人相护……”
  季蔚琇笑着摇头:“可是胡扯,什么宫中贵人,后宫妃嫔也没见有姓牛的,若是无姓无名,自保尚且两说,还能庇护远在千里的牛家?”
  沈拓道:“明府想差了,牛家是认了宫中的一个颇有脸面的内官做了干爹,同是姓牛,道是同宗,听闻端了茶磕了头,每年还拿大笔的银钱孝敬。他家既与宫中有牵扯,寻常之事,谁会去为难他。”
  季蔚琇再没想到牛家借的是这种势,只冷笑:“怕是牛家自扯了虎皮,编了谎话蒙骗旁人。圣人御下极严,哪容得阉人在那作势,还拿孝敬认干儿子。”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差役,哪知道这些?寻常人只听与天子有关,哪怕只是挨个边角便是不得了的事,听闻牛家与宫中贵人有亲,少不得给些脸面,与之方便。
  季蔚琇却是只叹荒唐,前朝后期宦官作乱,势大时,连当官的见天子都要打点人情与这伙阉人。待到本朝,太、祖得天下后引以为鉴,别说多有宠信,反倒极为严苛。也只文帝在位时才好一些,到了当今继位,姬景元这等脾性,哪容宦官仗势做大?得宠的那几位也是谨小慎微,行事有度。
  这牛家要么扯了面假虎皮,要么被人哄骗了银钱?  只没料到桃溪民风纯朴,百姓不知朝野之事,居然让他家得逞,成了桃溪有名有姓的富豪之家。
  “我本还和娘子商量,要与牛大郎分说清楚,将贺金退还给他。”沈拓再没想到牛家的依仗竟是假的。桃溪几个富户,牛家隐隐有领头的架式,他们同气连枝,又相互有亲,往任县令人生地不熟,不去摁他们的蛇头。
  “他若有事相求,自会上门。”季蔚琇阻道,“都头稳坐钓鱼台,看牛家如何行事。”又笑,“你也是老实,还还他贺钱?你只当好处收着。”
  “他与我寻常,既不能应他所求,又哪能收他的银钱?”沈拓坚持道,“若他与我至交,我只尽力相帮,更不能收他钱财。”
  施翎听他不愿白得横财,可惜道:“哥哥真是的,牛家豪富,还差这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沈拓正色道,“钱财过手,不亏己心。”
  季蔚琇赞叹,又道:“是我低看了都头,都头自便行事。”


第四十一章 
  那边季长随送了何栖归家,他见何栖行动大方; 毫无缩手缩脚之态; 难免在心中猜测:贫户小家; 不知那何秀才是何等样的人物才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郎君日常常说; 高人隐士遁居市井山野,说不得这个何秀才也是个高人。
  一见之后大失所望,不过一个落魄秀才; 形容消瘦,颇为憔悴; 微垂的眼角略带愁苦之意。只是见到女儿时; 才乍喜复惊; 追问道:“阿圆,缘何今日归家来?”
  何栖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惊慌。”将游河之事与何秀才详说了。
  何秀才道:“竟有这事?可是意外失足?桃溪虽不是夜不闭户; 却一向平和; 纵有争端; 也不过少年郎君一时口角失和。”
  何栖道:“尚且不知究竟; 意外或人祸,总会有个水落石出。 ”
  何秀才叹息一声; 见季长随形容不俗,却又是下仆装扮,问道:“不知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归家。”
  季长随揖礼道:“何公误会了,小人不过是明府身边的长随。都头与娘子好好的游河却撞见这等晦气腌臜的事; 他脱不开身; 又放心不下娘子; 遂嘱咐了小人将娘子送到何公身边来。”
  “原来是明府亲随。”何秀才连忙道谢,又请人进门入座,“天气寒冷,长随略喝一杯热茶稍驱寒气”
  季长随推辞 ,笑道:“何公不必客气,我需回去复命。我家明府虽和气,却是个尊礼之人,小人万不敢拿了架子装大在何公家吃茶。”
  何秀才听他说得恳切,把季蔚琇夸了又夸,直说明府不坠门风,礼贤下士,难得贵门子弟。
  何秀才以为真,何栖却不以为然。季蔚琇出身侯门,这位季长随能跟在他身边上任,必是家生亲信,在禹京时所见所识都是达官显贵,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自付体面,言语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却带出一丝轻视来。
  “一叶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长随离去,感叹道。世家之仆都有一二气度,到底非寻常人家可比。
  何栖笑:“阿爹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谁知底细如何?”
