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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归兴趣,今日这场子,毕竟是沈君道一家给萧铣赔不是的场合,萧铣也不好和武士彟岔开了谈。当下也就按下这桩事情不提,和沈君道父子三人应酬一番,似乎裂痕已经完全弥合,大家就如老朋友一般不见外。
两坛新丰酒、五瓶三勒浆喝完,场子也算是散了,萧铣任沈光送父兄回府,他自己自回崇仁坊。临了时抽空给武士彟留了个帖子,说是若有兴趣,有空时可上门拜访。武士彟心领神会,大喜收下不提。
……
次日醒了酒,辰时末刻,便有府上下人禀报萧铣,说是有一个自称并州商人武士彟的人,拿着主人赏的帖子上门拜访,已经迎入内堂候着了。萧铣也不拿捏,收拾了一番便出去会客。
宾主落座奉茶,萧铣开门见山便问:“听说武先生在并州是做木材生意的?自古听闻秦陇、河东大木出名,秦汉六朝,宫室无不以秦陇、河东大木为梁柱,倒是门奇货可居的生意。”
“哪里当萧郎君奇货可居之称。某无豪门可托,不过是左右逢源,赚一些豪门指缝里漏出来的小钱罢了。先父早年是洛阳郡丞,某之上还有三位兄长。然而九年前分家析产,某少年无依,只得回了并州老家,拿本钱做些豆腐营生,苦些小钱。如是四年,苦是尽吃够了,得同乡许文宝指点,一起做些木材生意,如今只能算是薄有家资。”
“武先生真是痛快之人,萧某随口相询,武先生却是问一答三:你便不问一下萧某准你上门拜见,所为何事么。”
“某一介商人,有幸结识了萧郎君,又得萧郎君相招,定然是有用得着某的地方了。既如此,怎敢不尽心竭力,展示某营商之不易,也好教萧郎君知我本事。此时若是拿捏不说,只怕萧郎君转头便另请高明了吧。”
萧铣哑然失笑:“如此说来,你来的时候便是知道某有些生意想商量着请你做了?有勇有谋,是个人物。既如此,你便说说你在并州做大木生意时的手段,也好让萧某看看你是否有这个才能合用。”
“如此,某便不客气了——要说做秦陇、河东的大木生意,无非也就是那么两点:眼光要准,胆子要大。朝廷禁山泽之利为国有,寻常木料百姓私下樵采,只要不逾制,尽可寻到空隙。不过大木若要入得达官显贵营建府邸的眼,那便不易了。少不得要花些银钱,包些山林,得了官榷,才好施为。至于自己要牟利的细节,无非是给度支、户曹、市令等勘验山林、出给官榷的主官塞些好处,把好林场定成劣林场,多出的大木利益,上下打点而已。那些豪门大族总有不屑做这些看人脸色不得长久的生意,喜欢细水长流,才有咱这等后进的活路。”
武士彟说着,显然也是极尽卖弄才能之能事,想激起萧铣彻底地兴趣。即使他现在还不知道萧铣有可能和他合作干些啥,但是对于官员官位和前途的预测,让武士彟觉得萧铣这条线搭上了一定亏不了。
萧铣听着,大致有了一个了解——武士彟做木材生意的法门,不就是和后世那些套国有资源型产业来经营的法子差不多么?比如一个煤老板,勘了一块小煤矿,储量价值两个亿;然后上下打点,尤其是打点国土资源局的人。让官方出标底,觉得这块矿就值五千万标底。然后再搞一把要预缴高额押金的紧急招标,招标文件出来到开标只有一天半天的那种,那么好几亿的煤矿几千万也就承包到手了。只不过回到一千四百年前后,武士彟是找地方上掌管田亩钱粮的官员,塞钱塞东西后把朝廷山泽的名贵木材的数量低估,然后低价承包给他。
想到这儿,萧铣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若是拿下山头便花了不少本钱,岂不是要可了劲儿地在榷税期间猛砍乱伐?”
