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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得心中皱起来,痛作一团。
钟离卓方被降职,此刻正是要打压钟离家的时候,借着打压钟离一门培植朝中属于他自己的新派势力,一举将大户门阀逼至无法喘息。
他何尝不想与她子孙绕膝,可他如何能与她安稳度日?
柔肠百结,他连诉说一句相思,握住她的手都不能。
可她说,她要和他白头偕老,就算他牙都掉光,也仍旧爱他。
他便连落泪都只敢待她睡熟后,无声地盯着帐顶龙纹发呆。
那一瞬间,他竟不知这一切究竟为何,伤害他此生挚爱的女子,却是为了保护她,说来实在苍白可笑。
可他知道,自己从储秀宫踏出的那一刻,便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必须得走下去,一个人走下去,哪怕她这一生都不再宽宥他。
几个时辰后,他握着她的手,清醒地刻意唤她,桑桑。
连烁感知得到钟离尔的心痛,与他自身一般无二。
他想,如此这般,她这样烈的性子,便能远离他,也好过终有一日让他再无法隐忍。
可他瞒不过乔太后,她是他的生母,她比任何人都能看透他,病榻之前乔翎那一番话,看似说给祁桑听,实则,句句是冲着他,冲着钟离尔而去。
他知道,乔翎很快便要对钟离家下手,他必须要快一些,再快一些,让江淇抽回自己的势力,也再做足些面上的功夫,瞒天过海。
为着那一日,他无时无刻不在铺垫。天鼎元年九月初四,祁岚去往边境,秋狩之时,祁桑终究露出了马脚。
当钟离尔与江淇推论出刺客并非刘赟的时候,连烁心中便已有了眉目。
祁桑族人恃宠而骄,被他枭首示众一事,既提点了祁桑不可轻举妄动,却也更让她明白,除了依附母族摆脱连烁,她已无路可走。是以借着秋狩的由头,这位看似荣宠无双的贵妃铤而走险,将宫中一二处境说与了祁家,联合祁兴邦策划了这场刺杀。
他不知道祁桑究竟将自己的话与祁家透露了多少,将钟离尔与江淇屏退,他缓步走近面无血色的祁桑,温柔却残忍地一笑,他问她,“朕没死,贵妃是不是很失望?”
祁桑还欲与他装傻充愣,他也随她,这次事败,祁家便落了个谋杀君王的弥天大罪的把柄,让他恰好捏在手里,亦可防着祁家人再起祸端。
彼时连烁朝祁桑粲然一笑,只留了句话道,“贵妃猜得对,朕是不舍得杀你。祁岚刚到辽东,朕正是用他的时候。用得好,你们祁家封官加爵一样都少不了,可有朝一日若是用得不好,届时咱们一并清算总账,岂不更省心?”
祁桑双手不住颤抖,瞧着他生生便落下泪来,连烁偏过头去轻出一口气,直起身子寒声道,“朕知道你心有不甘,朕又何尝不是?”
他想起从林中脱险回来,他的妻子站在万人之前痴望他的眼神,心口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却仍撑着声音与贵妃道,“祁岚的确是个好人选,却不是朕唯一的选择。贵妃是个聪明人,你若肯依朕所言在宫中做好这个贵妃,不会有现在这样多的操劳。往后贵妃送出宫的信件物什,都交予近卫亲军代劳罢。”
他在这一天之内,寒了发妻的心,也夺了贵妃的权,可傍晚时分,钟离尔仍是站在他面前,为着维护他而不惜用那样冒失莽撞的方式。
他看着她,只知道他做的这一切,为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无不值得。
这些年,因着对她的感情与愧悔,后宫的嫔妃,他从来少有宠幸,尤其是祁桑,他更是立誓从未碰过。
婉婕妤与谁苟且,他并不在意,他对其他的女子没有情感可言,可她却傻到为了这样一个嫔妃,将自己生生憋闷出心结。
一个女子,要有怎样强大温柔的爱意,才能为了爱人坦然抵挡生死心魔。
她的情感,从来都是这样螳臂当车的执拗,妄图为了爱而一手遮天,化身神佛。
他正是知道如此,才要瞒住她这样多年,至死也不敢与她吐露一二。
那些熬不下去的痛楚夜晚,他清楚,如果她知道他今天所做的一切,断断不会留他一个人。她会陪伴他,支持他,帮助他,哪怕万劫不复,哪怕要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他不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还有一更~连烁视角。
