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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和萧瑟的地位职责,让他们必须看得比别人长久,打算得比别人更远,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多事日日操劳?赵如意看不到这么远,但是给了方案让他做,却没有问题。
王敢却直跺脚,痛心疾首地叫道:“陛下啊,您这脾气改改吧!从臣认识您,您就太喜欢冒险了!昔日守渝州城也是这般,之前您又想要掘开梁河,结果怎么样?京都的敌军没有淹死,倒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白白死去了!如今又要立即革新,陛下,您现在不是领兵的将军,而是一国之君了!亿万生灵指望着您啊!您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国公,此事迟早要做,朕意已决,你不必多说了。如果有哪个世家豪门王公大臣见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托你说情,你就让他直接来找朕说话吧!”
王敢喘着气,道:“王公大臣、世家豪门,他们自有来找陛下的!老臣来是为了那些百姓!王公大臣的房子您拆了,他们有钱再建;庶民的房子拆了,陛下您让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啊?”
赵如意道:“房子大半毁于西贼之手,朕拆掉的只是规划中的很少一部分,朝廷也会适当补贴百姓一部分。京都人口过度密集也不是好事,百姓无力在京都居住,临近的州府都可以接收,济州、梓州、扈州,怎么会没有住的地方?”
“陛下还说济州!”王敢狠狠跺了一下脚,“当初陛下如果不让京都百姓去济州暂住,那一场大水也不会淹死那么多人!济州哪里有那么多人口给水去淹?”王敢神情悲戚,道:“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老臣劝走的,他们不愿意走,臣带着臣的儿孙、派出臣的子侄,挨家挨户劝他们,臣劝他们背井离乡,劝他们到济州暂时躲避战乱,说是这样能保平安!可是他们没有平安,一场大水,活生生十万人啊!这中间有多少不愿意走,是老臣硬下心肠撵走的!等于臣让他们走上了死路!老臣心里有愧啊!”说着,老国公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越哭越是伤心,当真是声震屋瓦,悲伤莫名。
只见老人家捶胸顿足,气噎声嘶:“老臣真恨不能替他们死了!老天怎么不让我这个老头子替他们死了!老臣有愧啊!”
赵如意被他哭得心烦意乱,连声劝慰也毫无用处。突然他身边的阿如站了起来,赵如意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出帘子,轻轻来到王敢面前,递过一块绢帕。
王敢正哭得伤心,突然见到面前多了一块手帕,他愣愣地抬头,见到一双温和无比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以下都蒙着一块面纱,看不清嘴角是不是含着悲伤,但是那眼睛里闪动的柔光和泪意,分明让人感觉她正和老国公一样伤心着。
王敢有些呆了。他年纪已经老迈,眼睛也有些花了,看着眼前恍惚熟悉的眉眼,应该是陛下没有错,但是陛下那一双飞扬的浓眉下,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种眼神是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眼神,而陛下,那是让人不能多看的眼神。
“陛下?”
他疑惑地刚要问,眼前的身影却已经轻轻巧巧又退回帘子后面了。帘子后面,轻轻传来一声叹息。
叹息中充满了悲悯,王敢的火气和悲伤奇迹般就消失了大半,那温柔的目光似乎能治愈一切似的。什么也没有解释,只看这目光,王敢就莫名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不会做恶事。
他讷讷道:“老臣也不是怀疑陛下,只是想问问,如今京都收回了,他们要回来,百姓要回家,陛下您什么时候让他们回家?”
赵如意皱皱眉头,安慰他道:“国公放心,朕已经命人安排百姓回迁事宜。京都房屋规划不好,历年都有火患,正好趁此机会重新规划一番,朕会在三个月内将百姓都迁回来。国公可以等天明去街上看看,哪里房子要建、哪里房子须拆,都已经画好线了。”
“哦……好……好吧!”
“夜深了,朕让侍卫送国公回去。”
“谢陛下,那……老臣就告退了!”王敢眼前似乎总闪烁着那双悲悯的眼神,怔怔站起,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阿如隔着纱帘,凝视着王敢白发苍苍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赵如意带点邪恶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是不是?”
