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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退出墓道,将锦匣交到他手中,自己又把土填回去,重又摩挲墓碑道:“远征,我必须走了,保卫这片土地是你终身之志,我怎么也要再努力一下!”
“这……里面有什么?”胡久利终于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
青瞳不语,把匣子递给胡久利,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胡久利把匣子打开,双手一颤,差点儿脱手把它扔了。
里面是一颗用石灰腌制的人头,这人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牙齿紧咬,眉头紧皱,透出一种深深的怨毒,石灰落在头发里,花白一片。这一切都让这颗人头看上去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愤恨。
“这是什么人?谁……谁杀了他?”胡久利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这个人头居然是埋在周远征的坟墓中的,实在让人吃惊。
“这个人啊,应该是我的堂兄。”青瞳轻轻叹息,“我硬说他是西瞻的奸细,斩了。”
她掏出垫在人头下面的一封书函拿着,目光出神地望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呼林战场,自己刚刚从战场上缴获这封书信时的心惊胆战。
景帝是大苑的第十九任皇帝,第十六任皇帝哲宗本来有三个儿子,前面提过私动兵符被赐死的就是他的三子。三皇子死去不到一年,哲宗的嫡长子突发急病死在东宫。
这个嫡长子的死对哲宗乃至对大苑都打击巨大,以至于皇帝自己也一病不起,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殡天了。说这位嫡长子的死对大苑打击巨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圣明仁厚,能带领大苑走向光明前程,而是他这一死,皇位便后继无人。
若论资质,他的两个弟弟都要比他更胜一筹,尤其是二皇子,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算得上少年英才。若不是因为出身,皇位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哲宗这个仅剩的儿子。可惜二皇子的出身却不是用低可以形容的,而是要用到“敌”这个字,因为他生母是西瞻一次战后示好送来的礼物。
在当时的太后——哲宗之母力主下,在太后娘家宁家的权势压迫下,最终登上帝位的是哲宗的弟弟理宗,也就是景帝的父亲,青瞳的爷爷。
这件事,青瞳想了很久也不觉得算错,即便这个二皇子资质好得如同高祖大帝一般,但是他的血管中流淌着一半敌国的血液,他想继位也必然阻力重重。就如同青瞳日后真要和萧图南生下子孙,也不会一点儿不受影响。此为时也、命也、运也,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轻易改变的。
理宗对这个被他抢了皇位的侄儿还是很照顾的,不但封了亲王,还给了大苑众王中最大的封地蜀中,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大苑坐镇西南边疆的十几位领兵重臣都是由他推荐上任的,充分体现了皇帝对自己侄儿的信任和看重。
理宗还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宣布自己日后要让二皇子的儿子继位,将皇权归还给兄长一脉,可是二皇子至死也没有留下后代,理宗这才作罢。
二皇子病死,理宗曾罢朝三个月,哭得比自己亲儿子死了都伤心,直说他恨不能自己死了代替,并且在他去世前还留下遗诏,要求儿子景帝尊这位早逝的堂兄为帝。也就是说,这个死了十几年的、一次御座没坐过的人,是大苑的第十八任皇帝,景帝顺延成了第十九任。以至于礼部对皇帝的仁善大加赞扬,好听点儿的形容词全用尽了。
青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至于那么天真。别的不说,要是二皇子生活得真是事事如意,他怎么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他那叔叔,青瞳的爷爷却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岁,最后继承他皇位的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景帝,和哲宗一脉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要不是这封书信,青瞳也已经丝毫不关心这些发生在自己爷爷、太爷爷辈的事情了,也丝毫不知道当日二皇子曾经秘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按照自己爷爷许下的诺言,本应该取代父皇继承皇位的儿子。当然,事实上这个孩子如果当时就暴露,一定会早早夭折。
所以,当定远军的探哨截获了这个意图和西瞻大军联系的皇族后裔,青瞳问出他的身份后一时只觉好笑。不管真的还是假的,他好好藏匿,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多好,却折腾什么?难道认为自己还有可能染指皇位吗?
可惜他带着的密函却一点儿也不可笑了,这个人心志坚忍,在蜀中竟然暗地联系了昔日靠二皇子推荐提拔的十几位大将。这些武人大多重情重义,受了他父亲的恩情,于是尽力保护他。
他又借着这次西瞻直捣京都的威势,联络了蜀中地区若干胆小藩王和高官,联名给西瞻上了密函,自称是西瞻人的子孙,只要西瞻帮他夺回帝位,他愿意割让关中六省一千八百里领土孝敬自己的母邦。
在青瞳看来,他的父亲被自己爷爷逼死,他想报仇无可厚非,只是可惜有了邪心走了邪道。她拿着密函,一段段读给胡久利听,看着胡久利和她当日一般冷汗直流。
胡久利好半天才清清嗓子道:“这事情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青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想知道?我可是巴不得我不知道,知道了多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押解回京都啊,这个人是叛国!是投敌!杀他一千次也不过分。”胡久利愤怒地说,“还割让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土地孝敬他的……什么来着?母邦!他爹爹的娘才是西瞻人呢,应该是孝敬他奶奶的邦!”
