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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穆不懂她的意思,心却再度悬了起来:“难道说,不疼也有问题?”
带下医不敢相瞒,低声道:“妇人生孩子,痛是天经地义,不痛,那自然……”
后半句她不敢往下说,只见皇帝顿时面色惨白,生生往后退了两步。他闭了闭眼,道:“朕进去陪着她。”
今夜不止带下医,包氏也在,六宫之中有头脸,熟规矩的尚宫们站了半屋子,诸人见皇上拨脚就要进屋,连忙上前阻止:“皇上,妇人产子,最忌的就是男人陪在身边,您万金之躯,千万不能进!”
赵穆做了两辈子的皇帝,如今的这一生,并陆敏,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子,其实都是额外之福,他停了停,问道:“朕进去,可是会对皇后,或者孩子不利?”
那带下医道:“倒也不是。妇人生产时,多邪灵污晦聚集于身边,要吸食那产后污血,奴婢们是怕皇上要遭邪晦缠身!”
赵穆道:“朕便是天地间最正的纯阳之气,最不怕那些东西,快快躲开,叫朕进去!”
几个带下医没了主意,转身去看包氏,毕竟她是皇帝的老丈母娘。她们自然希望她能劝劝皇帝。
包氏略一思忖,却是道:“既皇上心急,叫他看看也好。不过你得等会儿,我进去稍微遮掩一下,你再进来。”
她生过几个孩子,最知道为何妇人生产时,不让男子进产房这一忌的由来。
说白了,男女之间相吸相引,全在于鱼水欢好。但妇人不比男人,怀胎九月,身材会走形,相貌会变丑陋,生产时那道鬼门关,沾着血腥污秽,恰如地狱之苦。
一个男人若亲眼见过自己的妻子生出个孩子来,只怕会生生吓掉半条命。
方才她一直陪在陆敏身边,总觉得陆敏有些不对劲儿。
陆敏今年也才十六,还是个小姑娘,从两年前被皇帝逼入宫廷开始,再到最终嫁给皇帝,别别扭扭,多一半是叫这男人强迫的。
她没有爱他到愿意嫁给他的程度,又没有恨他到必须杀了他的程度。但她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心全意嫁给他,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要么就决裂,让陆高峰杀了他。
所以虽然她当着陆高峰的面说爱赵穆,但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爱他,相反,也许还积着许多委屈。
最初怀孕的时候,妇人们因为新奇,也因为即将要做母亲,会变的很快乐,傻乎乎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在产前会渐渐被忧伤所取代。
于一个天生禀性柔弱的妇人来说,孩子是她一生的责任,她怕自己会照顾不好孩子,也怕丈夫会半途弃自己而不顾,种种忧虑杂夹在一起,情绪自然也会时起时落。
包氏当初怀孕时,陆高峰那样温柔体贴 ,稍有不顺心她还要摔盘子砸碗。
陆敏面对的是皇帝,凡事自然委屈自己,这种委屈积累在心里,压在心头无处可诉,恰生产前心情低落,就成了她过不去的坎儿。
包氏也不知道女儿是真不疼,还是忍着不吭声,暗猜女儿应当是心中有委屈,强忍着不肯诉,所以不肯喊痛,所以想要叫赵穆进去,一解心结。
*
事实上包氏当初,也是叫陆高峰掳来的。当时她在草原上放羊,以为他是来偷羊的,还在护自己的羊呢,他就那么随手一掳,便把她给掳走了。
包氏犹还记得俩人在一起的头一夜,是在四野无人的草原上。他四处转悠,欲猎个东西来填腹,也不知怎么的,那一夜草原上没有一只野黄羊,连只兔子都没有。
他生火的时候闷头闷脑说了句,没东西可吃,不如今夜就吃你?
