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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了枚月饼过去,她应声而止,默默吃了起来。
李禄忍不住大胆说了句不该说的:“我见过你的身手,宫中武侍也不及的轻盈敏捷,若果真不自在,完全可以逃出去。”
陆敏仍旧不语,吃罢了饼,再呷一口酒,起身扔了身上那件广袖长衣,到兵器架子处,跃身荡上那七尺高的横杆,倒脚一勾,便闭上眼睛,任凭脑袋在半空里晃着。
小内侍不比那些少监,太监们嘴巴严实。太多人嘴闲爱说事非,最后兜不住事非叫内侍省拖出去给乱棍打死。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管不住嘴,忍不住总爱猜一猜,说一说。
所以李禄听过很多陆敏的私事儿,也曾暗暗猜测她是否侍过寝。若侍寝,早晚都会怀孕的。若怀孕,这还年不过十四的小姑娘,生孩子该是多艰难的一件事情?
很可笑的,李禄刻意找了几本妇科千金方面的书来,翻阅许久,将一个妇人所有发于隐私的疾病全看了个遍,想找一找,如何才能防备怀孕。
他与她几番接触,彼此间却正经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关于那如何避孕的方子,他张嘴很多遍,也无法告诉她,总觉得说出来,于她便是一种亵渎。
这是中秋,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秋风沉拂于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暗浮,那一轮巨大,清亮的明月照洒在空旷的校场上,被武侍和皇帝的双足踏成明镜般的校场,是地上另一轮明月。
她非是嫦娥,而是广寒宫里那只玉兔,一足勾着横杆,另一足绞着,双手叠于胸前,一头长发眼看着地,十分怪异的样子。
李禄从未见过一个小姑娘能如此轻松的倒吊在铁架子上,挪凳子调个方位,浅酌着那口酒,听她浅浅的声儿哼着那首《月出》。
后来,李禄渐渐发现,只要三更的鼓声一催,陆敏必然会上校场。他也习惯于三更起,巡一遍兵器库。
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总是或坐或吊,以不同的姿势欺负那冷冰冰的兵器架子。他大多数时候总是在暗影里站着,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陪着她。
也没什么兴奋或者喜悦,只是默默的彼此陪伴着,这样的日子若能长长久久,李禄觉得自己此生就不算太惨。
他听说皇帝在采聘良女,心中暗暗有些期待,或者皇帝在有了嫔妃之后,会放她出宫。毕竟她在麟德殿过的,似乎很不开心。
再一次灭顶之灾,是在九月。
皇帝批折子的时候,要用朱砂墨。敬帝很少自己批折子,都是几位翰林学士代劳,翰林学士用普通的朱砂墨即可。但皇帝不用,他用的是金墨,金墨难调,郭旭调的金墨总是涩滞不开,许善自告奋勇上前替他调和,调出来的也不能叫皇帝满意。
皇帝一怒之下推了桌子,问道:“李禄何在?”
许善再一回满头大汗,暗暗觉得自己养了六七年的狗成了一条狼,一番未死,竟不知何时又在皇帝跟前冒了头。
最后那金墨,果真只有李禄会调。三分白芷七分朱砂,以金酒研墨,朱中泛金,配着皇帝一笔刚正有劲的正楷,折子批出去,光凭那笔好字都叫臣工们由心拜伏。
调完墨过了几天,李禄病了。同样内侍们一起吃的大锅饭,只有他吃完便灼伤了食道,整个胃胀痛欲裂。在床上整整难受了半夜,疼到床板都叫他咬成了一截截。
偏这时候,许善进来,笑着说:“也真是可怜,咱家有事出了趟宫,顺道去看了看你老娘,你猜怎么着,她竟悄没声息儿的没了,好在天气不算热,没臭在屋子里头。咱家出的银子,已经埋了,你跟我一场,若不是总想着往御前凑,本来还能多活两年的,真真可惜了,难得你这么个好人才呢!”
