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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大乐,又接连扔下去几颗,接连有鱼儿跳起争食。他哈哈大笑,将一斛珍珠都从桥上倾倒下去,霎时水面啪啦声响个不停,无数鱼儿都跳跃而起,这场面着实壮观!
“再去拿十斛珍珠!”景帝吩咐。不一会儿珍珠又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一把珍珠被扔了下去。
“等等!”青瞳大步走到景帝面前,从第一颗珍珠扔下去,她就不断告诉自己要忍住忍住,可现在,她已经忍无可忍!那一股酸热的气从小腹直冲头上,在天灵盖炸开一道裂缝。她直走到景帝面前,深深吸气,勉强自己的声音和缓道:“父皇,这么多珍珠,您不需要,可否赏给儿臣?”
她这般来势汹汹地走来,景帝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互相都知道她要珍珠只是借口,阻止景帝继续这样取乐才是目的。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听了她也无妨,可是现在当着文武群臣,景帝觉得面子严重受损。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自信的人,越要求别人对他极度地尊敬。景帝脸色猛地沉下来道:“你若想要,明日朕再赏赐!”
青瞳看了景帝身后剩下的一溜九斛珍珠,强吸了一口气道:“父皇,那只赏儿臣半数可否?”说到“可否”二字,语气已经十分冷硬。早在西瞻,青瞳已经协助萧图南理政了,发号施令顺口至极。后来又作为兵马元帅带兵半年有余,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萧瑟说得对,现在的青瞳只要严肃地说话,就有一种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心惊。
景帝也觉得没来由有些心慌,然而群臣那么多眼睛盯着,他一挺脖子道:“皇儿,朕知道你和朕一样,这次都受了许多苦,这几斛珠子不算上等,明日朕从国库中找些好的赏你!”他说得和缓,其实就是两人对峙。青瞳让了一步,景帝为了面子不肯让步,这十斛珍珠,他是一定全要扔到河里去。
他说罢,对郭忠一摆手,一众宫人端起珍珠,全部倒入河中,如同下了一阵珍珠雨。河中的鱼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可惜没有人有心情去看。景帝沉着脸道:“回去,继续饮酒!”他一甩袍袖,径自回到桌案旁。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噤若寒蝉。青瞳默默地跟了回来,群臣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连忙回到席上。
景帝觉得有了面子,得意地看着青瞳,亲自布了一筷子菜给她,道:“皇儿,这骆驼酥滋味不错,你尝尝。”
青瞳看着碗中菜肴,过了很久,慢慢开口:“父皇,你刚说儿臣吃了不少苦。我找到渝州之前,曾和任平生看到这么一件事情。”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大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都凝神去听。
青瞳接着道:“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沿着江边狂奔,后面许多人追过来。那少妇跑得披头散发,渐渐被人追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就说:‘孩子他娘,给了人家吧,我们家都把他家的孩儿拿来吃了,你不给人家不行啊!三郎已经死了,吃不吃都是死了!’那少妇哭起来:‘这是我的骨肉啊,你让他囫囵身子去托生,下辈子还是个人!怎么能生生把他吃了,我一口也没吃他家的孩子,也不许你们动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易子相食!这只有在书里看到的事情若活生生发生在眼前,谁能不动容!
青瞳接着道:“追她的人见说不动,发一声喊就要去抢。那少妇又没命地跑,直到她实在跑不动了,眼见无法可想,那少妇突然发出很凄厉的一声叫,然后就把孩子扔到江里了!她宁可把孩子扔了,也不让人吃!”
青瞳转过身,慢慢跪下,仰着头凝视景帝:“父皇,您觉得您和儿臣加起来受的哪一样苦,比得上这位母亲?”
景帝胸膛不断起伏,喝道:“别说了!”
青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我也来给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现在在关中流传最广,我只记得几句……”她低低唱起来:
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
去年时要插秧,天反常,哪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一日日仰天长望,暗低头涕泪两行,放眼望,沃野成墓场,煞是凄凉!
叹生灵——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
“不许再唱!”景帝气得脸色红如滴血,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青瞳只略一停,又唱起来,充满悲痛,让人不由想象那“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的惨况。
“遭时疫无棺椁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不能留要撇入长江。”
“你!”景帝抓起桌上一个饭碗,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劈面向青瞳打去。饭碗撞在她的头上,一缕鲜血和着菜汁一起流下来。
青瞳一顿,倔强地抬头,任由鲜血铺面,继续唱道:“品一口玉碗珍馐金樽酒,哭一番河里的孩儿岸上的娘,怎不叫痛断肝肠!”景帝怒不可遏,喝道:“好!你哭河里孩儿岸上娘,你……你……你痛你也跳进去!”
正文 第64章 谋国尽书生(19)
青瞳仰视他道:“不,父皇,儿臣不想死,儿臣只想求父皇莫忘在大苑,还有多少可怜的生灵!”
