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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吸引杨广目光的,却正是在于萧皇后身上这套襦裙——寻常襦裙的缎子布料如果是纯色的也就罢了,若是有织锦花纹的,肯定可以看见裁剪缝纫的缝隙,绝不可能一整块布料纹路不断从头到脚,缭绫的花纹最为繁复,只要拼接缝纫就肯定看得出来。然而,萧皇后身上这件襦裙,却是真真看不出半分拼接的痕迹。
“梓童此裙,真可谓是……可谓是……”杨广只觉得颇有溢美之心,却是找不到好词儿。
“天衣无缝是么?”
“说得好,果然是天衣无缝!不过却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天衣无缝这个成语典故,要到唐末五代才载于典籍,杨广和萧皇后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这句溢美之词的来处,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是陛下的好女儿好女婿进贡过来的,说是在吴郡寻巧手匠人织得宽幅缭绫、云锦等物,先眼巴巴贡了些样子来。若是做成袍服的话,袖子那里还是得缝纫拼接,不过做成襦裙却是恰恰物尽其用了,除了背后一道缝隙之外,再看不出破绽。陛下觉得这衣服如何?”
萧皇后显摆地做了个如同胡旋舞一样的回旋姿态,居然把猎奇的杨广招惹得欲火焚身,当下这一夜也不再去西苑寻年少美人,一时兴起便狠狠耕耘满足了一番已经三十八岁的萧皇后,期间**不消多言。
不过吴郡宽锦的名声,却是一下子在朝中权贵那里得到了爆炸性的传播,连皇后娘娘都要亲自沾沾自喜显摆地东西,能差得了么?
……
时间线回溯到一个月前,也就是萧铣和沈法兴、沈落雁等人在南苕溪水车工坊里头试制新式织机的那一刻。
见到那几台织机的时候,沈落雁着实是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台新织机比原本见到过的都要宽得多,甚至有三倍宽都不止。
如前说过,朝廷在征收布匹类物品作为户调的时候,是以“匹”这个单位来计量的。可是为什么隋唐一匹的规制是一尺八寸宽、四丈长为一匹呢(注:汉尺比较短,所以汉代一匹的宽幅是二十二寸,到了隋唐尺长,就降到一尺八寸)?尤其是这个宽度,看上去似乎有零有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就是我国直到南宋为止,织机都是单人手工投梭式的——也就是双脚分别踩提纵代表奇、偶数根经线的踏板,让奇偶数的经线交错上下张开口子,然后双手拿着饶有纬线的梭子,左手交到右手、打紧打纬后,双脚再反向踏一次,让原本向上提的经线改成向下、原本向下的经线向上,这样便把刚刚穿过去打紧的纬线夹住了。然后右手再绕一下把梭子交回左手,重复踏脚的操作,便算是织好了相当于一根丝线宽度的布匹。这个动作辛辛苦苦机械重复那么了两三万次,一匹布便织好了。
这里面,行家就能看出一个制约布匹宽度或者说织机宽度的重要因素——梭子是要织女在经线底下左手交右手来投梭的,那么布匹的宽度自然不能超过女人双手前臂长度之和,加上一个梭子的长度,不然的话织女投梭的时候就够不到梭子了。古代女人平均比较矮,又没什么反手摸肚脐的达人,所以常年发展下来,布匹和织机宽度便约定俗成定在了一尺八寸宽。
到了南宋和元的时候有双人操作的大织机出现了,一台机器要两个织女,其中一个人专门负责投梭。这样才把布料的宽度大大增加了——踩踏脚的织女,其坐的位置与踏板是在织机的右侧,而非正中,她只要确保自己的右手可以把梭子从布料右侧底下塞进去;然后另外一个站在织机左侧的织女会弯腰把整个上身探到奇偶数根经纬线提纵长开的开口里,把梭子捞过来。这样的操作可以把布匹的宽度提高到相当于一个女人腰以上、直到加上举起手臂后到指尖的距离,大约是五尺左右。不过这种织机因为多用了一倍的人工,所以纺织效率提升一点都不明显,只是满足了一些高端用户穿着用大块整料制成衣服、免去拼接的消费需求。