阿如转过身抱住他,将脸贴在赵如意胸口上,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睛。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他就是他。
赵如意的声音如同梦幻:“这个世界如果都是好人,那大苑就完了!你不明白,阿如,你不会明白,总得有人做恶人的!有些事必须要做,我不做,就得留着她去做!”他呵呵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做了!”
赵如意突然大声道:“宣显亲王进来吧!”
四
王庶握着拳头走进武英殿,他重伤未愈,面色十分苍白。
“臣参见陛下。”王庶艰难地屈起他中了两箭一刀的腿,血立即便渗了出来,神色却一片平静。帘子里面是他的妹妹,十七妹!但是在他最辉煌显赫的时候,他对这个妹妹,甚至还没有一个身边的宫人更关注。兄弟姐妹那么多,早就不稀罕了!他是皇长子,原本就不必对一个充容生的皇女假以辞色。
风水流转,谁知昔日不起眼的皇妹,此刻却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命运。
“显亲王,你起来吧。”帘子里面的声音似乎也有着许多感慨。
“谢陛下。”王庶俯首一礼,才缓慢站起,在武英殿的青砖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子。
“显亲王,朕给你看一样东西。”不等他说出来意,帘子里已经先开了口。
王庶并没有做出吃惊的表情,只见一个美丽异常的男子从帘子后面出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几卷黄绢,端端正正地向他看来。
王庶早就听过这个出奇美丽的男子,他叫赵如意,一个一听就不高贵的名字,但是就这么个不高贵的人,现在却凌驾于一品大臣之上。
在围困京都最初,皇上忙于战事,他也消停得很。后来京都战局基本稳定呈围困姿态,皇上一时收拾不了敌人,便在保证困住敌人的前提下,依照相国萧瑟在西北战后地区实行新政取得的经验成效,开始向南方九州推行新政。关于南方新政的实施者,皇帝选了现在她的第一亲信,便是这个赵如意。
于是赵如意人没有离开京都,而是经常穿着锦缎绫罗、乘着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轿,来往于集市和大臣身边。凡是南部九州的官员,哪怕是二品州牧,他一声招呼就叫来了。哪一个人推行新政不力,他同样一声招呼就能免职、拿问,甚至暗杀。
他率先强制在南方九州更改官制和田亩制度。
官制和田亩制度是革新中最容易得罪人的两处,同时也是涉及人最多、最容易收到好处的两处。这个赵如意视财如命,对贿赂来者不拒,甚至主动提出价码,搜刮了大量的钱财。但是这个阴损的人拿人钱财,却不真的替人办事,反而对能拿出更多钱的人更尽力地去搜刮。
所以,此人在南方九州官商中的名声极坏。却也有一部分官员依附于他,形成了一个党派,朝中对他不满的官员私下称之为“内党”。
不知多少吃了大亏的世家、官员想把他拉下马,不过因自己行贿之事却无法张口,何况此人确实是在大力推行新政,手段或许有问题,目的却没有问题,以他现在圣眷之隆,没有抓到大把柄是很难将其扳倒的。
他采用这般什么也不顾的手段果然取得了莫大的成果,赵如意主持的南方九州革新的速度和成效,比西北的相国萧瑟还更快更好。
要知道,南方九州和西北情形大不相同。西北经过战火,世家豪门死的死散的散、田地房舍荒的荒烧的烧,人人都如没头苍蝇一般等着盼着有人来主持大局。相国大人一到,将田地统一收归官府,重新丈量了再按照百姓能提供出的证据归还。以往大量虚假瞒报的田地都浮出水面,成了官田,再发放给农户耕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而南方两百多年未经战乱,土地兼并情况严重,没到万不得已,世家豪门怎么肯将口中的利益吐出来?那南方本来是青瞳和萧瑟预计了革新中最困难的地方,青瞳甚至要冒着京都失守来给南方世家压力。此刻被赵如意阴招阳招一起来,居然能比萧瑟做得更快,简直可称为奇迹。
在王庶受到的帝王教育观念中,这是异才,汉武帝时期的张汤,武则天时期的周兴、来俊臣都属于这等异才。这类人名声极坏,能依靠的唯有君王,失去宠信则万劫不复,所以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忠心不二的人,异才是掌握在帝王手中的暗器,关键时刻可成大用。