  何秀才道:“就你有这些多思多想。”
  何栖撒娇 :“女儿归家,阿爹倒说这些不相干的。”一面问何秀才这两日的起居康健,又懊恼 ,“这两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没有升了炭火?脚炉手炉可有备着?天冷再不可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着。”
  “你年岁不大,学得妇人唠叨 ”何秀才嘴上嫌弃,却是笑意堆积,“阿爹又不是三岁幼童,哪用得着你这般细叮慢嘱的,都好着呢。”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报喜不报忧的脾性。”何栖道,“不过,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何秀才脚步微滞,不知怎么临到头又生怯意,犹疑道:“阿圆,要不阿爹依旧在这边住着,你上头没有姑翁家婆,无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随心来看阿爹。去沈家,终归是不妥。”
  何栖皱眉 ,直看着何秀才:“阿爹今日怎么又旧话重提?原本便说定的事,现下又来反悔?这让女儿如何自处?
  “阿圆,阿爹老了,年老之人便不想动弹,如那老树,树移则枯。”何秀才叹气,“先时嫌弃这里狭窄,后又见一院阳光喜人,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种,时时浇水剪枝,离了我,它们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不过一些花草,一并搬过去。”何栖故意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儿倒舍不得花草,原来我连它们都不如?”
  何秀才无奈:“阿圆,你既为沈家妇,总有轻缓侧重,人情俗世,切忌一个贪字,样样皆要好,样样皆不可得。”
  何栖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斗篷倒了一盏滚茶递与何秀才:“阿爹还说我思虑过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过虑。咱们得过之,且过之,事事都往后头想,哪还有什么趣味?人之最后,双目一合,黄土一掩,功名利禄、子女夫妻都是一场空。若真要这样想,除了出家,皈依佛祖,可还有什么盼头?黄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雾暖阳,四时花开,人情冷暖……酸也好,甜也罢,缺一不可,方是此生百味。”
  何秀才笑,复又心疼爱女的通透,有点难以启齿得问道:“大郎待你可好?”
  “好着呢。”何栖一口答了,笑道,“昨日还念叨了阿爹一番,说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摇头:“荒唐,总要三朝回门之后再作安排。”对何栖今日回家却是只字不提。
  季长随送了何栖回去复命,赶至河边时才知这边事毕,季蔚琇已经带着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门。
  仵作验了尸,对季蔚琇道:“明府,这具女尸却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死后抛尸河中。脚脖处有绳索痕迹,应是坠了重物要将她沉尸河底。天可怜见,不知绳索为何断了,让她浮出水面得以陈冤案前。”
  季蔚琇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沈拓在一边只管往女尸那看,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只将识得的人细想了一遍,反又没了头绪。
  仵作续道:“看女尸牙齿、骨缝结合,当是标梅之年。此女虽非完身,下肢未开,尚未生养。颅骨有伤,眼中充血,应是被钝重之物重砸至死。时下天寒,又在水里泡着,小的无能,不能断出此女何时遇害。”
  季蔚琇道:“无防,你只说大致的时日。”
  仵作小心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接了执笔小吏所录的小记,道:“年轻女子,身过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寻报官。标梅之年,又非黄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里岂有不找寻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杀,一家同谋将事掩了。要么是声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来送往,身委风尘,倡院花楼怕事,自不会声张;后者贱妾通房,随手买送,不过家主片言,打杀了往河里一丢,谁与报官起案?”
  施翎道:“那我去烟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踪的娼妓。估计也不是都知、角妓之类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荡郎君之间早有风声耳闻。”
  季蔚琇点头,又吩咐道:“先去把你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换了去,莫让旁人以为县里马快都头是个酒鬼醉汉。”
  施翎脸一红,笑嘻嘻跑了。
  沈拓总疑自己见过此女,心道:她面目全非,与生时模样大相迳庭,我岂能识得她?
