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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至,乐停,命妇们归位,本来好好的欢宴,他似乎天生有种叫任何场合都能冷下来的气度,满殿之中,静可闻雀。
皇后笑吟吟望着皇帝坐到身侧,小声问道:“今夜怎回来的这样早?”
皇帝望着在大殿中依次顺列而坐的少年,道:“前几日往终南山,朕曾单独一人出门游猎,于青青塬上过时,见一白麂跃于野,毛色白亮鲜艳,朕想,若取其皮为你和意宁一人做一双麂面靴子,穿着倒是格外暖实。
于是朕追迹数十里,欲猎其入囊。”
麂子,外貌似鹿,又非鹿,因其毛皮紧实柔软,是做靴子的良品。麂子本就少,白麂更是难得,陆敏一听已有不悦:“所以,皇上今儿是特特要送我和意宁一人一双靴子?”
赵穆笑道:“朕追至一处山下,白麂还巢,另有一匹白鹿出,角有三尺之长,通体白亮,堵在山洞门上,哀哀而叫,见朕自筒中微箭,忽而双蹄凌空,旋即跪于地,竟是磕头求饶之意。
朕下马,走近,才见那只白鹿和白麂的窝里,还有两只洁白可爱的幼鹿,那白鹿为母,以为朕要伤它的子女,不停叩首。”
陆敏一听,便知他是把那鹿给放呢。她一笑道:“须知白鹿有灵性,你放了它,它会给你福报的。”
赵穆亦是跪坐,模样一本正经,一只手却自身后褪了陆敏的绣鞋,一只掌手粗糙的大手,从那只软糯糯的足缓缓往上揉着。
☆、法会
大庭广众之下; 陆敏总不好表现出什么来,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
依次而坐的少年们和着两边的伴奏,轻轻唱了起来; 正是那首《鹿鸣》。这本是首古调,今人并非人人皆会唱; 陆敏恍忽记得多年前,似乎听谁唱过这首曲子,多欢快的歌啊,草儿青青,鹿食于野; 王欢宴之,歌舞不歇。
她声儿轻轻的,亦和着少年们的调子哼了起来。
赵穆道:“麻姑,朕见那白鹿的双眸,便忽而忆起你来。”
陆敏仍哼着曲子; 忽而侧眸,见李禄站在深垂的宫灯下,想起来了,头一回听这曲子,是李禄唱的。她笑了笑; 收回目光,去看自己的孩子们了。
皇帝的手拂开她芍药纹的锦面长裙,玉兰色带着她体温的绸裤儿,越滑越深; 明面上仍还一本正经:“麻姑,朕的小鹿儿,此生就只守着朕的巢穴,和咱们俩个孩子,好不好?”
老夫老妻,这话无赖又肉麻,陆敏忽而脸一红,全身不自然,牙齿轻轻颤着,悄声道:“把你的手拿开。”
赵穆非但不肯,反而欺的更深。
那本金册,不过一个线头子而已。细细的一支支,他调了许多老监来盘问,一只线团越抽越长,追溯到他初即帝位的时候。
那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强戚,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照顾他的小麻姑。
而李禄是他刻意打压,要打入尘埃叫他绝望,叫他无生门才欲提起来的小内侍,两个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
是他的那间兵器库。伤药,白粥,点心,事实上不必他刻意安排,李禄早已对陆敏死心踏地的忠诚,但那忠诚也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的刻意放任,于李禄来说,简直是一片再肥沃没有的土壤。
分明,无论李禄做什么,都是在他的授意与许可之下,可当他忙于朝政时,那外表男子气概满满的阉人,打理着后宫杂物,给陆敏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也许还因此,渐渐赢得,他努力十几年都未赢得的,陆敏那颗芳心。
赵穆自认雄材涛略,睥睨开合,天下间的男子,无可比肩。可跟一个阉人,怎么争?
陆敏忽而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他的手:“长圭,求你了,勿要叫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
是夜长安殿宴餮早散。
陆敏上楼的时候已经两脚虚浮,偏偏赵穆还要来扶她。……鸡腿吗?女官之家。
……
陆敏软着双臂趴在那春凳上彻底不吭气儿了,赵穆将她翻过来,抱回床上。
夏夜窗外有知了不停的叫着,这宽阔的大殿里敞而清凉,俩人相偎在一处,孩子们方才唱的那首《鹿鸣》还回荡在耳,陆敏笑问道:“好好儿的,为何非得要拉着孩子们唱首诗?果真就只为一只白麂?”