从这一点上,别人说皇帝为色所迷,所以重用奸佞,他倒不这么看。像赵如意这般美色,喜欢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沉溺重用则未必了,或许只是帝王手段中的一种。毕竟南方推行新政这件事如果不用赵如意,而是换成王敢、换成武本善、换成孙嘉、换成他王庶中任何一个人去办,别说像赵如意这般取得这么大成效了,恐怕只能搅成一团糟。
知人善用,这不正是帝王之术吗?王庶心中暗叹,昔日那个皇妹,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党徒了。他心中再也不存不切实际的幻想,喜爱美色、热血沸腾、重视亲情,如果皇帝是这样的人,他或许还有生存的希望,但是一个成熟的当权者,是绝对不会留下他这样的隐患的。
大概今晚,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了吧——王庶想清楚这一点,可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竟然一点也不愤懑慌乱。昔日刚刚流放流州的时候,他还未必会死,心头的愤懑和绝望却那般煎熬,让他夜夜难眠。现在没有希望了,他倒能如此平静。
回顾此生,只要能做的他也都做了,还有什么遗憾?王庶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心头一片祥和。
赵如意捧着黄绢,来到王庶身旁便站住不动,上下打量着王庶,神情间没有丝毫畏惧一个亲王的样子。
王庶淡淡地笑着,静静地由着他打量,却没有回视。
这一刻,他不卑不亢,气度雍容,沉静如水,内敛如山。
男子的美除了相貌,还有让人说不出却能明确感觉到的一股气势。王庶天生血统带来的高贵,一下子就将繁花一般美丽的赵如意给比下去了。
赵如意垂下眼帘,羽毛一般的睫毛顿时隐藏住了他的眼神,他双手举过头顶,将黄绢放在王庶手上,又搬过一把椅子:“殿下请。”躬身深深一礼,便退回帘子后面。
回到帘子后面,赵如意双手握得紧紧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杀了他!这个人是如此气势惊人,是如此具有威胁,所以,必须杀了他!”
王庶心中一片空明,坐下来,仔细看起手中的黄绢。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确实是十七妹的字迹。并不是说他熟悉青瞳的字迹,他熟悉的是昔日那个对手——太子的字迹,至于这个十三岁后就不再和他同室求学的十七妹的笔迹是什么样,他根本没有注意过。但他的母亲德妃利用太子的字迹,骗得青瞳母亲自杀,此事过后他就记住了,当今皇上和太子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
第一封黄绢是作战计划,说的是关中战役,怎么和西瞻二十万联军作战,什么时候把握什么分寸,用哪一员战将,都写得清清楚楚。
正文 第180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3)
第二封黄绢也是作战计划,说的却是万一京都围敌计划失败,让西瞻军进入南部九州,该怎么处理,同样将一切计划得十分详细。
要照从前王庶学了一肚子兵法的时候,他可能对此颇有微词,因为这所有的计划看上去都有漏洞。每一个自认为熟悉兵法的人,在看到一个计划的时候,总会提出如果敌人这样,如果敌人那样,这个计划就不能行得通了。比如青瞳制定京都诱敌的计划,就可以说如果敌人绕道北上,不去京都,你一番调度岂不是正好给敌人让路?这天下间万事都有补救方法,也都有克制的办法,让你用嘴说总能说得周详紧密,这也就是赵奢谈论兵法的时候,怎么也说不过赵括的原因。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的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他们这个“如果”,是建立在敌人知道他们计划和虚实的基础上的,也是建立在敌人能敏捷地抓住机会,不犯任何错误的基础上的。
以前,王庶也会是“如果”中的一员,但现在,真实的战争已经教会了他:战争中几乎没有不犯错误的一方,在实力不会差别太悬殊的时候,谁犯的错误少,谁就会取得胜利,谁能抓住敌人的错误,谁就能以少胜多。