  “都头怎得发起呆来?”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这又非你职责所在,归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诽我这个明府不通情理。”
  沈拓听季蔚琇言语亲昵,笑:“明府体恤,沈拓感怀在心。只是……我看女尸总有几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见过。”
  “你日日在街上巡视,撞见过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觉得奇怪,道,“只是你日常所见之人,南来北往,不计其数,匆匆一眼,几面之缘,哪能记得起来。”
  沈拓道:“明府所说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缘。”
  季蔚琇听他越说越离奇,也去看那女尸面目,细看之下,心头也是一惊:“为何我看她也觉似曾相识?”他自小过目不忘,又擅画,认人比之沈拓更胜一筹。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觉眼熟?”什么人却是他与季蔚琇都曾亲见过的?
  季蔚琇一时也不曾想起,挥手道:“都头先归家,越想越不得其解,无意之间反倒有灵光乍现。”
  沈拓也挂心何栖,既然季蔚琇都开口赶人,自是乐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栖。
  明日三朝回门,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来,省得何栖与自己总是时时悬心挂念。
  又想着家中还乱糟糟的,事务堆积,为岳父备的房屋虽已打扫,挂了床帐、铺了被枕,只是一色装点也无,未免显得冷清。
  边走边想,与季长随撞个正着。
  季长随道:“正要赶来告知都头,何小娘子平安到家与她阿爹叙话呢。”
  “多谢长随。”沈拓拱手道谢,“我手上事毕,明府体贴放我家去。”
  季长随笑:“倒累得都头来回匆匆,身累得紧,又耽误了新婚佳时。”
  沈拓苦笑道:“事出突然,不在预料之内。”他急着去何家,应付了几句,脚下加快,一溜没了影。
  季长随自去与季蔚琇复命,又道:“我本以为何小娘子秀雅端庄,不输大家闺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个隐士高人。想着若是身怀才学长技,郎君可辟来留在身边当幕僚。谁知,不过不得志的穷酸秀才。”
  季蔚琇笑道:“你又知道?虽道大隐隐于世,只是世间隐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动之间便让你遇上一个?”
  季长随被说得赧颜,嗫嚅道:“还不许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执于妻儿情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秀才却只顾念着亡妻不二娶不纳色,半个子嗣也无,何小娘子还是收养的。堂堂男儿,岂能拘泥后宅妇人之间。”
  季蔚琇上下打量着季长随,狭长的双眸微敛,戏谑道:“倒没想你竟是‘生前镜里说恩情,身后让妻来扇坟’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义,到你嘴里倒成了拘泥后宅。”
  “我是不懂什么扇坟的。”季长随笑,“在禹京时,送妾乃是风雅之事。哪家家中过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纳妾室的?桃溪的赖屠户,一个杀猪卖肉的还养外室呢。”
  “何公为人所不为,正是可贵之处,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叹,“世上自诩重情之辈,不及何公多矣。”
  季长随听他言语之间颇有寂寥之意,不敢再吱声。
  沈拓辞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见有妇人挎了篮子兜售风干的栗子,想着是何栖爱吃之物,掏钱买了一包。妇人福身谢过,头上一朵红色绢花艳艳开在发间。
  沈拓猛得惊起,他想起那女尸是谁,可不就是当年的那个卖花女。


第四十二章 
  沈拓想起此节,又回了一趟衙门告知季蔚琇; 季蔚琇便又将女尸细看一遍; 果然是当年那个卖花女。
  昔时此女因生得貌美被牛二出言调戏; 沈拓路遇打抱不平,见官后; 她不思答谢; 反污了沈拓一手; 妄图讨好攀附牛二郎。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了训斥,牛二也嫌她心术不正; 不肯收受。
  莫非仍旧与那牛二纠缠在了一处?
