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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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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惊诧,蒋铎阻拦,“不行,你的伤还没好。”
    蒋钊理都不理,披上一件斗篷,催促道,“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人匆匆上马,沿着小巷子一路往议事厅驰去,沿路隐隐已能听见喧哗骚动的声音,应该是刘仙君的尸身已被发现,眼看着就快闹将起来。
    天色暗沉下来时,一弯新月挂上树梢,二人已行走在山间。山麓崎岖,不得已只能下马,牵着缰绳继续往前走。
    蒋钊走在前头,气息有些乱。大约又行出四五里路,她顿住步子,“你该回去了,前面的路,我知道怎么走。”
    他回过头来,眸色清浅,目光温柔,“我不回去了,咱们一块离开这里。”
    她愕然,不是一点感动都没有。他唇角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欢喜,欲说还休。
    “蒋钊,多谢你,愿意陪着我,但是不必了。于我来说不需要,于你而言划不来。你的根基在潼关城里,好生回去罢。”
    他摇头,样子很是执拗,“我说过,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日久生情,我信这句话。”他伸出手来,神情充满诱惑,笑容也和那诱惑配合的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她静静的望着他,忽然觉得,平心而论,他也算是个惊才绝艳的男人。这样一个人陪伴在身边会省却很多麻烦,因为他足够聪明,足够世故,也足够有手段。
    一个出色的男人向自己抛来橄榄枝,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点都不心动。
    只是那份心动里存在着太多猜度,太多计较,太多权衡,却没有分毫发自真心的悸动和雀跃。
    深深吸气,她笑着摇了摇头,“蒋钊,你离不开这儿,因为你的恩还没报完。如果一走了之,你哥哥就是孤身一人,你放心不下。”
    停住话,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垂下去,“你做不来那样的人,因为你心里还有愧疚,更有对他的情谊。做兄弟,有今生,未必有来世,珍重罢,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
    他缄默不语,方才亮得闪耀火花的眼睛,终于慢慢冷却下来,凝固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再往前走三十里左右,有一片不大的村落,你可以去那儿找户人家歇脚。明日天亮前尽快离开,如果他们要搜山的话,难保会有麻烦。”冷静叮嘱过后,他似乎叹了口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此为止罢,你一路保重。”
    她很欣慰他的决断明快,果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又或者说,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爱到割舍不下的那个程度。
    “好。”她朝他拱手,“你也多保重,好好养伤。最好别留下什么疤,不然以后怕是会吓坏你的新婚妻子。”
    他嗤笑一声,凝目望向她。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过那里,看穿她的魂魄。
    “你会在京里,等着我们的消息,是么?”
    她说是,“希望你们能成功,这个腐朽的王朝也该有人取而代之了,我会为你们祝祷。”
    他不忘挪揄,“祝祷?说得好像你信满天神佛似的。”说过一叹,垂眸望着地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现在不说,以后,叫我怎么找你?”
    她心里蓦地一酸,敛了笑,正色答他,“我姓沈,单名一个寰字,声振寰宇的寰。”
    “好大的气势!不过,也堪配你。”惊艳过后,他偏过头不看她,半晌吸了一下鼻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你走罢,日后,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
    万里河山,有缘再会。沈寰朗声笑笑,牵起马绕开他,往茂密的山林中走去。许久,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必回首,也知道他业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
    月朗星稀,密林深处,愈显静谧。倏忽间嘎地一声,一只乌鹊从头顶掠过,扑棱着翅膀向一棵槐树飞去。它叫着,声音暗哑凄怆,在山林中久久回荡不息。
    她抬头,默默看了一刻,眼中忽然有泪水滑落,滚烫的,一颗颗跌落在衣襟上。

☆、第78章


    渭水横亘在眼前,河面开阔,波光粼粼,可惜顺流而下不通京城。她饮马歇息,心中一片茫然,实在不知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说是回京,偏生这会儿内伤又未愈,功力没有进益,报仇雪恨的事儿,眼看着还是遥遥无期。
    此刻京城里呢,物是人非,曾经最亲密的人,怕是早已封妻荫子。再见面,又该如何相对?