第94章 此生惘
万寿节贵妃送的那副画作,他其实并未有多欣赏,旁人手笔,哪及得上她每年书上一个笔体的“寿”字心思玲珑。他将那幅画挂在御书房中显眼的位置,却不曾真正瞧过几眼,反倒是那些出自她手的祝愿,被他视作掌中珍宝,妥帖收藏。
连烁才是真正堪称隐忍的人,能够满怀一腔爱意抽身撤离,撤离团聚时分她温暖怀抱,漠对爱人深情凝睇的双眸。
可那一日去坤宁宫瞧病中的钟离尔,她如同前时一般与他说笑,笑他将她用锦被裹成了个粽子,他便恍然回到了旧时,他的小姑娘还与他爱说爱闹的时日。
旧时美好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如今不再有。旧梦乍然重温,凭谁也抵挡不住这份悸动欢喜。
他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选择。
为了保全她和她的家人,他可以忍受这所有的一切。
在离去的路上,途径御花园,他生生忍下将碎雪拂落枝头的心思,就如同一日日吞咽下对她的情感。
可他也会害怕,积雪消融便再无踪迹,如今的每一日,她与他愈发疏远,再过些时候,他们之间的夫妻之情,怕也有无可转圜的一日。
他想要留下些什么,那些缠绵于唇齿的,隐而不宣的秘密,他都写在这本书册里。
留待尘埃落定日,再没有任何人事能够威胁到她,天下如他们曾经所愿太平安宁之时,再由她亲启。
不论她是否相信,是否原谅,这是他十年岁月,赖以存活的全部祈望。
江淇缓慢却郑重地将书册再度递在她眼前,他想要握她的手,却被她一瞬躲闪。
他垂眸苦笑,他和连烁猜想的都没有错,知道真相的钟离尔,不会原谅他们任何一个人。
她的爱情,从来是透明赤诚的,这样的隐瞒和欺骗,不论出于什么,她在情感上都难以接受。
可他却仍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尔尔。我对你的感情,虽称不上绝对坦荡,可却也绝不是能遮掩的、低贱的。我在清楚这一切的情况下克制了许多年,可我做不到……若有对不起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她看着他,面容极冷,可眼神里是最后一丝祈盼,她一字一句地问他,“我爹娘的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
江淇看着她,沉默半晌,艰难地颔首,补上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说,这件事,是我亲手去做的。”
霎时间,她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倏然熄灭,如同燃彻一夜的烛火,天明时分不复存在。
天鼎二年,钟离郁文一门定罪发配出京的前五日,东厂灯火通明,一顶轿子畅行无阻,所到之处皆有番子下跪俯首。
彼时江淇落轿回到东厂,梁宗已带人叩首静候,江淇停步一瞬,梁宗便意会起身,只身跟着江淇进了院子。
甫将门阖上,却见江淇负手而立,面容是山雨欲来的镇静,梁宗小心着上前问道,“干爹,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江淇下一瞬说的话,却教他摸不着头脑,“带几个人,去京郊驿站挖一条暗道,要绝对隐秘。”
梁宗愣了一瞬,追问道,“儿子愚钝,还请干爹示下,这暗道……通到哪儿好?”
江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缓声道,“运河边,五日后,给咱家在河边备好船只和船夫。”
说完便不顾径自思索的梁宗,自个儿将帕子浸湿了仔细擦着手,梁宗瞧见他亲自动手,这才反应过来一时竟疏漏伺候,忙凑过来,却已插不上手,只好接着问道,“可是皇上下了什么大命令……”
江淇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将帕子展开,整齐搭回架子上,待到铜盆中水花已尽散,才听得他道,“是大命令不假,这回也让咱家看清了,咱们这位皇上,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梁宗脱口而出追问一声,“是什么?”