  沈拓道:“明府,牛二虽是贪花好色之人,但他家有巨资; 家中又蓄养着娇娘美妾,不至于与一个卖花女纠葛不清。”
  季蔚琇也认为此案另有蹊跷; 道:“都头暂且按下不要声张,不管与他是否相干; 他定要亲来寻你; 或分说或狡辩或拿话搪塞。等鱼入网; 自有章法。”
  沈拓心知此时多说无益; 端看事实是否与牛二郎有关。应承下来后见时辰已经不早; 冬日天黑得早; 去何家拜见了何秀才接何栖; 少不得要留晚饭; 便先回家一趟拿钱与沈计让他自己打发一餐,自己则赶去了何家。
  何秀才见了新女婿,初时还挺高兴的,后见沈拓满面春风,笑得好不得意,心里便发起酸来,心道:我好好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便是被这憨傻之徒娶了去,从今以后,要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外,娇女成人妇。真是……气煞我也。
  沈拓见何秀才好好的又翻起脸来,叹气:都说泰山大人不易讨好,古人诚不欺我。赔着小心与何秀才一起吃酒。
  何栖去厨房看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办宴时所剩残羹,无甚可吃之物。于是新蒸了黄米饭,嫩嫩摊了鸡蛋,用红糟蒸了腌鱼,素炒了牛肚菘,切了一碟酸豆角。
  “你们今晚早些回去,明日再来。”何秀才道,“三朝摆小宴,照旧请了卢继过来吃酒,将小郎和阿翎也叫上。”
  “阿翎不一定得空。”沈拓拿酒注为何秀才斟酒,“命案未了结前,他少不得要多加奔走。”
  “竟真是凶杀?”何栖虽料非是意外,还是有些吃惊。
  何秀才叹道:“世风日下,青天白日竟出了这事。你们日后行动也仔细些,人心不古,街尾市角俱是藏污纳垢之所。”
  何栖心头闷笑,谁无事会来招惹沈拓?这位胳膊上走马,拳头上立人,又带着横刀,只有别人避着他走的份。
  吃罢饭,何栖里外收拾了一番,何秀才只催着他们,道:“今日不好在这过夜,左右要归家,宜早不宜晚。”
  何栖不欲何秀才担心,为他拢好火盆,将水注挨靠着火盆放了,半夜口干还能喝口微温水。
  “阿爹明日记得早饭,嫌麻烦就用铫子熬粥喝,放些干枣,简单又滋补。”
  “阿爹记下了,你与大郎快归家去。”何秀才笑,“天寒地冻,阿爹一把老骨头无处可去,还不如早些安睡。”
  何栖无法,只得和沈拓一同辞别。
  桃溪出了命案,人人自危,天又冷,十分的热闹也只剩一分,冷巷小道更是不闻人声,不见灯火。出了胡同,街市也是冷冷清清,铺户商家掩门闭窗,只远远才见石马桥那边红灯绰绰。
  又行了几步,便听巡街的更夫打了一快一慢三声梆子,嘶哑着喉咙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何栖微住了脚步听了,笑:“夏日这个时辰,天还没暗透呢!”
  沈拓握住她的手问:“白日可有吓到?”
  “说怕又还好,我只瞧了一眼,没怎么看分明。”何栖道,“说不怕,好好见人横尸水中,心中甸甸的,总有点不安。生死无常,说不得她清晨还笑呤呤走过市街呢。”
  沈拓一本正经驳道:“这倒不会,她死了起码有五日之久……”
  何栖愣是被逗笑了:“你莫非是个呆的?”
  沈拓回过味来,明白自己说了傻话,又拉住何栖:“你今日不得休息,腿脚是不是酸软?”左右四顾,长街只他们二人,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何栖心中雀跃,也想跃上沈拓的肩背,仅余的一分理智强撑着:“若是被人撞见。”
  “撞见便撞见。你是我娘子,我还背不得?”沈拓催她,“快点上来,你看这天阴阴的,说不定要下雪。”
  下雪?何栖抬头,一轮疏月将圆未圆。
  将斗篷兜头兜脸戴好,趴伏在沈拓肩上,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沈拓的背又宽又厚,鼻端又闻他身上的男儿气息,沈拓将她托了托,防她掉下去,道:“阿圆将斗篷拢好,晚间风紧,吹得后背冷。”
  “嗯。”何栖轻应一了声。稍息,放松下来,只将整个人交托与他,将脸也贴在他的后背上。
  只觉一步一步沉稳安谧,世间再无风雨可侵她分毫,他的背,仿若成了她可归可栖之所。
  沈拓脚步一滞,察觉她如稚童般,温软一团在他背上,更加小心稳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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