    亲人,仇人。她默默长叹,这世间仅剩下的一个至亲骨肉,藏身在茫茫西北边陲。她不能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仰面兴叹,无论是生是死,她都应当去找寻他——她的嫡亲三哥,沈宪。
    改换章程一路西去,甘州首府西宁卫算是个重镇,人口不多,但回藏汉人混居。满眼都是异族,满街的小白帽子。她瞪大了眼睛瞧,也还是没能在人海里划拉出沈宪的踪影。
    她记得王介瞻说过,沈宪是和当地的回回在一起。回人抱团,聚居的地方不难找。那一整条街人头攒动,净是烟火气,小白帽儿们沿街摆摊兜售他们的吃食。也有女人出来看摊的,裹着素色头巾,连一缕头发丝儿都不露出来。
    在这里,她一个汉人倒成了异类。她不在乎,也无所谓旁人看她的眼光,一门心思的寻找,见了商铺就进去溜一圈,逢着面善的老人家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姓沈的汉人小伙子。
    摇头的次数多了,心就慢慢冷下来,一点点沉到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好几回梦里惊醒,沈宪可能早就不在了。他孤身一人,活下去多艰难,不是死了就是远遁了——好容易逃出生天,也许他再也不想生存在大魏的疆土上。
    这样想着,心揪成一团,疼得浑身发颤,只好转头安慰自己,她是个傻子,三哥一定还活着!只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好用过去的真名真姓。
    一连找了十几日,还是一星头绪没有。她的执着劲儿又上来了,既然找不着,索性住下来。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只要她活着,就一直找下去,直到人死身灭为止。
    像赌气似的,她也知道不上算,奈何满心满肺都觉得苦。恍恍惚惚地,看见前头街口把角有铺子在卖甑糕。一个带黑纱巾的回回女人吆喝着,甑糕,甜甜的蜜枣甑糕……
    她走上去,吩咐女人称二斤给她。女人笑着说好,微微一拧身,她看见她肚子浑圆,顶上尖尖,原来是怀了身孕,还这么抛头露面的,真是不易。
    “再称三斤,凑个整儿。”她极少生出恻隐,也许是因为近来太多焦虑,太多愁绪,挤压得她向来坚硬的心都柔软下来。
    女人抬首,冲着她微微一笑,是高鼻深目,很漂亮的模样。那笑容尤为甜美,看着就让人觉得,像是含了一颗蜜枣在唇齿间。
    称好了拿黄板纸一包,挺着实的分量。才要道谢,铺子里头转出一个人来,头戴白帽,寻常的回民打扮。他踱到女人身后,声音似水温柔,“去后头歇着罢,前头有我呢。”
    她一窒,目光如电。看清楚时,禁不住双手发抖,甑糕啪地一声,全覆在了地上。
    “哎呦,怎么掉了,你没拿稳当,我再给你重新称。”女人有些心疼,但还是大大方方的说。
    身侧的人跟着看向她,两下里对视,她更加愕住,整个人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自己的脸面目全非,此刻是个黄瘦的汉子样儿。怪不得,他的眼睛里没有震惊,也没有此刻溢满她眼眶里的,那些泪水。
    “沈宪。”她低低的叫了一声。
    男人浓黑的剑眉皱起,满眼紧张,如临大敌的盯着她看。
    “你是沈宪,对不对?”她嘴角的弧度像哭又像笑,“三哥,我是沈寰。”
    男人身子猛地一晃,下颌颤抖,声音支离破碎,“寰丫头……是你,真的是你?”
    手臂纠缠在一起,两两凝望。她眼里的泪光那么真诚,虽不曾掉落,却转动得令人心悸。
    她终于还是找到了他,在接近心灰意冷,绝望无边无尽袭来前。他也终于见到了故人,上穷碧落,他们是今生,彼此唯一的血脉亲人。
    坐在铺子后头的小院里,她拉着他的手不放,听他缓缓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儿。
    原来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有了新的回人名字,赛布。方才的女人叫海纳,是他在这里遇上的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她不嫌弃他孤苦无依,身无分文,也不在乎两人隔着教门,就这样接纳了他,给他一个安定温暖的家,如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快要出世了。
    “真好,我就要当姑姑了。”她笑中依然有泪,知道他故意不提过往,便努力地不让泪水滚落,强自抚掌笑着,“沈家有后,三哥功不可没。”
    “赛布。”她念着这个名字,“是她给起的?”