一同去的终南山,一同过的塬,若果真有白麂,以他那万事都要报备的性子,定然会说给她听,况且,雌鹿头上就算有角,也只是小小的犄角而已,不可能长到三尺多长,普天之下,也没有雌鹿的角可以长到三尺多长。
可见他就是兴起撒谎。
赵穆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朕只是觉得,你格外像只鹿儿,看你孤寂,又不知该如何讨你欢心。”仿如大梦惊醒,他惊觉,他伴着她的时间,远远没有李禄那厮陪伴的更多。
陆敏回味着那首歌,忽而一笑:“我明白了,鹿鸣鹿鸣,那歌儿,竟是我的名字呢。”如此迂回曲折的示爱,并非他的性子,倒也格外叫她心中一暖。
新月如钩挂在半空,她忽而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帝往护国天王寺敬香,她半夜至兵器库外,便听见李禄在唱那首《鹿鸣》,她还唱过一段月出,那是她和他唯有的一次交谈,对酌了两杯,其实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再想想当年的两次伸手,皆在无人可知处,就像她对赵秉一样,是希望李禄能在自己为难时照拂照拂自己。
恶人始终是恶的,所以赵秉受她之恩,反过来还要害她流产。善人始终是善的,就像李禄,当初不过一粥一饭之恩,在深宫中护她这么多年。
脑中孩子们吟唱的曲调挥之不去,陆敏侧身望着身边的皇帝,手捂上他的胸膛,暗道只要他不知道,李禄那点小心思,倒也没什么。
只是可怜了李禄那么个人,胸怀相貌无一不缺,办事干净利落,可惜是个阉人。
身边赵穆的一颗心也落回了胸膛之中,暗道既陆敏此时才悟,那就是李禄一人的单相思呢。
*
眼看至中元节,自那日在内侍堂一回发怒之后,皇帝便渐渐开始收束李禄手中的权力。首先,长安殿的一应差事,另由少监林平全权接管了,再接着,麟德殿和还周殿的一应事宜,也由林平接管。
眼看中元节,护国天王寺要举行冥阳两利水陆大法会,邀整个大齐十三州所有德高望重的大法师们齐来参于,接连七昼夜,共颂佛经千卷,为众生祈福,也为超渡亡灵。
大齐十三州登记在册,德高望重的法师足足五百多人,齐齐入宫,吃饭睡觉都是问题,没个得力的太监总管,仅凭那些年青少监们自然办不下来。所以此事,仍还是李禄一人全权负责。
如此盛事,百年难遇。也是自赵穆为帝之后,皇宫里办的最大最庄严的一件事情。
帝后皆活了两世,自然以为轮回天定,是佛菩萨的赐予,于此事皆极为重视。到水陆大法会那日,宫里处处张灯结彩,无一空阙,各处都住满了入宫共同祈福的命妇们。
陆敏亦忙了个四脚朝天,长安殿也招待了几位嫂嫂同住,各处皆住的满满当当。
皇帝斋戒半月,在麟德殿宿了十几夜,每日早晚也茹素颂经。
吃素颂经,本该清心寡欲的。但大约是斋戒前那一回弄的太过瘾,十几年中,似乎唯有头一回,赵穆才那么信马由缰的弄过,后来每每怕伤到她,总要拘着三分力。
这酣畅淋漓的一回,比之头一回草草收兵,实在是透骨入髓的香,仿如十年不见荤腥的人头一回尝到羊肉的鲜美,香到赵穆每日颂经,脑子都不由自主要往陆敏身上滑溜。
于皇帝来说,斋不斋戒倒也无所谓,他想什么时候来一回,难道还有人能阻了他?
可偏偏自中元节开始,长安殿里里外外都是人,他每每回去一趟,七八个入宫参加水陆法会的命妇们就要换身行头,出来拜一回。
二楼寝室里时时有躲不及的妇人们,满头珠翠,惊兔一样窜来窜去,或躲在屏风后,或躲在隔间里,还有那么几个,在他往护国天王寺时半路撞到,欲行礼不行礼,躲在垂柳之后,露着半截粉红嫩绿的帕子。
赵穆于生活,有十分刻板的习惯,有一回竟还踩到一个不知那家的姑娘,看那姑娘哭哭啼啼,皱着眉头,吩咐郭旭将她弄出宫去。
若是李禄,见到这种妇人,直接就会丢出宫去。偏郭旭是个心软的,叫那小姑娘一番缠闹,差点没闹到陆敏那里。
所以待到第七日的时候,皇帝也不去护国天王寺了,傍晚下朝之后在宫里闲步,遥遥见长春观隐在浓荫绿柳之中,瞧起来格外的清凉,遂闲步往那一处,要去与许久不见的玉真长公主聊一聊。
李禄亦是紧随其后,自后门进了长春观。
长春观地势颇高,正殿又建在一处顽石之上,旁边有一处赏月台,爬山虎搭架,此时明月初起,遥遥望去,映着太液池光辚辚,清凉无比。皇帝和玉真长公主,就坐在那爬山虎架子下乘凉。
李禄找的是小道姑烟云。
那是个表面瞧着性子清冷,但骨子里傻到没边儿的姑娘,与皇后同年,容貌也有七八分的像,也有二十六七了,脾性与李禄颇投。
李禄若闲来无事,就会来找她聊会儿闲天,大约在烟云的意识里,俩人算是那么一对儿。
望着远远坐在高处的皇帝,在月光下玉冠隐隐泛着清白色的光泽。李禄道:“他要杀我,如何是好?”