现代拍摄的古装电视剧里头,南宋以前的人们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整块料子做成的,前胸后背主体部分都不用拼接,这种情况实际上已经是穿帮了。事实上,古人的一副所谓的“天衣无缝”“人衣有缝”,可不仅仅是袖子领子这些地方要有缝纫针脚,便是大块大块的地方也要拼接,所以古人才对衣服有没有缝那么敏感,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实在是因为这些缝太显眼了。
沈落雁此刻看到的织机,看上去只要一个人操作便行了,但是其宽度目测有六尺多的样子。
“这织机织出来的布宽倒是宽了,同样一番功夫织就的料子能比原来增长三倍,可是这东西怎么投梭呢?手根本够不到啊。”
沈落雁坐在上头,仔细看了一番,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只好出言相询。
负责这个机械的将作监老木匠——其实也不能算是纯的木匠,因为这个老师傅的手艺显然不局限于木工,他此前在将作监是负责修造弓弩的,不仅要懂木活儿,还要懂筋腱机括的使用——指着织机两边放把手的地方。
“按这两个机括投梭便行了,不用直接用手拿梭子。”
沈落雁将信将疑,脚踩踏板完成了一次提纵开口,而后小心翼翼按了左手边的机括。只听“嗖”地一声,梭子从原本的卡槽**出,沿着导轨一直飞射到六尺外对面之处,被滑槽卡住嵌入另一个机括里。然后下一次再转一圈右边的机括上紧弦,然后松开,梭子又飞射出来,每次弹力都刚刚好射到对面被捉住。
“天下居然有如此巧妙地东西……啧啧啧,当真是匪夷所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来天下只要三分之一的女人织布,便够天下人使用了?多出来那三分之二的女人不是没活干了?”沈落雁暗暗咋舌,心中充满了敬畏。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天下徭役如此繁盛,正是男丁远征涂野草,尚需健妇把锄犁。女人还怕没活儿干么——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名字叫做飞梭,好处便是可以恰好靠机括之力自动投梭,还比人力双手交替省力得多。”
萧铣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便是十八世纪时英国人发明的正式飞梭那是用弹簧钢提供弹力的,而他这个山寨版的玩意儿,因为如今隋朝练不出弹簧钢,只好用动物筋腱提供弹性,结果做得好像织机两端有两部带着滑槽导轨的小型弩箭一般。
“啊,莫非此物也是主公的巧思么?小女今日得见奇物,真是何其有幸。”沈落雁听了一旁的萧铣开口,心中也是突突乱跳,跪在那里有些语无伦次,“小女还能……还能再多试试么?”
“当然要试,今日让你们来,便是好好试试,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称手的地方——旁边那台没有飞梭的、靠两人配合投梭打纬的也要试,要确保可行,那台东西到时候公主可是要拿来进贡到宫中的,马虎不得。”
只要宽幅的绸缎在市面上出现,那么“有一种新技术可以织造出宽幅布料”的消息就不可能瞒得住。既然如此,若是萧铣还想多玩两年垄断利润,自然是要阴谋为这些宽幅布料想一个费事儿的来源——这时候,笨拙费力的双人大织机便正好派上用场,用来误导天下人。
第十章海客谈瀛洲
萧铣在杭州忙完了国计民生的事情,正准备启程回苏州时,沈法兴来报,说是去闽海接船的武士彟已经回来了,此行颇为顺利,船队从岭南重金采买到了足够的适合建造大船的热带大木料,如今船队已经到了杭州停靠卸货了。热带木料的贸易行路关系到此后两年萧铣为朝廷建造海船的大事儿,自然要亲自去看一下了。
候潮门外的锚地码头上,萧铣见到了晒黑了不少的武士彟,对于这个门下豪商的开拓精神颇为感慨:“武先生辛苦了,此行收获如何,咱的船走海路去岭南可通畅么?”