“哦?你这么坚决?可是他的身份证实,那么依着理宗皇帝遗诏,他就应该是下一任皇帝的皇太子啊,有他在就不应该我父皇继位。朝中那些重臣们花花心思多得很,你觉得他们也会个个如你一般坚决吗?那是要落下个违抗先帝遗诏的罪名啊!”
“屁的遗诏!”胡久利道,“这个侄孙子理宗是没有见过,见过早掐死了。你父皇更是半点儿不知道这回事,就是让京都朝堂上那些大老爷都知道了他是谁又有什么用处?能有人拥戴他吗?这件事都过去两代人了,先皇和你父皇早把江山坐得稳稳的,凭他也想翻天?还当自己是棵葱呢!要这么容易,当初高祖打翻了大梁的天下,怎么没见到大梁什么后代出来叫唤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啊!”
青瞳微微点头:“连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见我这堂兄利欲熏心,死得不冤枉。”
“就是,这也能让你为难?你就正大光明地把他往京都一送,管保就是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动摇不了你父皇的皇位,他就是一路敲着锣喊也没用。”
“皇位是动摇不了,可惜会动摇大苑的江山啊!”青瞳一声长叹,“他带来的密函里全是和坐镇东南边陲的十几位重将来往的证据,还有几个藩王重臣向西瞻示好的书信,他一死这些人全要受株连。你当朝中那些重臣不会抓住机会赶紧向我父皇表表忠心吗?更有精明人会借机排除异己,大肆追究下来,不但和我这堂兄来往过的人必无幸理,便是其他守卫边疆的大将也会人人自危,他们还能放心御敌吗?各地的藩王还能安心守着封地吗?朝中的大臣、大苑的各州府上下官吏,他们还能忠心向着朝廷吗?这件事在我看来本不大,却可以掀起天大的乱子。”
“这……”胡久利暗自心惊,不敢说话了。
“我思量再三,决定让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于是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本来呢,应该把这些证据烧掉,一了百了,但是我还有点儿小主意……”青瞳微微低下头道,“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嫁去西瞻,我有点儿想用这个逼得父皇改变主意……”
“想了很久,终究狠不下这个心肠,要是为了救我自己脱离苦海,却让亿万生灵陷入地狱,我怕自己也没有脸面再见父帅了。于是我退了一步,决定借死脱逃,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富贵贫贱、生死存亡全靠自己了。”
十八、书信
胡久利啊了一声,这才明白当日的始末。他奇道:“可是参军,出嫁前那几日我常常见你,你看上去……嗯……怎么说呢?不像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好像这个……这个,嘴虽然没笑,但是眉毛眼睛总是偷着笑。”
青瞳心里如同被捅了一刀似的,那几日恰好是接到母亲的信,得知离非可以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小女儿心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直到现在,青瞳也愿意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她的故事可以幸福地结束。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一个营营役役、往来奔波的苑青瞳,而是多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一个不起眼的离夫人。
她苦笑着摇摇头,摇去这些幻想,对胡久利淡淡道:“是吗?那时候我还小吧,心里没有愁事。”
她为了不让胡久利仔细想,迅速接口道:“我走了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帅。朝廷对他的猜忌由来已久,先是有承欢的名分挡着,后来承欢去了我又嫁过来,总算还是亲家。等我走了还能怎么办呢?何况西瞻表面上和我们和好了,父帅就更失去了价值,所以我就偷偷把这个埋在远征的坟墓里。这个东西若让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大苑马上就是一场滔天大祸,只有这般隐秘的地方,才不会有人知道。我留下书信给父帅,说墓中我留下了一样宝贝,若日后朝中对他有了猜忌,拿这个出来必然可以保住性命。”
“可是!可是元帅并没有动用啊……”
“是啊,我无法安排他的命运,我只是给他争取到了一个选择的余地,可是他甚至没有选择打开看看。胡久利,我只想给武本善看看,他为了父帅的仇恨死也不肯救国。父帅明明有活下去的办法,却不肯用。我只是想让他看看,父帅如果活着,会怎么做!”
青瞳把这个埋在周远征的坟墓里,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她没有清楚地告诉周毅夫墓里的东西是什么,只是含糊地说这物件可以保住性命。
这样既避免了周毅夫因为心软而不用,也不必担心他会轻易使用,因为不到真的万不得已,周毅夫不会挖开自己儿子的坟,那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同时,既然能下决心挖开儿子的坟墓,事态必然已经不可救药,他应该已经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不会白白惊动远征一场。
便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树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青瞳和胡久利。他们两人停下说话,奇怪地看着这个最多八九岁大的孩子。
这个小孩穿着云中一带牧民常穿的长袖筒,犹犹豫豫地走出来,打量了两个人。最后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青瞳道:“给你!”童音清脆。
青瞳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惊讶万分,问:“小弟弟,这是什么?”
小孩子固执地伸着手道:“你的,给你!”
青瞳有点儿不敢接,害怕有危险。她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弟弟,慢慢说,这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给姐姐?”