虽听不懂汉话,但他像狼一样要吃人的眼神,是个人都明白。她不会说汉话,只会说个,不,不。谁知在他那儿,却听成了包,于是陆高峰自发以为她姓包,这恰是她姓氏的由来。
她一直担心他会吃掉她,怕了很多年。到陆严出生那会儿,还胆颤心惊,生怕他晚上吃不饱,半夜要来吃自己。
也是经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他的诚心和爱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于相逢一笑时的刹那经验,若想持之以恒,还得彼此容让,耳厮鬓磨。
总得叫皇帝看看陆敏为他吃了多少苦,他才知道如何珍惜她,尊重她不是。
*
陆高峰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还穿着官服,又是皇帝的老丈人,不好进殿,便躲在后殿的廊庑下,一个人静静的站着,看二楼窗扇上一片片人影闪过。
他听过太多次包氏生孩子的时候咒天咒地,到女儿这里,眼看要做外祖父了,心情激动,又难掩悲伤,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闭着眼睛,希望能听到孩子一声哼叫,却只听到轻而急的脚步声,一丝也听不到陆敏的声音。
太液仙境的哀乐不知何时停了,此时当不过三更。
*
产房就是平日陆敏起居的那间卧室,里面所有的屏风,摆件全部被清放在墙角。
床上没有人,七八个产婆全围在角落里。因有一块大帷幔遮着,赵穆只能看见她们的脑袋,却看不到她们在做什么。
陆敏歪在平日闲时所坐的那张软榻上,腹部以下,由两个小宫婢那块帷幔遮着,他望不见。她脑袋歪在一旁,静静的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有个宫婢端了杌子来,赵穆便坐在了她身边,握过她的手。她的手格外渗冷,见他握过来,轻轻叹了一声:“冷啊!”
赵穆问道:“疼吗?”
陆敏摇头:“不疼,我只是觉得冷。”
隔着帘子,那带下医说了一句:“娘娘,您得自己争气用力,催产药也灌了,羊水时时在流,若再不发动,待羊水流干,小皇子可就……”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算有稳婆,有带下医,但还是妇人和孩子自己的努力。催产药灌了许多,孩子无动静,产妇也不疼,七八个稳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此时都要急疯了。
有宫婢递了狐裘过来,赵穆替她围在胸前,问道:“可还冷不冷?”
陆敏冷的其实是两条腿。隔着一道帷幔,她两条腿裸着,宫口已开,羊水在流,应该排山倒海的那种绞痛未至,孩子也不发动,她一直在努力,但肚子一无动静,这样过了两个时辰了,催产药灌了三回,但孩子不肯出来,就这样冷冷的耗着。
她又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那带下医转了过来,在皇帝耳边悄声道:“皇上,您再劝劝,劝娘娘再使一把力。生孩子这种事情,只能往前,没有退路。”
赵穆于是又摇了摇陆敏冰凉的手,唤道:“麻姑!”
她睫毛扇了扇,未睁眼,却是滚了两滴泪出来。
赵穆道:“若你有任何委屈,跟我说便是,我任由你打,你骂,只求你心里不要憋着怨气,好不好?”
陆敏摇头:“我心里没什么怨气。我只是不疼,也不知多久了,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
从开始破水到现在,已整整折腾两个时辰了。
手捏在一起,她还握了握他的手,道:“放心!“
带下医急的两只手直惴惴,忍不住大声道:“娘娘,这不是睡觉的时候,您把小皇子生出来,有的是时间睡觉,此时再努一把力,好不好?”
陆敏觉得自己疲乏无比,叫这带下医一吼,倒是混身一个激灵,紧攥着赵穆的手,用起了劲儿。
于是隔着帘子,那边又是一阵吵闹。
过了一会儿,无疾而终,孩子仍无动静,陆敏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却依旧冰凉。
☆、难产
羊水若流完; 孩子在肚子里闷的久了,好一点生个不好的孩子出来,再差; 就得一尸两命。皇后体尊,若出了这样的事情; 带下医和稳婆自然得陪葬。
那带下医横下一颗心吼道:“陆夫人,听说您是外族女子,只怕不懂我们中原规矩。按我们中原规矩,妇人生产,亲娘是不能陪在身边的; 能否请你出去?”
她说话声音太大,惊的陆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包氏揣着两只手,连忙道:“我走,我走!”
带下医转身脸上已是满满的严厉:“娘娘,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您用劲儿,咱们一起努力,否则的话,我一条命并不值得什么,您是万金之躯; 可冒不起这个险,所以,现在给我使劲儿!”
她几乎是在吼:“使劲儿!”
合着她一声吼,陆敏梗起脖子也是一声叫; 方才不过是腰腹坠胀,不疼不痒的。此时疼痛袭来,肚子里犹如装了个混世魔王,又似乎孙悟空拿着金箍棒在里头搅动乾坤,压根儿不必她使力,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陆敏疼的哭爹喊娘,大声叫道:“疼,疼,太疼啦,我不生啦!”