武士彟一愣,理所当然的说:“那是自然。包下朝廷山泽的榷税那是一年一计的,弄出去多少,都是这么算价。”
萧铣说不出话了,心中只荡漾着一副一千四百年后的煤老板形象,竭泽而渔的那种。心说难怪历史上秦陇大木资源在隋唐时貌似还很充裕,但是后来到了北宋初年的时候,秦陇大木已经成了稀缺资源,那都是剃头斧的下场啊。宋初宰相赵普被赵匡胤罢相时,核心的原因无非那么几条,其中一条就是纵容子弟私贩秦陇大木,另一条是收了吴越王钱弘俶十坛瓜子金。宋初大木资源的稀缺,可见一斑。
后世穿越前,萧铣看过一篇文章,说西方国家的煤炭资源采储比往往在三四百以上,也就是说目前已经勘探发现的储量,除以每年的开采速度,至少要三四百年才会挖光。而国朝的采储比是70~90,也就是说如果不发现新煤矿的话,现有的煤矿70~90年就挖光了。这和一刀切的、形同古代包税制的承包费制度,是不无关系的。这种制度,只会养出不计采储比的煤老板和无视休渔期撒断子绝孙网的渔船船主了。
“咳咳……武先生的营商魄力,萧某已然知晓了。不过萧某虽然不是豪门大户,但是品性却是如武先生口中的‘豪门大户’一般不堪,喜欢做一些细水长流的生意,不愿意竭泽而渔……不知武先生对那种生意是否有兴趣呢?”
“萧郎君此言却是无谓了。武某也是没有办法,一限于本钱,二限于人脉,少不得铤而走险。韩非子尚且曰‘长久善舞,多钱善贾’。若是有正经营生,本钱充足,武某又岂有做不得的。”
第七十九章摊牌
得知武士彟的晋商身份时,尤其是听了武士彟沾沾自喜的那种掠夺性开发起家经历时,萧铣对于要不要用这个人其实是犹豫的。尤其是萧铣毕竟是两世为人,从后世继承过来的那一份灵魂虽然不能说是绝对的皇汉,但是好歹是非观念还是有的,对于汉奸那是一律痛恨的,晋商在明清交替那段历史上做的卖国行径,多少让萧铣有一些抵触。
不过冷静了一下之后,这种抵触便稍微淡了一些,究其原因,晋商的兴起,历史上也要到北宋之后——因为隋唐挖了大运河,导致华夏版图的北疆边防重地中,河北地区可以依靠运河漕运为戍边部队供粮。而太行山的存在,让河东或者说山西地区不可能依靠运河补给,这就产生了宋明两朝为了戍边河东而制定的钞引法——朝廷只要商人给河东的边军运粮,至于你的粮是哪儿来的,怎么运的,过程政府不管,充分发挥市场经济的调节作用,政府只管你给河东边军交割了多少石军粮,便发给你多少石食盐的买卖凭证。
给河东边军运粮换盐钞引的制度,造就了晋商群体的形成,商人们自然开始动脑筋,远途运输太费事儿,那就在雁门关外、云中郡(大同府)内的晋北地区屯田,就地卖粮给边军。而这些屯田因为是在内线长城之外,经常受胡人侵扰劫掠,朝廷又不会为这些超额的民间利益动兵保护。这一切造就了晋商有一票赚一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铤而走险民风。包括到了一千多年之后,暴得富贵承包到了一块煤田,也不知道三十年承包期有没有变故,还是尽快掠夺性变现的好。捞到钱也不建设家乡,只管跑到北京城里屯房保值。
不管怎么说,如今晋商这个概念还没有兴起,武士彟的竭泽而渔也只是个案,未尝没有改造的可能性。而且武士彟言行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勾结官府的积极、那种想和吕不韦一样寻机资助政客以“奇货可居”的铤而走险胆识,还是颇让萧铣觉得可以一用。
何况,天下无商不奸,而萧铣如今手头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得用之人,就算他到江东之后就地物色一个浙商,不一定就能做得比武士彟好。或许晋商喜欢勾结官府是古今闻名,似乎浙商在这方面要好很多,许多浙商都是不靠勾结官府,而是靠自己的小聪明挖掘蓝海市场、或者拼命压成本杀出一片田地。但若是纯无原始积累的时候,为了完成这个血腥的积累的话,把精打细算降本当成最高法宝的浙商也免不了卖假货,从1980年代的温州纸皮鞋到2010年代的阿里巴巴,浙商被人诟病最多的就是假货。如果刨除掉做汉奸这个因素,非要在官商勾结和卖假货这两点里面分出一个优劣,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武士彟心中忐忑地等着萧铣的反应,见萧铣都让婢女续了两趟茶水了,才开口谈正事儿,武士彟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自己这一回算是走运,通过沈君道又攀上了一个比沈君道更高的高枝投靠。
“武先生,你的生意既然是在并州,那么若是有些营生要背井离乡,但是有巨利可获,你可愿为?”