武士彟显然此前不知道萧铣正在杭州,在码头上见了人忙不迭过来行礼:“劳驸马关怀,一路都好:门下此前跑海不多,偶尔几次也是去山东的登莱等地,南边没怎么亲自去过。如今两趟试下来,果然还是要尖底深吃水的闽船适合跑南海。往北方去的平底沙船,耐不住南海的迎头浪;而闽船到水浅的北方海域,又架不住上下的滚涂浪。这次对水文不熟,差点误了期限,幸好还不是大风季节,危险倒是没有。”
“没事儿就好,没想到武先生一介晋商,如今竟然也懂得航海用的观风望潮之术,倒真是入乡随俗了么。”
“哪里是武某自己悟出来的——诶?驸马已经见过沈姑娘了”武士彟说着,眼光扫到萧铣身后的人,已经看到了沈法兴和沈落雁,便指着沈落雁说道,“武某这些常识,都是沈家那里学来的而已,如今说嘴倒是班门弄斧了。只可惜驸马为沈县尉谋了实职,倒是不好到处跑了,偶尔走海的事情还得咱自己去,说实话跑海还是要吴越闽地的人在行。”
萧铣被武士彟的言语提起了几分兴趣,回头对着沈法兴说道:“想不到令爱不光会针黹女红,还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小小年纪倒是看不出啊。”
沈法兴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于自己把女儿教养成了风风火火的粗人有些惭愧,辩解说:“这孩子亲娘走的早,前些年某家跑船的时候,常常带着她,如今蒙主公给某谋了官身,不便离任,倒是连带着她憋得慌。主公可别见笑。”
萧铣恍然大悟,脑中已经脑补出了沈落雁的全部内在形象,大度随性地开解说:“这有啥好见笑的。将来有机会了让她独自掌船出海云游也不妨,萧某这里正好有个‘磨人的天魔星’没地方打发呢,到时候自能和沈姑娘一处。”
沈落雁听得怦怦心跳,完全不知道萧铣在说什么,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看这架势,莫非驸马已经把自己引为心腹了?
几人闲话完,便去卸货场看运来的木料,萧铣一边看,武士彟一边解释。
“驸马请看,这些是岭南柚木、赤木,都是上好的造船木料,此次各足足运回了几千料;比如今北地造船常用的榆树要好上数倍。那边还有……”
武士彟才说了几句,却被萧铣打断了,显然是萧铣对于造船木材品种的好坏没啥概念,需要扫盲一下:“武先生说,如今中原造船都是用榆木的么?这些常用木材又有什么优劣呢?”
武士彟也是一愣,才想起这位主儿是外行人,自己是做了很久功课了,对方却基础都不懂,赶紧告罪解释了一番。
“北方造船常用的有榆木,南方常用的有樟木、杉木。造船么,木料无非是三点要求,一要防潮防腐,二要足够坚韧,第三便是树型要尽量挺拔笔直——如槐树那般,虽然抗潮防腐,软硬也行,树径更是远粗于寻常树木,但是长得歪七扭八,既不能剖成长板,也不能削成桅杆,如何得用?
除了榆、樟之外,松、柏也是可以用的,不过柏树只能做桅杆,不能做浸在海水下的船体;松树防潮防腐更好一些,桅杆与船体都做得,然而却有一点麻烦——木料砍伐下来需要干晒数年,还不能是烈日天气,如此蒸干树中水分、晒出松脂,然后成材上漆,才堪使用,若是用得急了,当年砍伐当年便用,将来船材便容易变形,也容易渗潮霉烂。
若是寻常年间,可以用松柏造船的话,倒是省了如今这趟差使的许多事情,只是大业二年吴地各州郡给陛下大造龙舟船队,已经把民间提前储备的干燥松柏木材用了个囫囵,如今还要新造那么多去高丽的海船,便难以再找到合用的材料了,连连砍伐晒干也赶趟不上这个工期,某才只能去岭南找木料。岭南的木头不比咱这儿,端的有一个好处,便是砍下来直接用都不怕潮,因为这些树都是长在极其闷热潮湿的烟瘴之地,有些岭南好的木料,做成船不上漆,都能在海里跑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萧铣听了微微颔首,把这些大致记下。他记得前世读史书的时候,说起吴地百姓在大业年间最苦楚的一件事情便是帮助朝廷建造攻打高丽的海船,因为干活时间太长,多少民夫整天泡在海水里,腰以下到两条腿都浸泡得溃烂了,死者无数。后来杨玄感造反之后,天下群情汹汹到处都有反叛,居然连江南富庶之地都不能幸免,便是因为造船的服役太重,否则的话,按理说民变应该局限于北方运河和东都等大型工程沿途州郡才对。
不过现在听了武士彟的讲解,萧铣又有了另外一重认识:原本他只看史书,没有身临其境,还以为只是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导致民夫大量死伤;现在想来,木料的不足与工期太紧两相交加,肯定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于是,他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武先生,那么若是没有足够多的干燥松柏木料时,要强行赶造船只的话,有没有什么加急的办法么?”