    他点头,和她一道回首,看向屋内忙着沏茶的海纳。
    赛布的回语意思是坚韧,海纳为他起这个名字时,他刚勉强能下地,说出自己的来历身世。那时节两个哥哥都死了,他也被折腾得没了人模样。营里管事瞧着他可怜,分配他去看粮草,可说到底还是罪人,随时随地会被人抓去卖苦力。他想着沈家只剩下一根独苗,不管多难也还是得想法子活下来。
    趁着同伴吃酒宿醉的当口,他偷偷的跑了。其实他不知道,人家是得了上头的指示,有意放他离去,否则以他一个逃犯,哪儿能那么轻易就躲开看守和西宁卫兵士的搜查。
    逃出来才知道,外头天大地大,却没有他能落脚的地方。他不敢往汉人堆里扎,生怕一不留神让人认出来。身上没钱,也没脸沿街乞讨,走出去没多久已饿得两眼发花。倒也不是没想过从良民手里抢吃食,他有武艺傍身,抢银子抢饭都不在话下,可心里那点子良知还没泯灭,他下不去手。想着到了回回聚居的地界儿,没人认识他,也许就能找个铺子,哪怕给人家当短工也好。
    就这样担惊受怕,东躲西藏,还没等延挨到地儿,人已虚弱得成了路倒。
    再醒来,看见的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柔和得像是措温布终年常青的水波。她说自己名叫海纳,是世代生长在这里的回回。彼时他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一点不在乎,不多问,甚至也不害怕。她悉心的照料他,把他当成孩子般呵护,让他体会到久违了的人间温暖。
    后来他问过海纳,她连他的身份都不晓得,怎么确定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敢这样贸然搭救他?海纳开始只是笑,后来问得次数多了,她终于告诉他,因为他睁开眼的一瞬,她在他眼睛里看见真诚的渴望。那是一个无助的灵魂对生命,对活下去的热切渴望。
    她为他取了寓意坚韧的回语名字,便是觉得他经历过生死大限,从那以后,一定会坚强勇敢的活下去。
    海纳为沈寰准备了奶茶,还有一小碗米米分蒸牛肉,味道喷香浓郁。她笑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嫂嫂。
    一句话羞得海纳双颊飞红,沈宪搀扶她,轻声细语叮嘱她回屋休息。她垂首答应,一转头,和他的目光接上。两个人的唇角漾起笑来,眼里也有,浓郁的如同茶碗中凝结住的奶霜。
    沈寰看得心头百味陈杂,有欢喜,也有酸涩,一股股的涌将上来。
    “三哥,恭喜你,找到了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你有了后,爹娘和两个哥哥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告慰,他们一定会为你高兴。”
    她终于说出口,其实不消说,沈宪也知道,父母一定已不在世上,否则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只身来到这里。
    扳着她的肩,他哽咽难言,“大哥在路上就……二哥,我找不到,找不到他的……对不起,我太没用……我对不起两个哥哥。”
    她抚摸他的脸,不是记忆里光洁细嫩的质地,上头留有苦难和风霜的痕迹,和他的眼睛一样,没有了青涩,没有了锐利,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苍凉。
    “没有人会怪你,三哥,你已经尽力了。”她吸着鼻子,强忍泪水,“你好好的活着,替哥哥们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
    他无语凝噎,迟缓的点着头,问起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遇到一个好人。”她想起顾承的样子,声调柔缓,“他救了我,不求回报的养着我。他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才过了三年踏实稳当的日子。”
    他怔怔听着,念了一句感谢真主,又不解道,“那你怎么,怎么又跑了这么远,来这里找我,他怎么肯放心让你一个人?”