赵穆连忙道:“好好,咱们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
虽说一回努力没有生下来,但产痛已至,孩子离出生也就不远了。大约过了五息的功夫,肚了再一回绞疼起来,陆敏又是一回哭,额头上的汗珠儿不停往外嘣着。
赵穆两只手上满是她抓出来的血痕,她疼一回,他便跟着紧张一回,她再疼一回,他又紧张一回。两人皆是满头大汗。
如此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陆敏唇皮整个翻裂,满是裂开的血口子,也没汗了,一张脸腊黄中泛着青,双目呆滞,疼起来只是冷冷的打摆子,混身抽搐,连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撑帷幔的几个宫婢皆是手酸脚麻,从未见过一个妇人能受如此的苦痛,悄悄儿抹着眼泪。
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究竟能不能生得下来,那带下医还在吼陆敏,赵穆亦是对着她一声吼:“无知妇人,若她自己就能生出孩子来,朕要你们何用?”
他觉得她快要死了,分明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却无力抓住她。赵穆贴唇在陆敏耳边,唤了声麻姑。
她眼珠往他这边转了转,说了句什么。赵穆没听到,遂凑近了些,听了几遍,才听清楚。她说:“我实在没力气,只怕是要死了。”
赵穆两眼一酸,低声斥道:“不许胡说!”
陆敏仰头望着井口天花,又道:“我想回靖善坊,我想回家。”
赵穆道:“等你生了孩子,我便送你去。”
陆敏道:“是没有你的靖善坊。”
回顾她重生后的轨迹,她本是想回报他上一世的恩情,然后远离他,回到靖善坊过自己的日子。有三年的时间,她深居简出,全心全意照料小陆磊,亲手养大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的她要多快乐有多快乐,重生了,父母皆在,还多了个弟弟,生活快乐的仿如梦境一般。但她改变了小事,却没有改变大的历史事件,火州依然叛乱,赵穆提前称帝,于是她又被迫入了皇宫。
当初如果她不是刻意避着陆轻歌,再多入宫几回,早点发现塔娜存在的秘密,也许一切都会改写,可她眼界太小,只想经营自己一家人的小幸福,生生错过了机会。
火州破国,多少生灵遭涂炭,原本她都可以阻止的,可她没能阻止,以致于陆轻歌和烈勒联手,造下那么大的杀孽。
脑中昏昏乱乱,活着的,死了的,两世记忆纷沓而来。默了片刻,陆敏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犯了很多傻,做了很多错事,死也是该有的果报,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整整一夜,她一点点失去了往日的鲜活,曾经那些嗔恼,怨怒,那混身满满的力量,在这一夜被逐渐磨光。
她有一颗佛心,看世人皆善,皆有不得已,唯自己罪孽深重,于是走不出去。
而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功利者,最开始怀疑她是为了帮陆轻歌而接近自己,于是一再逗弄她。
后来有了前世的记忆,又以为她仍爱着赵稷,连逼带诱。当日陆轻歌要在宫里策发一场流血的宫变,他连番的障眼法,哄着她团团转,也不过是为了迷惑陆轻歌的眼晴,想让陆轻歌以为自己被她的小侄女所迷惑,于是不曾防备他。
他当然爱她,除了她以外,他从未想过去接受另外一个女人。但也从未想过在她身上投入更多的心思,只当她是个吃饭,睡觉,闲时解闷的陪伴而已。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可就在此刻,眼睁睁的,一夜时间,她分明就在地狱边缘徘徊,他却无能为力。
赵穆抬起头,咬牙道:“若皇后不能生产,今日在场者,诛无赦!”
那带下医也起了横心,眼看阵痛又至,在陆敏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叫道:“用力,用力,头已经出来了,是个很俊俏的小皇子,娘娘快用力啊!”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还没影儿了。但听说头出来了,陆敏一个振奋,使尽全身力气,果真那孩子就露出头了。露头之后,孩子几乎是带下医用手拉出来的。
擦去污晦,是个男孩,只是混身已然青紫,显然已经憋坏了。稳婆们一瞧,便知是个死胎,暗道今日只怕难躲杀头之祸,岂知这带下医也不惊慌,两手捏着孩子的屁股,啪啪几个巴掌打下去,再过几息,孩子哇一声哭,一个死胎,竟就叫她给救活了。
包好了孩子,那带下医脸色比陆敏的还要腊黄,抱着孩子过来,跪在赵穆面前道:“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位皇子,请您看一眼,然后避出去,让奴婢们清理房间,也让娘娘回床休息,可否?”