“你!你给我跪在这里,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君王说话吧,要是明早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朕再不姑息!”他说罢,转身便走,杯盘碗盏被他踢坏无数。
人人都离去了,只剩青瞳跪在一席席残宴中间,没有人敢收拾。月光孤零零地笼在她身上,沉着她玄铁般冰冷的面色,静寂非常。
就这般一夜过去,天色刚刚微明,任平生悄悄地走过来,静静地扶起她,没有说话。他是偷偷潜进皇宫的。
青瞳双膝已经没有知觉,任平生扶她坐下,挽起裤脚在她膝盖附近穴位按摩,渐渐青瞳方觉酸麻疼痛,痛得非同小可,就像无数烧红的小针一起刺进膝盖一般。远远地有人看见,可没有人敢管,就由着任平生给她默默地按摩。
任平生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伸到膝下将她打横抱起道:“走吧,我带你走!”
“壮壮,放下我!”青瞳转过头,她的声音像吞了沙子一样干涩道,“现在已经不能走了,你去放了萧瑟,告诉他——动手吧!”
二十一、动手
任平生凝视着萧瑟,这个人坐牢也坐得这么高贵。他俊美得就像落入凡间的神子,其实他不需要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光是看看他的神情相貌,任平生就觉得他不似凡人。
萧瑟已经微笑开口:“任大侠!谢谢你来放我出去。”
他虽然在牢中一月有余,但得花笺精心照顾,衣衫纤尘不染,加上神态悠然自如,比起山野气的任平生,确实高贵得多。
任平生奇道:“你认得我?”
“萧瑟无缘得见,但是据守渝州的虎威上将军任平生,我却是久仰了。”
任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他。萧瑟嘴角含笑,任由他放肆地观看。
“你真的能呼风唤雨?”
萧瑟一愣,随即笑起来:“任大侠,没想到你这么有趣。”
任平生嘿了一声:“我就是不信才问你!”萧瑟微笑不语,他的面容自然而然为他带来高贵,令人难以放肆。
任平生随意摆手道:“我和你没交情,问这个的确唐突。你别见怪,说实话,滁阳那么个地方,不到一年就叫你治理得风调雨顺,你这本事不比呼风唤雨差,老任心里是很佩服的!”
“心中所想,尽可对人言!”萧瑟道,“似你活得这般自在,不用佩服别人。”
任平生嘿嘿笑了:“心中所想,尽对人言?那我不是傻子了吗?还是说正经事,大眼睛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萧瑟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任平生皱眉:“你什么意思?这是玩命的事,总要说说你要做什么,她才能放心吧。”
萧瑟摇头:“这是你自己要问的,不是她要问的,不放心的人是你。”
任平生眉头一皱,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能料到?
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既然同意,就认可了必要的损失。时机和轻重我会权衡,为这件事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你放心就是。你要是不能相信我可以跟着我,看我怎么做,但你回去以后什么也别说,她一定不想知道过程。”
任平生沉默了,这一切他可以当成热闹看,这个王侯将相的世界原本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心疼,可是他的心偏偏像被人拽了一把似的。青瞳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那种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实在笑不出,所以不免重新打量可以微笑着说出这种话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任平生才道:“我刚刚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你就那么肯定我是来放你,不是来杀你的?”
萧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自然,我有天眼,这个结果一年前就看到了。路早已经铺好了,青瞳若是想往前走,也只有这条路。”
任平生把脸探到他面前三寸,端详很久道:“天眼?为什么我越看越像个屁眼!”
门外传来声响,任平生回头见元修远远站立,叫了他一声:“任大哥!”
牢里光线黯淡,门口光线明亮。任平生逆光看他有些刺眼,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元修,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你的人辖制九门,青瞳本来觉得很安全。”
元修有些惭愧,低下头:“任大哥,我知道背着殿下做这些是我不对,但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手下五万元家军信得过我,才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不信任的人!殿下会明白我的,我、武本善、霍庆阳、林逸凡、天下苍生……殿下若是放得下我们,就不会答应了!我对她并无二心,她不会怪我的!”
“很好,很好,逼她害了自己的亲爹,她还不会怪你们,你们做得真漂亮!”任平生懒懒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就走。
“任大哥!”元修又叫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任平生回头一摆手:“这个皇帝老子我看也不怎样,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能让管他叫爹的人动手,老子这就去杀了他,给你们清路。那个脸上长天眼的,准备继续通缉我吧,老子反正也习惯了!”