“这有何难?某不过是做木材生意的,而且还有同乡合伙,并州这边的营生,若是全部转给合伙之人,也能回一部分本钱,至于其余,都是可以带着走的本钱,没有田庄铺面的连累,哪里去不得。而且某如今仅有一妻,尚无子女,也不怕跋涉。”
“如此甚好……萧某的身份,武先生应该也有了解吧。”
“惭愧……前日沈大人问武某借钱、给萧郎君赔罪时,武某自然也要询问用途明细,倒不是有心窥探萧郎君秘辛……如今只知道萧郎君此前是在江东修河、并授钱塘县令官职;当然最重要的,便是萧郎君与太子妃有亲,将来今上百年之后,萧郎君便是当朝外戚了。”
有些东西,隐瞒是没有用的,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萧铣也预料到了武士彟为了取信于自己定然不敢玩虚的,当下点头称是。
“不错,武先生了解的这些,俱是实情。不过还有一些最新的消息你可能不知道,萧某近日已经得了新的任命,即将卸去钱塘县令与将作监丞职务,改任扬州水曹佐史并工部员外郎,依旧回江东兼修河工,并执掌扬州总管下辖水务、船政,两个官衔都是从六品下。太子特许萧某经营江南漕商,只要每年足额缴纳运河漕税,并满足朝廷官运即可,余者不问。只是萧某如今身边缺乏得用的营商之人……”
武士彟闻言大喜,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武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虽然萧铣才从六品下,看上去和沈君道差不多。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做到从六品,和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做到从六品,那前途能一样么?
“既如此,这些日子你尽快回乡做些准备。萧某元宵后几日便要离京,咱约好正月二十四在洛阳等候,然后一起去江东,若是你来不及的话,也可缓缓赶来,到时候自己到杭州去,再打听萧某下落。”
“武某一定尽快处置好并州的生意,按期到洛阳等候大人。”
……
搞定了自己的生意代理人之后,萧铣这一趟在京师剩下的正事儿也算是办得差不多了,此后几日无非每日在两市闲逛,看看京师行情,绸缪着将来回杭州后如何调整自己的生意。再有便是拜访故旧,如自个儿的便宜师兄、太常博士欧阳询那里,虽然只是清贵职务,并无权位和利用价值,但是还是要多走动联络的。
欧阳询因为当年得了萧铣在雕版印刷生意上一笔润格,如今也是家资渐富,在大兴城外渭水之滨置办了数顷庄园田亩,还在西市弄了两处店铺,日子逐渐滋润起来。欧阳询早年在家族败落之前,也是娶过妻子的,只是后来兵乱中丧偶了;后来跟着萧铣一起在天台山避难的那些年,因为渐渐清修,也就没有再娶。开皇十八年进京考取清平干济科做了官、又得萧铣的资助所导致的蝴蝶效应,欧阳询也算是时来运转,去年时重新娶了妻,如今萧铣去探望的时候,欧阳询居然连儿子都有了,取名欧阳通。
听说欧阳通出生的消息时,萧铣也是吓了一跳,他前世好歹为了附庸风雅装装逼,对于这些书法家的奇闻轶事还算知道一点儿,心说欧阳通不该是在欧阳询晚年、大唐立国初年才出生么?想不到因为自己的缘故,居然早出生了二十年,也不知这欧阳通将来能不能再成长成一代书法名家,若是不能,倒是自己改变历史的罪过了。
除了欧阳询之外,另外一些必须拜会的便是原先的老上司将作大匠宇文恺,以及新上官工部尚书杨达了。
宇文恺自不必说,本是技术型的官僚,没架子,也不拘泥虚礼,颇有几分后世技术宅的风格。见到萧铣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少不得嘉许赞叹。当然绝对不是看上了萧铣的礼物,而是拉着萧铣问一些运河疏浚上的技术问题,尤其是把萧铣钻研的车轮舸以及相关的发散应用技术问了个通透,心中依然意犹未尽,不住口地夸赞萧铣巧思灵透。萧铣顺便又恳求把当初带去的将作监工匠继续留用,宇文恺也毫不吝啬地答应了,还大笔一挥又批了一些精通营造的能工巧匠,名义上便挂在江南河监、将作少监李敏名下,实际上完全由萧铣看着调拨使用。
