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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异常清脆,白苏脑袋立刻懵了,她本能地捂住火辣的脸,“爹——”
白璟的眼中闪烁着火焰,像是能生生烧了她,“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让病人在你面前跪下!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可是爹——冯家闹事,他也有参与——”白苏想解释,却被白璟打断,“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你无礼在先,你必须立刻道歉!”
庭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大家不知晓就里,都觉得跪在地上羸弱的小根子十分可怜,议论之声开始响了起来。白苏垂下目光,她发觉了自己做的错事,可一股委屈和骄傲堆在心间,她说不出话来,也不能接受向小根子道歉。白璟失望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回到座位上,花了一阵子才平复了心情继续给人看病。
白苏承受着所有人投来的质疑目光,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小根子的背影,直到白璟开始给小根子开方子。白苏看着父亲向小根子询问他娘病情时专注认真的眼神,禁不住眼中一热,她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震撼于父亲的豁达和大度。
午后的日头缓缓旋转着角度,在白璟的五官上投下了阴影,白苏望着父亲饱经沧桑的皱纹和浓密花白的胡须,出神了许久。她仿佛看到了天子脚下的太医院中,父亲白璟穿着隆重的朝服,系着乌木长珠,拎着精致的药箱,为显赫的天家诊脉的场景。
那时候的父亲,一定意气风发。
☆、第32章 女儿归来
这日,白瑄轮休,趁着一天的空档,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驱散这连日来的疲惫。宫里头这些日都不甚消停,因为三皇子的诡计开始稍见奇效。前天早朝的时候,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驳斥了太子慕安的奏折,直接将奏折摔到了他的脚下,这在朝中可是前所未见的。后来,慕安又去了嘉和殿,不知道他们皇家父子两人说了些什么,慕安从殿中走出来后,神色一直很凝重。然而,就算这样,三皇子还是不够满意,他本想借血药丸子的事情直接让皇帝质疑让慕安做太子的正确性。
唉,白瑄心中微叹,天家的人就是一个个*的沟壑,任何事都填不满他们的心。身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低着头给他捶腿,一下一下的,力道均匀,白瑄紧绷的身子才松宽了不少。这时候,有人掀帘进来了,他侧目看过去,不禁展开笑颜,“夫人来了。”
来人便是孟清,今日她穿着绛红色的罗绸锦衣,乍一看上去,罗绸上的花纹层层叠叠,大有□□满园之势,十分贵气。大概是家中条件优渥的缘故,孟清虽然年近四十,面容却保养的很好,看上去左不过三十上下。她一进屋后,白瑄便收了腿,坐直了身子,吩咐丫鬟下去烹茶。
孟清笑道,“看老爷的样子,似是万重心思放不下。”丫鬟退下后,她就上前坐在了白瑄的旁边,“不如我给老爷揉揉肩。”
白瑄扶住她的手,委婉道,“罢了,操劳粗使的事儿还是留给丫鬟们去做,你歇养着便好。”
孟清喜欢白瑄体贴的话,她笑意更深,“如此,我便只好解老爷心头烦忧了。”
白瑄正色起来,道,“烦心事倒是很多。”孟清也敛起笑意,到底还是轻轻给白瑄揉起了肩,“不如一桩一件的跟我念叨念叨?”