小孩子道:“不知道是什么,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让我守着这个坟,要是见到有人挖坟就把这封信给她。”
“是元帅!别人哪里知道会有人挖将军的坟!”胡久利大叫。
青瞳伸手拦住,对小孩道:“这个白头发的老爷爷……”她用手比画前额:“这里是不是有一颗黑痣?”
“没有啊,有一道刀疤。”小孩摇着头道。
胡久利吃惊地看着青瞳,他发觉参军比以前要小心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不能放心。这样当然不能说不对,但是他觉得有点儿别扭,至少青瞳比以前活得要累了。
“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小孩摇摇头:“前些日子我爹爹带我去上林的草场躲饥荒,我好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爹爹说不用回来了,不会遇上你了。可是我娘以前说过,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老爷爷给了我们家很多粮食,还给了我一匹小马,可好了!我答应老爷爷把信给你,就每天都过来看看,从我住的地方过来,一天就只能跑一次。好容易才看见你,快,给你啊!”
青瞳又问:“我们两个都在挖,怎么你不给他啊?”
那小孩不耐烦地道:“老爷爷说挖坟的应该是个大眼睛的姐姐,说她不会让别人动手什么的。哎呀,快点儿,我不赶快回去天就黑了。”
他说罢,将信往青瞳怀里一扔,转身就跑了。这草原的小孩子终于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如同卸下重担,边走边唱起歌来。
青瞳就着蹲下的姿势坐在地上,拆开手中信函,果然是周毅夫所留,信上的字迹熟悉无比。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将信纸打得一片水痕。她招手叫胡久利过来,两个人一起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拿着一张纸看。
“孩子!”周毅夫这样称呼青瞳。
“孩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你给我留下的东西,我偷偷问了当日的探哨,也悄悄让阿黛潜入蜀中,大体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这东西一拿出来就是朝政动摇,就有兵危之险,到最后还不是百姓受苦?孩子,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我的命比起千百万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
正文 第44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5)
“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啊,你看到信,就说明你要拿出这个来做一件大事情。我自己不用,可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也不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毁了它,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两个都不会挖开远征的坟,你既然需要,那么一定是你最后的希望了。你留下这个给我保命,我怎么忍心毁了你的希望?”
“阿黛说得没错,做我的子女个个没有好命,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你身体里没有周家的血,但是已经有了周家的气。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可是我也只能求你。”
“父帅求求你,求你看在大苑可怜的亿万生灵的分儿上,不要掀起波澜,哪怕受再大的委屈,我也求你不要负了天下万民!皇上不算圣君,但是他尚仁厚。这天下的百姓很可怜,他们要的只是一点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跟着皇上,他们还能活下去啊!保护他,就是保护大苑的社稷,就是保护大苑的百姓啊!”
“我知道你不打算去西瞻,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教你兵法三年多,你一有主意眼睛就是这样。我走了之后,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定远军,但是西瞻人不会真的放弃侵占大苑的念头,呼林关迟早还会成为战场。到时候,抵御西瞻的不管是不是定远军,孩子,能帮忙的地方你都要帮一把。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我的兵法已经全都教给你了,我不在,你就替我为国家出一点儿力吧!”
“虽然我一生都在杀敌,都在征战,可是我最大的希望却是让天下平静,百姓不要受战争之苦!如果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
“话只至此,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需要我再多说,现在仔细想想,你如果还是决心要用,那么事后一定要还百姓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太平天下!”
“元帅啊!”胡久利哭了起来,他道,“参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给武将军看看,我不信他会不发兵!我不信他会不顾元帅的意愿。”
青瞳紧紧握住信纸,把它揉成一团,又仔细展开,她也不信武本善看到这些会不发兵。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是另一种震撼,周毅夫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朝中杨予筹还没有叛乱,形势尚算平稳,那时候这确实是天大的事情,现在可算不上了。
何况她现在动用这个不是要给皇上和什么权臣藩王,只是想给武本善看一看,周毅夫担心的此物一出,朝政动摇、兵凶之险是不会出现了。朝政现在已经动摇得一塌糊涂,兵凶也已经凶遍天下,即便是波澜也不是她掀起来的,这一点青瞳问心无愧。
然而周毅夫最后却说——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现在意图折腾天下的人就有她苑青瞳,还是想大大折腾的,父帅会不会痛心呢?
青瞳突然咬牙,天下已经如此了,宁晏即便胜了,各地藩王也难免要动些心思,她就不信到时候宁晏不会血腥镇压。同样地,就算是父皇胜了重回京都,那也一样要经过若干奋战,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大苑必然有大批百姓死于内战。这周毅夫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却是无法避免了。
青瞳扬起眉毛,既然如此,她姓苑,自然更希望胜利的是父皇,自然更希望对得起打下一片江山的祖先。
她在周远征坟前跪下,把手中书信擎起道:“父帅,对不起,我必须用你教给我的本事折腾这个天下,同时也必然会害死无数百姓。但是我当着远征发誓,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不会放弃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我会做到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你让我试试吧!”
十九、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