辞去宇文恺时,也就意味着萧铣与将作监体系从此算是没有了人事关系,一切官场脉络从此都暂且转到了新任职的工部这一边。因为萧铣这个员外郎是外放的,所以除了尚书、侍郎与本司的郎中之外,其余同僚暂且都不必太熟络,也没什么业务往来,萧铣也就重点找了几人套套近乎而已。
工部尚书杨达是开皇十五年时从地方上提拔回中央担任尚书的。杨达出身也算是大隋宗室贵族,他和亲哥哥杨雄都是当今圣上杨坚的族侄,所以算是杨广的远房族弟。杨雄因为早年在建国过程中有军功,得了观德王的郡王爵位,而杨达差一些,只有侯爵。萧铣也不管这么多,只要是上官那便一串山头拜过去,不要留人话柄便好。
如此这般忙碌多日,转眼便是元宵佳节,离京归任的日子也快到了。借着元宵佳节的名头,萧铣得了机会和由头入宫探望姑母萧妃,顺便和表妹再私下寻机厮混一番。杨洁颖虽然也是万分不舍,唯有再强忍住,碎碎告诫萧铣要一切小心保重而已。
见表妹情切,萧铣心中也是颇为感动,一时不忍,挥毫留下一首诗作相赠:“今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今年人,泪湿春衫袖。”
杨洁颖看了,知道萧铣是说明年正月里是不会回京述职的了,总要等到邗沟全部修完才得解脱,愈发被赚了一掬泪水,忍悲告别不提。
第八十章根据地
萧铣与姑母、表妹告别,带了沈光和独孤凤俩跟班保镖出京归任。行了数日,在洛阳等到了处置完并州的生意产业后来和自己会和的武士彟,然后走陆路到宿州,换上一直住在宿州等自己的从人,然后乘来去迅捷的车轮舸重返江东。
萧铣一行人中,只有武士彟是北方人,而且是新归附萧铣的马仔,所以自然是第一次见到车轮舸这样的静水航行快船,开始时看得惊诧不已,觉得此船竟然日夜换人蹬船可以行三百里之多,着实匪夷所思,只可惜相对于人力消耗来说运载量不大,不然用来经商的话肯定能获巨利。
走到二月初三,众人便回到了杭州——虽然萧铣如今得到的新任命是扬州水曹佐史,按说这个职务是要去扬州交割上任的,但是因为他的钱塘县令需要先卸职,所以只能先回一趟杭州,与新人县令把钱粮人事的账目统统交割清楚。
新任钱塘县令也是老熟人,便是去年给萧铣打副手的县丞陆鸿鸣了。因为萧铣修河有功,带掣着杭州本地不少官员都在年底吏部的考功中得了上等考绩,县丞陆鸿鸣便是因为辅佐之功,就地转正提拔成了县令,相当于是从正八品跳过从七品,直升正七品,喜得陆鸿鸣心中对萧铣着实感恩戴德。
若不是因为要给萧铣空降过来腾位子,原本的钱塘县令是不会出缺的,少不得还要留任好多年。结果为了给萧铣镀金——当然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官二代来镀金,毕竟萧铣也是干出了真正的功绩的——钱塘县令的位置被腾出来,让萧铣坐了一年,谁知一年之后又高升,才便宜了陆鸿鸣。
……
钱塘县衙,接风宴上。陆鸿鸣举盏劝酒,口中美言不断,堂下请来诸般舞伎助兴,极尽招待之能事。
“唉,陆某在杭州,做官从曹佐到主簿,从县丞到如今县令,也见过十几年了,前前后后送走四任县尊,就没见过官声如萧大人这般好的——不是咱说,前年秋天,萧大人来接任的时候,还认下了两千石的常平仓亏空。要某说,萧大人若是依照常例,也留下这么些账目让陆某将来去平,陆某也就认了,可是萧大人偏偏不,高升走人,居然粮账户调丝毫不差,真是前所未见呐。
此前历任,手头不干净不说,而且还没为百姓办过什么事儿,十几年来杭州城里该是啥样还是啥样,哪像萧大人。区区在任不满一年半,民不加赋而西湖浚、运河开、百姓饮水灌溉之苦尽数根治。”
陆鸿鸣陪着萧铣喝了一杯,一边感慨,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也是不和现场其他作陪的人生分,笼络示好地意思,另一方面也是给萧铣贴金。
“陆县令不必如此,岂不闻韩非子‘古者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