事实上从李禄一步登天被提起来之后,这种皇帝随时会要他命的预感,就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曾经有多绝望,恨不能闭眼即死,如今求生的欲望就有多强烈,他亲手理顺一座乱糟糟的宫廷,无论帝后,只是住在其中。
从温度适宜的洗澡水,到应季常鲜的瓜果,可口饭菜,再到那永远透着清香的锦被茵褥,数千号的内侍宫婢们,鸡毛蒜皮的争吵,投毒推井的凶杀,那所有的事情,是他的责任,他也乐在其中,他不想死,亦不想离开,更不想松开那握在手中的权力。
皇帝不过是个过客,这座宫廷真正的主宰者,应该是他才对。
烟云亦望着皇帝,那看起来是个强大到坚不可摧的男人,声音沉沉,不知在说些什么,玉真长公主偶尔会应之一笑,俩人谈的颇为投契。
她道:“无可转寰吗?你能不能求求他,或者求求皇后?要么,我帮你去求皇后,我在皇后那儿,总还有些面子的。”
李禄摆手:“万万不可。”
☆、着火
大殿二屋阁楼上; 窗沿上绿箩微颤,他渐渐靠近,将烟云搂在怀中; 头一回如此亲近,唇到她耳侧; 轻声道:“但我有个好办法,能叫我不必死,可我得你帮我。”
再一阵悄声耳语,烟云下意识摇头:“不行,皇后娘娘待我极好的; 皇上也是个明君,咱不能这样。”
李禄再一把将烟云揽过去,道:“我只问你,皇后是如何入的宫?”
烟云比如今宫里大多数的人更清楚,皇帝当年拿陆轻歌逼迫陆敏入宫; 就算陆敏后来做了皇后,还是人人称道的贤后,但帝后二人一直颇为疏离。
李禄看烟云有些松动了,又道:“我并非要你杀他,杀他的会是皇后。他们本是一对怨偶; 皇后苦忍十年,如今太子都已入明德殿,满朝臣工无不称赞,我们是时候该叫皇后逃开那份禁锢了; 对不对?”
烟云闭了闭眼,满脸为难。她犹还记得陆轻歌疯疯颠颠时不停的喊:“我的麻姑被赵穆那厮抓走了,我可怜的麻姑。”
没有成过亲,没有过婚姻,没有与异性有过鱼水相欢的两个人,不知道鱼水相欢可以调和生与死的矛盾,相对看了片刻,烟云咬牙道:“好,我帮你,也帮皇后一把。”
*
皇帝和长公主聊的,不过是些道教中炼丹砂,修身养性,以及辟谷断食之事。
他上辈子自出家之后就断了荤,这辈子亦是,但如今已归到凡夫俗子的行列,行军路上兴起,生啖鹿肉也是常有之事,觉得人就该顺应天道成自然,该食荤时食荤,该茹素时茹素,不该一味拘着,也不该刻意放纵。
当然,说这话的原因,也是玉真长公主近些年身体不好,想劝她吃些荤,补补身体而已。
有个小道姑端了清酒与果品上来,深青色的道姑衫子,发顶结髻,插支竹簪,微欠腰侧坐在蒲团上,露出青衣下纯白的棉衬裙来,一双手儿骨肉丰匀,颇有几分好看,款款的摆着果品与酒。
中元恰是瓜果盛产之时,玉黄的巴梨,紫色的葡萄,砌成块湃着冰的甜瓜,早熟的柿子,满满摆了一桌。另有两盏清酒,玉真长公主因肠胃弱,如今生冷不食,酒也不沾,指着烟云道:“给皇上斟上即可,师父不喝它。”
烟云斟了酒,捧给皇帝。因她眉眼颇有几分肖似陆敏,赵穆不由多看了一眼,赞道:“姑母膝下这些小道姑们道是很不错。”
玉真长公主不理俗务,也坐的有些累了,指着烟云道:“你陪皇上聊会儿,师父得去歇会儿了。”
若是寻常的妇人,赵穆拂袖就走。但烟云是个道姑,看起来性子冷清,恰此刻他又有闲暇,颇想喝一杯,遂指着玉真长公主的位子道:“坐!”