“头一遭倒不是三殿下的事,反倒是副提点薛达,他有好些日子没来太医院了,后来我听到风声,原是他断了腿,在家休养了。”白瑄捋了捋胡须,目光深沉起来。
“好端端地怎就断了腿?况且在家休养不是要请示老爷在先?老爷怎么成了后知道的人。”孟清犹自思忖起来。
白瑄冷笑一声,“薛家素来目中无我,你也知道。薛达位至副提点,仗着太医院里薛家人多势众,更不把我这个‘光杆将军’放在眼里。他断腿这事儿,我私下里觉得,和三殿下脱不开关系。若是有机会,你去你妹妹那儿探探口风。三殿下如何行事,咱们心里还是得有数,不然惹祸上身的时候,再发觉就晚了。”
孟清知道白瑄为慕封效力,但效力和效忠是两码事,慕封为人阴险狡诈,变化多端,防不胜防。她也叹了口气,“虽说孟洁是我自家妹妹,可毕竟是嫁出去的人,就像我一样,心里头都是为了丈夫孩子。想和她交心,难。”
白瑄懂孟清的苦衷,他也不指望效力于慕封能让他如何青云直上,他只求至少能守住现在的位子。“好歹三殿下和咱们有一层亲戚关系,若是换了太子,未必会容我。好在大哥就要回来了,我已经派人去戊庸去请了,估计再有十来日人就到戊庸了。”
“老太爷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但听了大哥就要回来的消息,倒是起色不少,拄个拐也能靠自个儿在院子里走动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爷子毕竟跟大哥分散多年,大哥甫一回来,势必是要万分好的待他。我也不是多心,就想给老爷您提个醒儿,仔细着提点的位置。”孟清心思曲折,一语道出了许多内容。
白瑄不置可否,只道,“大哥的罪名虽牵强,但也是流放过的人,回京后能捡个小官做就是不错了,提点的位置是没可能了。”
“那倒是。”孟清放下心来,“我只想老爷好好的,别的人是一概管不了的。大哥回来后,咱们白家底气也算壮了些,对老爷有好处。”
夫妻两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大约半柱香工夫后,门口有小厮来传,说是二皇子的侧福晋来了。白瑄听闻,立刻愣住,他不敢相信地琢磨了一下,二皇子的侧福晋,不正是她妹妹白珎么。白珎嫁给慕闻后,头些年只是没什么名号的妾室,后来诞下一子后便被慕闻提了侧福晋。自从白珎和白实谨决裂后,算起来,白珎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过娘家了。白瑄立刻跳下躺椅,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孟清也加紧了脚步跟在了白瑄身后。
刚下了马车的白珎,双手还缩在袖里,京城里大雨刚过,天空中还飘着疏疏离离的雨丝。身后有丫鬟上前,欲给她披上一件织锦镶毛斗篷,白珎摆了摆手,并未穿上。兀自向前一步,她抬起头望着铜门上的牌匾,心头刮过一阵风。“白府”两个金漆的大字被雨洗刷后显得格外光亮,多少年过去了,白珎垂下头,心中只记得两个场景。一是大哥白璟被流放的那晚,铜门前的张灯结彩;而是她愤然离家后,白实文不让任何人来送她,铜门前的清冷落寞。
雨丝落在白珎的软衣上,她不顾这丝凉意,缓缓又沉重地踏进了白府的大门。
白瑄出了正堂,就看到了走进大院里的白珎,他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二哥——”白珎率先开了口,声音之迟疑,暴露了她的生疏。
白瑄虽然激动,却还是不忘礼数,他躬身下去,双手合拢,“白瑄见过二殿下侧福晋。”身后的孟清也跟着作了揖,“孟清见过侧福晋,侧福晋安。”
白珎强忍泪水,上前扶起白瑄,“二哥,你这是何必。嫂嫂,近来可好?”