从太监房到兵器库的路,那一夜格外的遥远。李禄两腿无知觉,在寒夜秋雨之中,像是淌在齐腰深的淤泥之中,一步滑着一步,连脚带手,赶着三更倒在兵器库的门上。
*
他醒在五更的时候。被一床暖暖的锦被紧紧的包裹着,头就枕在她的大腿上。
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不停,她是在看他写的字。那是一本用硬册装订好的册子,里面是皇帝最常用的洒金宣纸。是当日,他调完金墨之后皇帝刻意赏赐的。
皇帝说:“朕常见你一支秃笔,在青砖墙上写字。内侍虽净了身,一样是男子,读书修文,天下再没有的好事,朕赏这册子给你,若有格外喜欢的良言警语,记在上头。
记得保存好,朕将来要查看的。”
*
李禄闭上眼睛,又躺了很久,窗外是淅沥沥不停的雨,她柔软的大腿,是天下最舒适的枕头,他叫一床被子裹着,自出娘胎没有过的温暖,世间千般过眼,他想,若能就这样死于她怀中,便赔上千生万世修来的造化,永堕十八层地狱,又如何?
她道:“你似乎格外喜欢这首《鹿鸣》呀,整篇都抄的是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在草原上食艾蒿的鹿儿,唱的多欢跃呀。
几个月的时间,她不再是原来那单薄薄的小女孩,身姿渐渐丰盈,软而柔香,头枕在她的腿上,软不见骨,唯闻一缕处子幽香,那床锦被上也是她周身的香气。
一天送三顿饭,亦有药按时给他服用,那些药,皆是御供之品,应当是皇帝才能用的。他在兵器库将养了两天,恰那几天下雨,校场无人,一场灭顶之灾,总算熬过去了。
入十月之后,李禄索性连太监房也不回了,就只住在兵器库里。忽而一夜,夜半雨停,半月未见的圆月成了一弯新勾,明亮亮挂于半空之中。
和着三更的鼓声,她准时便到,倒脚勾在那兵器架子上,听到兵器库的门响,轻声问道:“好了?”
一个站着,一个倒吊着,一个被逼入宫的女官,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内侍,格外怪异的两个人。
李禄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还要熬多久,在许善的手底下,他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被皇帝赏识,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伶仃阉人而已,连在世唯一的牵挂,那身体不好总在喘鸣的老娘也死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也走入了末路亡途。
跪在冻土渐寒的地上,终于平衡了彼此的身高。
她一直闭着眼睛,唇角带着些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为何总要像蝙蝠一样倒挂着?”李禄道:“这得多难受?”
陆敏睁眼,又闭眼:“舒服!”
她晃悠悠的转过去,又晃悠悠的转过来。天色将明,月即黯淡,这眼儿如鹿,敏捷如鹿的少女,衽口那暖暖的,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不知道此生自己还能再看几眼,再嗅得几嗅。
他屏着息,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脸再度接近时,彼此的双唇轻轻擦过。她的热息,双唇的软嫩,从他干裂的双唇上擦过,他甚至怕他粗砾的双唇要划伤她。
就那么一下,只有那么一下下,那是他一生,离她最近的一刻。
她的身子旋即而停,双腿一松,一个后空翻站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校场。
第一次被外人看见的交往,是在她要私渡废妃陆轻歌出宫的时候。她无处可求人,于是来找他。
从那一回起,他死里逃生,一跃而成为了整个内侍省的总管大太监。一时权倾后宫,风头无量。
但他比许善聪明,知道自己的权力,全来自于皇权,来自于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之所以给他权力,就是为了让她在后宫能过的好一点。
他拼尽所有维护她的利益,她小心翼翼守着雷池之界,从不曾给他以些许的希望。
很多年后的春日,娇糯糯的小皇子和小公主在太液池畔串红豆。已是皇后的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美的仿若瑶池仙子,摇着把羽扇,似不经意问道:“李总管,当初你总爱让本宫叫你一声哥哥,本宫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是那是为何?”
“顽笑而已!”他穿着本黑色的团蟒三品宦官服,站在她身后,柔声回道。
五月的春光曼妙,流莺娇啼,草长花开,太液池上金波凛凛,岛上重新修建的太液仙境美仑美奂,整座皇宫,是个清净妙曼的乐园,只供她和她的孩子在其中游顽嬉戏。
为何非得让她叫声哥哥呢?