江淇无声扫了他一眼,烛火中带些苍白的冷峻面容瞧得他忙垂首,“是,干爹放心,儿子定办好这件差事。”
眼前人再未多言,只又吩咐道,“为着掩人耳目,明日起咱家便离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能让任何人瞧出东厂这几日在宫外有所动作。”
五日后,三更时京郊驿站已都是东厂的人,江淇秘密带着钟离郁文一行从暗道离开客栈,一路送行至运河边,早有一艘船在静候。
一生享尽权贵的右相与他一揖示意,身后家眷尽眼眸哀戚,江淇终究心有不忍,劝了句,“不得已教大人蒙冤,损了钟离家的名誉,实在不是皇上本意。只守业艰难,为着大明宏图,还请右相体谅。”
年近半百的老人摇首,只轻叹道,“钟离一门百年荣耀,到老夫这里,早已厌倦名利场中过,此等身外物如云烟,散了却并未是坏处。只有一样……皇后向来心性要强,若是知晓我与夫人……”
身后钟离夫人已闻哭声,右相终是叹了口气,只瞧着他郑重道,“皇后在宫中孤身一人,坤宁宫安危便托付与江大人了。”
他亦回礼,颔首应声,“此去江南路远,东厂的人会一直在暗处保护大人一行。他日有缘,咱家与右相江南再聚。”
送别钟离郁文一行,驿站恰好按着时辰走水,他绕道再回去,顺理成章带回霁儿的如意。
回宫之时,他未敢去坤宁宫见她,却听闻了她夜闯乾清宫之事。
连烁知晓祁家听闻走水之事,定想借故除去钟离尔,逼着自己立祁桑为后,是以那一晚早早便将祁桑宣进了乾清宫,做挟持祁家不敢轻举妄动的筹码。
她闯进来的时候,如同他预料中一般心碎震怒,喝退了祁桑,他本想拥着她安慰,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他不能。
她说她后悔,悔不当初,他不知她在说什么,是爱上他,还是嫁与他。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他一颗心的凌迟。
她与他方寸大乱,这宫中前朝都不得安宁,他须得将她送出宫去,远离这方是非才算安全。除却吩咐江淇带人寸步不离护着她,亦时刻将祁桑带在身边,以防祁家动作。
那段她最需要陪伴安慰的岁月里,她伤情至深的时候,他在为着重整朝纲,换血朝臣,培植新政势力而呕心沥血,夜不成眠。
随后几年,祁岚在辽东安分守己,却也为着挟持朝廷,不肯有什么大动作,暗地早生不臣之心。
连烁一步步架空祁兴邦在兵部的势力,将祁桑宠至极致,天下无人不知翊坤宫得宠,又选了祁若入宫封为僖嫔,渐渐借此一步步捧杀祁家,暗中收集铲除祁家恃宠而骄的把柄。
钟离与祁氏,他用着帝皇手段,一压一抬,将百年望族钟离的气焰消磨殆尽,借此一举击溃钟离家,亦将祁家宠信至无以复加,任其无可喘息,自取灭亡。
他承认他偏心,从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将祁家视为棋子,可不论世人如何想,对待钟离,他却从未薄情一分。
秀女入宫,为着护佑她中宫的位置,连烁半真半假地亲临坤宁宫示好于皇后,本想着能令她欣慰三分,御花园树下,却终究听见她与阿喜说,她断不思量。
这句话与他而言,实难承受。
彼时他已察觉出自己的心疾在年复一年的算计担忧中日益加重,中秋那一夜,他看到她提前离席的背影,竟有一种灭顶的恐惧,源于他正在彻底失去她。
这样多年,他借着醉酒的由头,终于做了他想要做的事。
不能说出口的情感,他只能用欢愉偿还。
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清醒地感受到她的抗拒和痛苦,第二日,她与他说,往后与他只愿做君臣,不做情深夫妻。
回到乾清宫,甫踏进内殿,他生平第一回 咳出一口嫣红鲜血,凝结在青石砖上,缓慢渗透进石缝中。
手指缓缓拭去唇边血迹,他竟笑了笑,笑自己竟还会感知到心痛。
一个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之人,竟还会感知到心痛。
得知她有孕后,他提步便要去瞧他,是江淇将他唤住。
是为私心,却也不尽然。
此时连烁已打定主意暗中训练一批信得过的精兵送往辽东,天下瞩目坤宁宫皇嗣之时,他也只敢夜夜踱步出乾清宫,借着深夜月光,遥望一眼坤宁宫。
江淇说,帝皇之路,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他的妻儿在他这样近的宫室安然好眠,他远远望上一眼,便已觉得感激世事。
砚离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如何不疼爱珍重,可他不能。