萧瑟轻轻道:“你要去刺杀皇上?我并没有打算杀了他的。”
“呸!你当我傻,那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天眼再说什么刀磨好了,她不动手也不行,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干净,至少以后想起这件事来她有个人可恨,不用恨她自己。”
“别,任大哥!”元修急着想抓住他,任平生骤然加快脚步,一个闪身就闪过去了。元修想拦住他还是做不到的,只急得大叫:“任大哥!任大哥!不行啊,现在他还有用,现在还不能……”
任平生远远地一摆手:“那是天眼的事,老子管不着……”
“此人心意倒是……”萧瑟用奇异的眼睛目送任平生远去,微笑道,“元修回来吧,不要紧,我已经有安排,他找不到皇上。”
青瞳当日在宴会上跪了一夜,回到甘织宫立即倒头就睡,这一觉竟然睡了三天。饭端来她也吃几口,随即立刻躺回被子,沉沉睡去。花笺隔一会儿试试她额头温度,也不见发热,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停地睡觉。
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任平生大闹皇宫,在侍卫的围堵下潜逃,接着京畿绿营小部哗变,十六卫军被急调回京封锁了京都九门,不许任何消息进出。一座座府邸盘查下来,竟然牵连了好多旧臣,因为哗变的正是英国公旧部,连最忠于皇帝的王敢也被软禁家中。
整个京都的气氛凝重无比,皇宫里杂役们走路都提着一口气,生怕踩出声音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花笺每天都能听到无数让她震惊的消息,虽然她对此并不敏感,短时间内这么多消息累积下来却也终于感觉不对了。无数史书表明,这是造反前兆。
她也顾不上现在是半夜,只管回房死命摇醒青瞳,刚把疑点说了几句,青瞳就望着她苦笑。青瞳迎着花笺从诧异到怀疑的眼神,重重地点点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花笺猛地站起来,失声道:“是你?”
青瞳没有回答,紧闭着的眼睛里却淌下一颗泪珠来。
花笺惊得跳起来,还想说话,却听到耳边有人嘘了一声,“别说话。”花笺回头一见,却是潜逃了的任平生。这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任平生走到床边端详青瞳,慢慢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她眼角的泪珠,刚刚伸到她眼前,突然被两只消瘦的手牢牢抓住。青瞳眼睛没睁开,却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我难受!”
“嗯。”
“很难受!”
“嗯。”
“难受得不想醒过来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不会,你知道……”
青瞳的声音沉默下来,就在花笺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任平生,别走。”
“好……只要你不放开我,我就不走……”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低沉,让听惯了任平生大吼大叫的花笺觉得十分不真实。今夜十分不真实,不管是青瞳还是任平生,全都恍若梦幻。
青瞳却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呼吸慢慢均匀,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二十二、传位
“怎么样?”青瞳隔着门,张望了一下里面团团乱转的景帝。睡了这么久,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好。与之相比,景帝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想必这个打击实在不小。
也难怪,景帝这两三年来大起大落,哪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不容易才让他挣扎到国家安定、叛乱平复,就当他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一日醒来,却发现世界整个翻了过来,将他从高高在上翻成阶下之囚。
好容易贴身太监郭忠来送饭,景帝忙将私人小印掏出来塞给郭忠,让他想办法联系十六卫军勤王。郭忠笑嘻嘻接过小印,却道:“十六卫军已经接到圣旨入京,不如我拿给相国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别的用处没有?”
景帝这才想起郭忠也是从滁阳带来的,必是早已经和萧瑟串通。他怒极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谁知直到自然转醒,也没有人过来看看,更没有什么太医为他诊治,似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便是流亡时期,景帝也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白了自身处境,从愤怒至极顿时转为惊恐之至,又百般哀求起来。他求了两日没有作用,忍不住又开始骂起来。
青瞳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问道:“这些天,骂我还是骂相国?”
太监程志尴尬地道:“骂相国多些,可是也……骂殿下了。”话音未落,景帝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瞳的衣角,他猛地冲过来,叫道:“苑宁澈!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叛贼!朕到九泉之下也要上报列祖列宗,让他们降下天雷,打死你这个谋逆乱国的畜生!你竟然串通那蓝眼贼子囚禁朕!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
青瞳静静地听了一阵问:“肯吃饭吗?”
“先前不肯,后来就吃了。不过昨夜里相国吩咐下来,皇上不答应传位,就不能给他饭吃。已经两餐没有送饭了,相国说,以他对皇上的了解,不到三日他就会同意,正好赶上天呈异象!”
“他饿着我的父亲?”青瞳皱眉,吩咐道,“立即去传膳!”
“等等。”元修在一旁咬咬牙,接口道,“参军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心软!我们有无数兄弟参与这次……兵谏!你若不成,大家全数死无葬身之地!”
青瞳点点头,参与这次“兵谏”的人,都是对她万分信任,都是将生死托付给她、毫不畏缩的人。元修怕她心软,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软了!
青瞳低声道:“现在传膳,今晚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做做样子,他害怕了就赶快救出来。何必用饥饿羞辱自己国家的君王?我宁愿看到父皇是为了生命屈服,而不是为了区区饭食!”
她说罢,转身要走,眼看着青瞳淡蓝色的裙角离开门缝,景帝知道她要走,心头猛地大大惊慌。他叫起来:“宁澈!宁澈,你……别走!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你,你想当皇帝这不行,你知道大苑有祖制,只有没有皇子的时候才能由皇女继位!你是知道的啊!朕就是同意,那么多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哎哎哎,你别走!朕传位!呜呜……这个皇帝我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就不做了!朕传位!行了吧?呜呜……朕传位!传位给你的九哥行不行?朕吩咐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能自己决定,都要先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