☆、昭然
李禄希望她打心眼儿里认同他是个男人; 因为净了身,并非净了心,他依旧慕恋世间女子的温柔俏妙; 依旧午夜梦回时,想有个温香软玉的妻子搂在怀中。
太监; 只是他在世谋生的差职,净身,是小时候家贫不得已,无处可谋口饭时逼不得已的手段。他的本质,仍还是个男人。
他记得她仿如填鸭一般; 喂给他的每一口热粥,记得躺在她大腿上时,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的安全与妥当。
她有一个能敌万人的大将军为父亲,有四个朝中砥柱是哥哥,还有一个雄材涛略为帝王的丈夫。
他卑微如一只蝼蚁; 在她的生命里,不过一个过客,不敢叫她知道他卑微的爱意,又想让她在如流烟过眼的,那乌乌泱的男人中; 独独记住他。
于是,执意要她叫他一声哥哥。
*
若无变故,李禄想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做为一个阉人,太监大总管; 是他此生能爬到最高的位置。皇帝刻意放权,将整个后宫交予他全权掌控。
他享受那个位置,每每清早起来,所有内侍宫婢们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整座皇城井然有序,老的去了,新的来了,勤奋的总会有机会,偷奸耍滑的只能等着刷恭桶。
他表现上两只眼睛,却有玲珑七窍之心,皇城里上百座大殿,大殿中多少内侍宫婢,少监太监尚宫们,在他心里如数家珍。皇帝的棋盘是天下,他的棋盘是皇帝的后宫。
每每晨起,在内侍省巡过那一列列身姿挺立,与前朝大臣们不相上下的内侍时,他心里便有满满的自豪感。能让男人挺起脊梁骨算不得什么,能让这些阉人挺起脊梁骨,才是真本事。
但世事岂会尽如人意呢?
惊变起在盛德二年,皇长子赵鹿十一岁那一年。
那是七月的一个早晨,皇长子赵鹿,并外亲戚陆府的几个孩子,以及从诸臣工家里请来陪读的孩子们在凌烟阁满满坐了一堂。
臣工分于两侧,坐了满满一殿,鸦雀无声。
事实上今日并非普通的授课,而是皇长子在搬入明德殿之前,举行的一场公开辩论。从《诗》、《书》、《礼》,到《大学》、《中庸》,四大经,五小经,群臣但有提问,皇长子公开作答,类似于普通人家孩子的乡试,大家觉得他真正合格了,才能入明德殿,为储君。
于皇长子来说如此重要的事情,帝后却未亲至。暑中天热,他们西往终南山,避暑去了。
赵鹿脑袋很大,脑瓜子也格外好使,五岁的时候就能背诵整篇大学,坐在一群孩子同龄的孩子中间,细脖子顶着个巨大的脑袋,小儿故作老成,唇角还抿着几分天真,又因那浓毅的双眉,双眉下深黑的双目,而格外叫人肃然起敬。
李禄在讳了皇长子的名后,就改名叫李福了。如今人人称他一声福大总管,他亦笑受之。
于赵鹿这孩子,李禄是格外的疼爱,只是自己身卑,那种疼爱不敢摆到明面上,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他的性格并不像皇帝那般果决冷淡,反而与皇后很像,机灵,聪颖,但性子温默,很少会有喜怒哀乐带在脸上。
最重要的辩论开始了。李禄虽是总管太监,但这种地方没有他一个阉人的位置,他躲在后殿廊庑下,双手负着,闭眼静静听殿中大臣们的提问,那孩子从容不迫的回答。
《大学》的开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所谓大学之道,是博学,是学习时所要掌握的规律和原则。能解《大学》,才有资格入明德殿,为储君。
那脑袋大大的少年吐字朗朗,语声不疾不缓,徐徐而对。虽看不见他的人,李禄却可以想象到他的样子,圆而大的脑袋,瘦瘦的肩膀,石青黑衽的交衽长袍,袍子略宽,衬着脖子格外的细瘦。
他边听边低眉笑着,正听着,便见远处匆匆跑来个小内侍。那孩子还未至近前,便小声儿的喊:“大总管,不……不好啦!”
李禄颇恼他打扰自己,下台阶问道:“何事?”
小内侍道:“皇上进了内侍省,正在翻您的书。”
李禄脑中嗡的一声,步子有些虚浮,一脚没踩到石板,踩在了草从里,险险跌倒,心中还抱一丝希望,问那内侍:“皇上翻的什么书?”