果酒,香气浓郁,但有股子淡淡的血腥味,这种味道,还是当年二哥赵秩到兴善寺逼他喝鹿血酒时,他闻到过。
赵穆接过酒盏,盯着对面的小道姑看了片刻,一饮而尽。以他得来的消息,这小道姑当是李禄在宫里的对食。
烟云也颇有几分拘谨,再替皇帝斟了一杯,并不言语,别过头坐着。
李禄仍隐在大殿二层的阁楼上。毕竟跟随了近十年,于皇帝来说,他不过一个随手一用的阉人而已,与朱笔,砚台墨汁没什么两样,但于他来说,皇帝就是罩在头顶的那片天,二十四时,十二节气,他皆当成晴雨表来揣摩。
他了解皇帝十分之九,皇帝了解他,千分不及一。
所以李禄知道,那躲在垂柳后伸个小帕子,半路装晕装崴脚的,在皇帝眼里,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他喜欢的,是外表端庄,骨子里清高,淡泊名利,脱尘出俗的那种少女。
而烟云虽已二十多岁,长年修道,外貌宛如十八,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处子。
果然,皇帝又饮了一杯,虽无言,但也松了腿脚,僧袍下明黄色的绸裤皱褶懒懒,一条长腿大剌剌的劈着,问道:“入宫几年了?“
烟云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烛光下眸如清水:“回皇上,贫道自八岁入宫,已历十六年矣。”
皇帝淡淡说道:“皇后头一回入宫,也是你的年纪。”
真正的男人,不比李禄那种阉人没什么威胁性,虽懒懒坐着,相距遥远,但周身那股男子独有的气味,以及那双永远锐亮似鹰的眸子,逼慑太甚,烟云连头都不敢抬。
如此对坐半个时辰,遥遥可见护国天王寺灯火昼亮,最后一场法事开始了。红衣的僧人们自大殿两侧鱼贯而入,集结于大殿之中,奏乐者,颂经者,鼓瑟笙箫,繁嚣,又庄严无比。
皇帝揉了揉鬓额,道:“朕乏了,扶朕去歇息。”
烟云心中骤然一紧,却也连忙起身,扶过皇帝。不过两杯酒而已,皇帝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叫烟云带至偏殿。躺在床上的皇帝,看起来身躯格外的修长,烟云揣着颗小心肝儿,毕竟未尽事的女儿家,一颗心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一件青衫才解,她手才触及白衣掖下的带子,忽而只觉得热息一浓,那男人满身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皇帝一手捏上她的喉,相距一尺,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缓缓松手,转身便走。
*
见帝至,颂经的和尚们声音都分外响亮。僧家披着红衣,俗家却是绛色的紫纱衣,后宫中男子不便入,放眼过去皆是俗家妇人们。笃信佛法者大多年迈,一群的老命妇们虔诚无比,三拜一扣,口中念念有声。
赵穆从来没有一天,如今日一般焦灼过。那果酒里搀了鹿血,而他整整燥结了半月,一口酒下去,混身崩裂。
一个又有一个的妇人,全是绛紫色的纱衣,头发亦绾成相同模样。赵穆不知道陆敏在何处,直冲冲逼/入大殿,又退了出来,转到殿后,自侧面的小山门上出去,是她天生那股子香气,甜甜淡淡,一路诱引。
他像是循母的小狗一样一路嗅着,跃级而下,湍湍溪流处,仍不过一袭绛色纱衣,但袖口以金线绣着浅浅的凤纹,她带着玉宁和一群小丫头在放河灯。糊成莲花状的小荷叶儿,当中一盏小烛,飘入水中,游游荡荡,汇向不远处的太液池,在池中闪闪发亮。
赵穆拉起陆敏便跑。多少孩子看着,自两个人到一处以来,无论闺房之中多么无所不至,于人前,赵穆一向刻板冷漠,从未如此放肆过。
陆敏边笑边问:“又非是着火了,你怎能扔了孩子,只拉着我跑?”
柳荫浓浓,赵穆道:“你猜对了,果真着火了。”
盛暑之中,天干物燥,护国天王寺又是失过火的,陆敏果真吓了一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