三个人在重逢面前都不知所措了起来,这时候,白瑄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噔噔的拐杖声。雨水还堆积在地上,拐杖落地的时候溅起了水花,声音听上去带了水的清明,也带了水的绵长。白珎看到父亲那伛偻微颤的身影后,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滚落下来。
白实文的步子很慢,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白珎身上,好似只有这么看着白珎,他才能支撑着走过来一般。
白瑄低声暗示道,“妹妹,还不上前去扶父亲么。”
白珎垂下头,也是低语,“我不孝,我没脸上前——”孟清见老爷子走的实在费劲,便先不顾白珎,上前扶住了白实文。哪知白实文犟了起来,他奋力一甩手,不让孟清靠近。拐杖的声音越来越重,谁都能看出老爷子的步伐越来越吃力。
“妹妹,爹在等你。”白瑄也急了,暗暗催促白珎。
当初,白实文不顾父女之情,将她逐出家门,还放言说叫她永远不得回来。那时候的白珎落魄地离开了白府,年少倔强,她也暗下誓言,永生不会回来。如今,当她踏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门,白家的一切全方位包裹了她,恍惚间,她已不觉自己是个离家多年的人。心中没了愤怒,只有愧疚。
她缓缓移动着步子,终于还是上前扶住了白实文。
时隔十余年,女儿温柔的触感再度传来,白实文只觉自己衰老的身躯一震,深陷的眼窝里蓄上了一层薄泪。白珎对他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也不看她的口型,只转过身去,带着白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
正堂里,白实文并没有坐在主位上,他默默把主位让给了白瑄,自己则坐在了一侧,白珎的旁边。四人坐定后,正堂外又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模样清俊的年轻公子率先进了正堂,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姑娘。这两人便是白瑄和孟清的两个孩子,长子名唤白決,小女名唤白泠。
“決儿,泠儿,快来见过你们的白珎姑妈。”孟清招着手,示意两个孩子给白珎行礼。
白珎离开白府的时候,两个人还小,对姑妈徒有印象,却没记忆。白決先恭敬地行了礼,一双瞳眸灿然有神,他礼貌道,“侄子白決,见过姑妈。”
白泠则多打量了白珎一下,心有所思,才低下头去作揖,“白泠见过姑妈。”
“好好,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白珎示意他们坐下,白決和白泠才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白珎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杯,若有所思道,“想来,大哥的孩子们也都有这么高这么大了吧。”
白瑄沉默了下来,他这下明白了,白珎回府的目的。她一定是听说了白璟就要回来的消息后,才决定来看看的吧。他垂眉抿了一口茶,暂且没有答话。
孟清觉得不能冷场,便接道,“可不是嘛,大哥去戊庸之前,大嫂有着身孕,后来不是又有了个怀孕的妾室吗。大哥少说也有三个孩子了。”
“等到大哥回来,这个家才热闹了。”白珎的神色明亮了许多,声音也不由得轻快了一些。
白实文听不清这些人的说话,只一个人喝着茶,连喝茶的动作都不甚利索。白珎注意到,一滴茶水溅到了父亲的衣襟前衽上,父亲看到了,也没有动手去擦。她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若是换了从前,以白实文的性格,是万万容不得一点茶渍在身上的。人世沧桑,岁月弄人,那个精明瘦削的父亲也被时光改变了。
☆、第33章 首次出诊
白珎这次会回白府,也确实就如白瑄所料想的那样,她是关心大哥白璟的情况。果不其然,几个人也才聊了一炷香的功夫,白珎就又询问起白璟回京的细节。
白瑄简单回道,“已经派人去戊庸寻请了。”
白珎注意到了“寻”这意味深长的一字,她轻叹一声,“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大哥的消息,如今他们一家是否还在戊庸也未可知,当真是寻请。”
白瑄默然下来,不置可否,虽然他从小就知道白珎对白璟的仰慕之情远胜过对他的,他也无法接受白珎甫一回来就张口闭口都是白璟这一事实。一旁的孟清也发觉,白珎这个小妹对大哥格外在意,却并不过问二哥。孟清有些不悦,却并没有流露出来,她和颜笑了,替白瑄解释起来,“既然是皇帝下令贬黜戊庸,想来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白珎认同,心中如是期望,“可惜我们兄妹两人不能亲自去接大哥回来,扪心自问,到底是有负手足之情。”她垂下头来,理着手心里攥着的帕子。白瑄暗吸了一口气,他心中清明,白珎一直介意着当年他选择保全家族,放弃白璟。
这时候,一直自顾饮茶的白实文开了口,他望向白瑄,声音颇高,微颤中又透着沙哑,“老大什么时候回来?”
白瑄也大声回答着,“就快了!不出一个月了!”