所以这两封黄绢拿在他的手中,他非常明白它们的分量。按照这样的部署,如果不犯错误,就会立于必胜之地;犯了小错误,也一样胜算很大。而其中所选择的战将,必是经过深刻了解,认为能将战略贯彻的最好的将领吧。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消化一下,在心中和自己的设想印证,然后才拿起第三封黄绢。
这一封则是改革方略,详细标明先后顺序和预期会遇到的困难及解决方法。
下一封是已经实施改革的部分和已经取得的成效,以及预期会取得的成效。
王庶看得激动不已,他看到,国家已经开始复苏,一切都已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大苑正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最后一封是展望,未来国家富强之后,对待四夷诸国的态度,对待士农工商的政策等等。
这些主意多半出自萧瑟,着眼十分远,有些条款甚至要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才能看出成果,却每一条都十分重要。
慢慢看着,王庶脸上渐渐露出了然的神色。这些都是机密,都是只应该皇帝和少数参政大臣才能知道的国策,没有任何必要给他看,以他这个藩王的身份想知道,就等同于要问鼎,鼎有多重和一个没有野心篡位的人是毫无关系的。
给他看,那是对他的尊重,同时也是交代,让他放心地去死,让他提前看到,这个国家在他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表明皇帝不会让他活着,但皇帝十分尊重他。
王庶嘴边慢慢扯起一个淡淡的笑,他轻声道:“大苑能变成这样,真好!”他离开椅子,俯下身,道,“如能这样,臣此生了无遗憾——臣,衷心感谢陛下!”
五
这声音如此沉稳,没有丝毫颤抖,倒让帘子后面的赵如意颤抖了一下。他何尝不尊重这个打进京都的九殿下?何尝愿意杀了他?但王敢他容得,花笺他容得,姚有德他容得,但是这个九殿下,他实在容不得!怪就怪你太有本事,怪就怪你身份太高贵,怪就怪你威胁实在太大!
他咬着牙,抓起酒杯。摔杯为号,只要听到脆响,武英殿上就会闪出血光。
突然,他的手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抓住,阿如闪烁着恳求的目光,紧盯着他,用力摇头。
赵如意轻甩了一下她的手,殿内垂着的是纱帘,那层轻纱让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容,但却能看到轮廓,如果他和“女皇”大力拉扯,立即就会惹人怀疑了。
他的目光变得尖利,用指甲狠狠掐了阿如手臂一下。
阿如吃疼,双眉蹙在一起,却仍旧不放手。
这么长时间,等待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王庶略微奇怪,他想了想,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陛下,臣去了之后,西北军的兄弟,陛下会如何对待?”
赵如意瞪了阿如一眼,才道:“西北军是大苑的西北军,也是朕的西北军,显亲王你放心,西北军绝不会因你得咎。”
王庶微笑:“如此,臣就放心去了。”
他站起来,闭上眼睛。
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事发生,王庶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帘子中两个人影,僵硬地小幅度推搡,似乎在争抢什么。
“你要害死我吗?”赵如意用最低的声音冲阿如说话,但是王庶还是隐约听到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了,只见此言一出,帘子后面女子身形一僵,酒杯被赵如意夺回,叮的一声摔了个粉碎。殿门打开,冲出无数身影,刀光闪烁,将他围在中间。
赵如意在帘子后面尖声道:“显亲王意图刺杀朕,来人!就地处决!”
刀光剑影一起闪动,突然殿门被大力敲击了几下,一个响若洪钟的声音吼叫着道:“陛下!臣是王敢啊!您看老臣这记性!事情没办成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还得折回来麻烦陛下——咦?这武英殿怎么没有侍卫守门?”
要在殿内做这事,别说武英殿,这一片方圆几里地的侍卫都被赵如意调开了,当然没有人守门。
王敢敲不开门,嘟囔两句:“里面明明有灯有人影,陛下您在里面吗?臣要进来啦!”他的嘟囔就等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