从入更到五更,整整一夜,赵穆身体虽未受痛,但心里经历的磨难,与陆敏一样多。陪她生一回孩子,是他两生遇到过最难,最无助的事情。
这孩子险险要掉陆敏一条命,此时她还在昏迷之中,意识全无,叫都叫不醒,他更无心看那孩子,只挥了挥手,示意抱走。
他一出门,早已准备在外的御医们便齐齐涌进去,给皇后诊脉开药了。
方才那位带下医此时也闲了,寻了出来,见皇帝在窗前站着,上前便跪,叩头道:“皇上,奴婢罪该万死,还请您责罚!”
皇子都生出来了,长安殿上下大松一口气,皇帝虽还眉头紧锁,但也没到因为这带下医一番的吼,就要她命的程度,挥了挥手道:“下去领赏吧!”
那带下医拖着两条软腿下楼,便见太监总管李禄堵在楼梯上。
他上前一笑,拦住三位带下医,抱拳道:“皇长子初诞,是诸位的功劳,咱家在此拜谢一句。不过,按照惯例,产程中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事无巨细,诸位皆要细细写下来,以供备档,如何?”
三位带下医点了点头,提笔去述产程了。
*
冬月的启明星在东方的天空耀眼,太阳即将升起,二楼上哇的一声哭撕开天幕,东方一片青云,胎底如火焰般红亮,那是即将升起的太阳光的晕染。
此时恰恰五更。
陆高峰长舒了口气,转身见总管大太监李禄也在自己身边站着,抱拳道:“辛苦李总管,当日皇后的步辇在后宫遇冰,险险滑跌,你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李禄道:“如今还未查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是咱家的失职。”
陆高峰立了片刻,又问道:“是男是女?”
李禄道:“男孩!”
陆高峰往前走了两步,心有不甘,回头又道:“生的好看否,是什么样子?”
“生的极俊,跟咱家磊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的是包氏,抚着肚子走了出来,叹着气道:“麻姑刚刚醒,据说中原的规矩,女儿生产是娘不能在旁呆着,她生的艰难,只怕是我的错。”
她果真当是自己的错,扑进陆高峰怀里,捶着他的胸膛道:“也是我该死,什么都不懂,害我的麻姑受那么大的疼痛。”
陆高峰生了三个孩子,也不知道天下间竟还有这等规矩。他究竟没有看到孩子,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的走了。
*
李禄再度回到大殿里,与林平带着几位御医将三个带下医关于产程的笔录细细过了一遍,问过别人无异议,挥手道:“既皇子已出生,几位也辛苦的久了,各拿各的赏银,回去休息吧。”
待几位带下医走了,李禄出殿,麻青天色中,招过一个前殿行走的少监来,吩咐道:“带几个人,赶在出宫门前把那几个全都弄死,完了回我。”
林平见他乐呵呵送走了人,转眼又要去杀人,上前一步道:“李总管,娘娘都平安生产了,皇上也赏了几位带下医,您这刚放了人,又杀人,小的怎么就看不懂了?”
李禄敲着主笔的那份产程笔录,冷冷道:“你可知世间有种事叫无心之失?这几位带下医本无坏心,也比咱们更希望皇长子能够早点诞下。
但她们好心办了坏事,在娘娘还未阵痛的时候就让娘娘发力,以致于娘娘提前两个小时耗尽体力,待真正阵痛来临时,她已力气全无,才会让产程格外漫长。若非娘娘自己咬牙挺着,只怕此刻已经进了鬼门关。
这等罪过,她们若当面告诉皇上,求个宽免,或者皇上也就免了死罪。可她们侥幸欲逃,我又岂能饶了她们?”
☆、复生
所谓的好心办坏事; 便是如此。几个带下医也是想在皇帝面前讨个欢喜头功,岂知用力过猛,差一点就害皇后一尸两命。
事毕之后不认罪不说; 还把罪过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