白实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浑浊的瞳仁或许正焕发光彩,只不过因为有一层朦朦的眼翳,便没人能看得清楚。老头子又坐了一会儿,而后大概是觉得不舒服了,他拄着拐杖,艰难站起身来。白瑄见状立刻叫来了小厮,仔细扶着白实文离开了正堂回房休息。
白实文的身影消失后,白珎才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感慨了句,“爹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份愧疚与无奈大概这会成为白珎心中永远的症结吧。
白瑄的长子白決见正堂内气氛不佳,思忖之后,主动岔开了话题,“既然大伯一家就要回来,他们将来的处所也该命人收拾起来了。这样等大伯他们回来,也不至于觉得离家太久。”
“決儿说的对。”白瑄赞同,他还没想这么多,确实有些疏忽。
这番话过后,白珎才将注意力转到白瑄的这两个孩子身上。白決是个面容清朗的公子,笑容和煦,听他的话就知道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白泠眉目间格外像年轻时候的孟清,少许妩媚,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进来的时候,白泠生疏之意格外明显,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
少许琢磨过后,白珎询问道,“決儿该到了入职太医院的年龄吧?”她虽离家多年,但白家的规矩她还是记得的。白家的儿子,都要做好继承白家衣钵的准备,在适当的年龄入职太医院。可惜白瑄到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如此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白決的肩上。
白決惭愧笑了,孟清插了一语,“这孩子本该今年春天入外教习(1),不知怎么,该报名的时候人消失了,偏拖了一年。眼下看来,只得明年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只侧耳倾听的白泠轻笑一声,“哥哥还不是为了躲避某个人么。”
“长辈面前,你也胡说。”白決瞥了一眼妹妹,目光并没有责备,一看便知是兄妹间的玩笑。
白珎淡笑出来,“二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瞧決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咱们家后继有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白瑄抚了抚手掌,口上谦虚,心中却悄上一丝安慰。他确实满意于白決,在他看来,白決有习医天资,又加上他的教导,年纪轻轻已然小有所成。唯独今年错过入习太医院一事,让白瑄好一阵头疼。医官不比别的,须得经过层层选拔,每年最终脱颖而出的屈指可数的几人才能入职太医院。有些年份,学苗不好,全军覆没在教习中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几个人一言一语的搭着,气氛不热烈,也不冷清。过了好一会儿,白珎准备告辞离开,白瑄欲留下她进餐,却被她婉拒。“进来二殿下身子不是很好,各餐都要我亲自照应些才放心,小妹就不多留了。日后再来看望爹和二哥。”
白瑄也不去多想白珎的话是否只是推脱,他点了点头,一家上下簇拥着白珎,将她送出了府外。
戊庸城里,白家药堂。
白苏在阳光下出神了许久,许多事情堆积在她的心头,渐渐都缕的清晰了。她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这种感悟就像霹雳一般,晃的她脑中一阵透亮。她没再继续坐在白璟的身后记录药方,而是从内屋里头搬来了一些椅子,安排那些看上去十分乏力的病人坐了下来。她逐一询问着每个排着队的病人,问他们有无不适,有无什么需要。仲春之末的日头虽不毒辣,也足够热度,她只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会儿,便满头是汗了。
白璟有些后悔方才给白苏的那一巴掌,毕竟打耳光不比打手板,太伤自尊,白苏也不是他亲生的。不知道好面子的白苏现在是不是难受了,他关心着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就看到白苏忙碌的身影。
白璟无动于衷的垂下目光,又专心给病人瞧起病来。正在被他诊脉的一个中年男子开了口,“你的这个闺女心地好,方才我在外头口渴不得了,她还给我打了水来。”
白璟淡语,“没什么,是她该做的。”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黄昏来了,天边的云朵烧得通红,最后一个抓药的病人才离开。白璟起身,也不顾还在院子里收拾椅子的白苏,先一步绕出正堂往处所走去。哪知白苏见到白璟起身了,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一脸笑意的样子就仿佛白璟不曾打过她一般。
“爹,我有个想法。”
白璟顿下脚步,示意她说下去。
“每天来我们白家看病的人很多,队伍排的很长,这当中有很多不妥之处。”白苏一本正经起来,“来排队的人里面,一半病患,一半常人。病患分轻重缓急,常人是帮家中的病患抓药,一般来说不会太急,太急就会直接请郎中到家中看病。那些病比较重又比较急的病人应当分列出来,由爹把握,优先医治。其余那些病情轻缓的人还有正常人都照常排队。我瞧着,有些病人因为排队太久,身子更加虚弱无力,这对爹的诊脉准确度也会造成影响。”
白苏一字未停顿地说完了她的想法,思路清晰流畅,白璟一直垂眉仔细听着。末了,他缓缓问道,“轻重缓急的区分是什么?什么样的病算是严重的,什么样的又算是轻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