小内侍道:“皇上到了有一会儿呢,将您书架上所有的书,一本本都看了,所有人都在内侍堂外面跪着了,小的也是冒着要命的风险,来通知您的。
您有没有要遮掩的东西?”
皇帝突巡内侍省,一进去就翻太监大总管的桌案,读他的书,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要发难的样子。李禄这些年一颗赤胆之心,一心为帝后,为皇城,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就算抄检他的住处,也统共只能抄出几张买棺材板的银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他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遮掩,唯有一样东西,若叫皇帝发现,他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
李禄匆匆赶到内侍省,盛暑的烈阳下,乌鸦鸦的太监,少监们跪了满满一院子。他从中走过,进了内侍堂,穿过骤然黑暗的大堂,进了自己的公房。
皇帝一身石青色的交衽纱袍,长腿斜劈,半倚坐在他的案台上,手中翻着本《妇科千金集》,那是本医方之书。
自即位之后,皇帝这些年平蕃征乱,沙场征驰,早不是初即位是那清瘦白净的少年,晒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扎臂蟒肌,双眸似鹰,眸光如豹,三十岁的盛年,行动如龙似虎,声沉如钟,只凭相貌,便叫人由心生畏。
李禄跪在门槛之内,垂头默着。良久,听书啪一声合上,帝曰:“朕即位之初,曾赐洒金册一本,让你或有警心良言,便书于上头,日日铭记。朕也曾说过,那金册,朕会查阅的。”
李禄磕头,道:“奴婢从不敢忘!”
皇帝一步步走近,伸出一只掌心满是粗砾的手来:“拿来,给朕瞧瞧!”
是祸,就躲不过的。
他打开右边最下一格抽屉,将那本用红缎面包着的金册捧了出来,双手奉给皇帝,仍跪回到了原处。
一页又一页的翻书声,皇帝一页页的翻看着。翻书声越来越疾,到最后他啪一声合上,递给李禄:“读来,给朕听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李禄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整整一本金册,他抄了一千遍《鹿鸣》。
赵穆仍旧斜坐在那案台上,一双冷目,盯着屈跪于地的太监,他是太监大总管,身着特赐的本黑绣五彩蟒服,如今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
太监里少有像他一样高大,满身男子气概的人。
回忆上辈子愿意重用这个人,一在于他的执行力,二就在于他的相貌,不似一般阉人那般蜇蜇蟹蟹,由他带着,一宫的阉人们都格外有精神。
两辈子,他都没能看穿这个人,多少年来,一双冷眼盯着,戒备着,终于,他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赵穆愤怒之极,捡起那本《妇科千金集》,一书背抽了过去,抽在李禄脸上便是一声响:“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鹿鸣鹿鸣,陆敏陆敏,他实际上是抄了一千遍皇后的名字在那本洒金册上头。
袍帘拂过,那本《妇科千金集》重重砸在地上,摊开来的一页上,恰述着女子行方该如何避孕:行经罢后,愈十二日,前后三日中勿行房。
那段话,他拿朱笔勾了三遍,而皇后自生完皇子与公主后一直无孕,其实也是刻意尊循这个规律的原因。
那本金册,叫皇帝收走了。
李禄瘫坐在地上,粗喘着,藏了十年不见天日的心思,被突如其来的揭开,他那点卑微的,可怜的,无望的爱慕,被昭然天下。
*
太子赵鹿正式迁入明德殿的那一日,长安宫中有宴。既帝不发落,总管大太监就还得继续干下去的,所以宴餮由他主持。
虽相距不远,但从此赵鹿就是独立门户的储君了。身边一应人手,皆是由李禄选定,放在长安殿,皇后跟前用了好久,千般打磨捶练过的老实孩子,可皇后仍还不放心,眼看着命妇们坐了满殿,却一直闷闷不乐。
这种宴餮,皇帝自来不参加的。
这夜,他却从麟德殿归来的格外早,还带着一群在凌烟阁读书的少年们,金冠明裳,负着双手进了长安殿。
大殿正中,本有丝竹在演奏,皇后也正在侧身与娘家几位嫂嫂闲聊。
帝至,乐停,命妇们归位,本来好好的欢宴,他似乎天生有种叫任何场合都能冷下来的气度,满殿之中,静可闻雀。
皇后笑吟吟望着皇帝坐到身侧,小声问道:“今夜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