她难产之时,他本打定主意不管不顾,往后不再顾虑任何事情,拼尽全力也要对他们母子疼爱呵护,可世事瞬息万变,他已立了砚离为太子,多少人想要他妻儿的命。
如她字句控诉,砚离第一回 说话、第一回站立、第一回行走,他皆无法陪在身边。
想要对自己的儿子尽到做父亲的疼爱,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重罚如陈宗一般,想要谋害于坤宁宫之人以儆效尤,和抱上自己年幼的儿子一时片刻,便勒令自己不得不放开这温暖而已。
温暖总是令人不自觉沉沦的东西,可他没有这个资格,他需要保持十二万分的清醒,做个最合格的帝皇,护佑自己的妻儿和子民。
伤害他们挚爱的,她从未肯放过分毫,他虽一生都在平衡对她表露的情意,却也从未肯放过任何一人。
不顾祁家将祁若打入冷宫,是他愤怒之下的冲动,却教祁桑警醒万分,迫不及待联合慈宁宫暗害了砚离。
她站在殿内为着污蔑太子的无稽之谈拼命澄清,他看着她的眼,却三缄其口。
他们的儿子死在这一场阴谋里,是他无能,是他不论隐忍抑或作为,都无法摆脱旁人的掣肘。这朝堂,究竟还不是他的朝堂。
当初他费尽心思,千难万险也要除去朝中这般可威胁到他们的人,就是为了再少上一些今日之事。
千算万算,算不过天命。
世事容不下他与她,就连他的生母也不能。
这一生竟什么都是错的,连同自己无可选择的出身。
砚离走了,钟离尔欲撞棺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顾及自己心疾缠身。他已经失去了孩儿,不能再失去妻子,巨大的心痛之下他结结实实迎上了她的撞击,心口处剧烈瑟缩,一口鲜血便被他堪堪吞咽下去。
腊月的冷风里,他其实已几乎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了,却还是撑着看人平安将她带回去。
从这一日起,乾清宫的汤药,便再未断过。
他隐约感觉得到,这沉疴痼疾,让本想一切风平浪静后再陪伴补偿她的一辈子,终究成痴心妄想了。
这一夜,他踏入翊坤宫又离去后,江淇奉命,将一瞎了眼的士兵送入了翊坤宫。
江淇听着宫殿内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纵他一生所见残忍无数,冬日的寒意仍不可抑制地爬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祁桑整整一月才有孕。
翊坤宫的孩子,所谓恪安公主,根本不是皇室血脉。
而是个低贱的,瞎了眼的士兵,与贵妃苟合的贱种。
他想,连烁对钟离尔的爱,虽隐忍了这样多年,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疯狂刻骨。
为了给他和她的孩子报仇,他甚至可以牺牲作为男子的尊严,和帝皇的高贵,做出这样的事来。
只因为他立誓永不碰祁桑。
这份感情像无路可走的困兽,积攒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到头来,连烁谁也没有输,他只是输给了钟离尔。
他亏欠钟离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又如何不亏欠祁桑。
再见的那一夜,他还是像不经事的痴心少年一样,怕她会因着祁桑有孕而愤怒伤怀,小心翼翼地接过她递来的秀女名册,漫不经心地一页一页翻看,只为了拖延这不知如何启齿的时间。
他想要与她再多一刻的共处,她却已心死到可以不被他任何的话语所伤害。
天鼎七年九月,祁氏朝中势力独大,绵延七年之久,连烁终于借着祁岚的手暂时稳住了辽东局势,亦水到渠成铲除了祁家。
本该是一切真相都可告知与她的时候,他的病症却一日胜过一日。
秘密给他诊治的太医只隔了七日便不得不再度更换方子,那些本可以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令他犹豫。
以她的性子,知晓了真相,总归会为这些年的弯弯绕绕而伤怀痛苦。他不愿这般,至少不愿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靠着她的可怜或是什么别的情感,而过活。
宫中不欲再选秀,一面是他不愿再多花一样年纪的女子来为他守活寡,一面是他不愿再让她心中不快。
尽管她心中如今已不会为了他而起半点涟漪。他与她提起二人旧时心愿,她却已学会了不若前时莽撞直白,婉转告诉他,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