    她笑笑,有些苦涩,不得不掩饰初衷,“因为结缘巧合,我听说你逃出来的事儿。心里总搁着这桩事,觉得应该来找你,不管见得到见不到,总要了却心里的愿望。他是有家有业的人,我不想拖累他,何况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长大了又有武艺傍身,走到哪儿都能保护自己。”
    “小寰……”他忽然觉得不安,终究是血脉相连,他隐约勘破了她心中藏着的念头,“你是不是想,想要替父亲报仇?”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在颤抖,她看着他,仔仔细细的,脑中忽然闪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他爬到高高的枣树上,对着树荫底下傻傻等着接枣子的她得意的笑。他知道她巴巴的在等着,于是故意捉弄她,拈起一颗先尝起来,然后使劲儿馋她说甜的发腻。她心里着急,催促他快扔几颗下来。他随手摘下,瞄准她的眉心掷过来,把打得她一趔趄,险些哭出来。
    那时她四岁,他八岁,整日嬉皮笑脸欢天喜地。他带着她几乎上房揭瓦坏事做尽,他是十足的小霸王,是飞扬跋扈的三少爷。他戏弄她,却也护着她,要是外头谁敢说她半句不好,他有本事把人家阖府上下闹的鸡飞狗跳。
    然而那个跳脱活泼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眼前的年轻男人面容沧桑,黝黑劲瘦。不过弱冠之年,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沟壑。
    岁月留下的伤逝太过沉重,将他的锋芒打磨干净,彻底压垮了他的骄傲自信。
    他渴求平淡安稳的生活,她不能责怪他忘记仇恨,因为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以何种面目生存下去—这是她慢慢才了解到的,从顾承那里,从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
    “是三哥无能,我,我龟缩在这儿,不思进取不想报仇,甚至连京城都不敢回,不敢去找你……我愧对父母,哥哥,还有你。”深深垂首,他艰难的,如诉如泣,“我帮不了你,不敢,不敢求你原谅我。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想,不想你背负那么多的恨。小寰,你忘了那些事罢,好好的活着,爹娘有灵也一定希望,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平安幸福。”
    她捋着他的鬓角,柔声安慰,“你把我想得太能干了,我一届女流,难道还能杀进皇宫行刺皇帝?我好容易才找着你,这会儿可顾不上想旁的事儿。”
    他其实半信半疑,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那些情绪。那就不再多问罢,只悉心的关怀她,嘘寒问暖尽一个兄长该尽的所有义务。
    拿起勺子亲自喂她吃米分蒸肉,看着她满足的笑,比吃在自己嘴里还让他的觉得惬意。
    “味儿真好,三哥平日有口福啊,遇上个手艺这么好的嫂嫂。”她确实饿了,吃得香甜,一粒肉屑挂在嘴角也毫无知觉。
    他轻轻粘下来,笑着拿给她看,一瞬间,眼里又有了昔日狡黠的生气。虽然稍纵即逝,也足够让她回味很久。
    “还记得从前么,你总是抢我喜欢吃的东西。”她笑着看他,“那时候,我觉得你这人最没起子了,凡是我爱吃的,不拘是什么,你总要上来和我争几口才算完。”
    他想起往事,也禁不住笑了,眼神宠溺而又充满包容。
    “其实你不是真的要抢,只是想借机和我闹着玩。我有了危机感,倒是能更加护食儿。”
    多少年过去了,她一语道破当日的玄机,“你想让我多吃点嘛,我知道的。可惜,知道的还是有点晚了。”
    笑容慢慢溢上她的脸,眼中却有泪水倏然滚落。他看见,手忙脚乱的去擦。擦着擦着,两行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晚,你找到我了,一点都不晚。”他语无伦次的抚慰她,“我不是个好哥哥,往后我补偿你,一定,一定好好补偿。”
    她笑着说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无言依偎,任凭西北清冽干燥的风,吹干那些止不住的泪。

☆、第79章


    兄妹好容易相见,沈宪执意不叫她再离开,她也有些舍不得,想了想,终是答应暂时先住下来。
    海纳和这条街上的回回一样,靠做糕点吃食为营生。这买卖挺苦,基本上是起早贪黑。四更天不到,就要起来和面和馅,把第二天要卖的点心全都做出来。
    沈宪心疼海纳怀着身孕,早把这些活儿都揽下来。他不觉得辛苦,为着心爱的人不受累,为着给快出世的孩子拼一隅安稳天地,即便每天少睡几个时辰,忙得腰酸背疼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在亲妹子也回到了他身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长长久久的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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