“办法自然是有的,那便需要生火堆远远地烘烤,又不能让明火离的太近烤得木材变形。最后听那些高手船匠们说,还要在船拼好后糊缝、上漆等步骤都多许多额外的麻烦事儿,门下不专精与此,却是说不上来太细。”
如此便是了!萧铣暗忖,历史上杨广肯定是强逼加紧工期,让民夫多费了好几倍的事儿,才赶上讨伐高丽,结果白白损耗了太多钱粮物料、多死了很多民夫。否则如果材料充足光是造船的话,不该有如此损耗才是,大业二年造龙舟,也没见大片大片死人。如今自己经手了这个事情,肯定不能让这件惨剧重演,那么关键便是要想办法开拓沿海运输,到热带州郡多弄些木料来完成造船任务了。
“如此,到时候倒是要有劳武先生再多组织人手,咱这边一边造出船来,一边便要派人去南海筹集木料,武先生自己日后居中统筹不一定要再出海,但是可要为萧某多多运筹调度,组织一些可以出海的人手才好。”
“这些自然是门下分内之事,驸马,咱还是继续介绍一下这次采购到的木料有哪些门类的样品吧——您看,这边便是刚才说的柚木和赤木,分别产自两广潮人和俚人聚居的地方,那里虽有郡县,实则统治还是如同羁縻,不过那些蛮族颇为需求咱汉人的盐铁与工巧器具,将来无论是造工坊自制还是采买,只要能够弄到岭南便能换来足够的木料。
除了这两类木料,这次弄来的还有一些更加少见难得的上等木材,每种只得了一千料,都是来自林邑郡的,这种叫做铁梨木,还有一种叫做红檀,不过都数量较少,砍伐不易,只够用来造几艘船而已。大批建造的话,还是要靠柚木、赤木、铁杉等树材,将来咱们会重点采买。”
“等等——林邑郡是哪里?”
“怎么?驸马不知道林邑郡所在么?便是大业元年时,圣上听说林邑国多珍宝并海外奇货,让岭南行军总管刘方率领大军灭了该国之后,改作林邑郡的。只可惜刘将军当时在南中久战不归,从冬至夏,终于死于毒瘴,士卒病死者倒比战死者更多数倍。而且后来大军从林邑搜缴上贡,无非也就是些珍珠翡翠、南海香料等物珍稀。本朝关心时政者莫不叹息,觉得这仗打得不值。门下此次去林邑郡营商时,当地朝廷官吏好歹还有一些,不过看上去形势不容乐观,林邑当地的南越遗民趁着朝廷大军撤走,又越来越蠢蠢欲动,再过两年,说不定林邑之地又不是朝廷所有了。”
听了武士彟的解释,萧铣也是喟然长叹,心说什么林邑国,不就是后世的越南猴子嘛。杨广大业元年就趁着冬季出兵,灭了林邑国,也算是一桩赫赫武功了,可惜这个时代的汉人终究敌不过热带病,最后百战悍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瘴疠之气的淫威下。
“南中毒瘴,果然非同小可。既如此,咱以后可要吸取教训——日后海船船队大成之后,春夏便跑北边,秋冬便跑南海,每条航路一年两趟也就是了,千万不可鲁莽。至于圣上觉得林邑多珍异奇货,某觉得倒是不错的,只是常人不识得其好处罢了——某且问你,此番去岭南,可见岭南之地稻米可以一年两种?仅此一项,便非同小可了。”
第十一章将门子弟
落实了造船的木料来源之后,剩下的活儿便都是按部就班没什么可以运筹的了。萧铣前世虽然做了多年包工头,但是木质船舶时代的造船技术实在是不在行,每隔几日去苏州左近的常熟县船场等地视察,无非也就是提一些管理上的事情而已,对于技术并不过问。
大方向上,倒是有属官谏言萧铣得到如今这批木料之后,马上按照朝廷的需求,建造沙船底型的大海船,以便将来可以直接用途高丽之战。但是这一点上,萧铣倒是力排众议,选择了将如今武士彟带回来这批岭南木料都在常熟、明州的船场造成营商运输的福船,不考虑作战需求。
萧铣这么决断的原因,无非还是觉得高丽之战时间还早,大不了留出两年整的时间为朝廷造船也足够了,先造一批福船的话,可以在后续的日子里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