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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达在嘉和殿外候了好久,里面的孙福连不知道在和皇上说些什么,竟说了如此之久。纵然日头不晒,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不少汗珠。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殿门才缓缓拉开,孙福连自内走出,“薛大人,陛下着你觐见。”
薛达忙擦了擦额头,整理了仪容,这才入殿。
这还是薛达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见慕安,他十分紧张,生怕自己的瘸腿惹慕安不悦,因此他走的分外谨慎小心。
待到跪下请安过后,慕安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让他依旧跪着。
“薛达,你有何事上奏?”
薛达握拳回禀道,“陛下,此事有关皇室体面,臣——”
慕安微微抬眉,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道,“你尽管说,这殿中都是朕的人。”
“臣位在太医院副提点,惊见宫闱大内有丑事发生,此事又与太医院医士有关,臣实有责任向陛下揭发此事。还望陛下听闻此事后,不要太过动怒。”
“薛达,你大概是不懂规矩,陛下的问话,要直接回答,不得卖关子!”
慕安身边的内侍发话了,薛达一听,身子一震,连忙把一切吐枣核一般的吐了出来,“臣于太医院内,见到学徒白苏与清雅殿主子白顺仪,有苟且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慕安听闻,身子不由得向后一靠。嘉和殿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半晌,慕安才追问道,“白顺仪深处深宫,如何前往太医院与行白苏苟且事?薛达,你眼见可实?”
“回禀陛下,臣不敢乱语,臣确确实实亲眼所见!光天化日之下,那白苏与白顺仪亲昵的搂抱在一起,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白苏——”慕安屏气,沉沉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薛达见慕安的怒气即将喷薄欲出,连忙补奏道,“臣恳请圣上罢除薛显太医院长官提点之职!薛显虽为我弟,但其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太医院风气日下,不加严管。那白苏与其搭档白決屡触太医院规定,薛显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下去,太医院必乱啊陛下!”
薛达说的极为恳切,简直就要流下泪来。
这时候,方才已经出去的孙福连突然通报,请求进殿,声音十分急切,慕安便也着他进来了。
“陛下,宁华殿那边出事了!”孙福连急急踱至慕安身边,俯在慕安耳旁,轻声道,“陛下,宁嫔行刺了白顺仪,眼下白顺仪命悬一线了。”
慕安震惊起身,他理了理思绪,吩咐道,“起驾,前往宁华殿。”
慕安又瞧见还跪在地上的薛达,便又吩咐道,“爱卿所言朕都听下了,你且先去偏殿候着,等朕回来后,再处理此事。”
薛达见慕安似有从意,心中悄上喜悦。不过,方才孙福连说宁华殿出事了,再看慕安神色,难不成赵宁打破计划,率先行动了?罢了,他要的只是夺得长官提点之位,再将白家人撵出太医院,如今看来他都做到了。赵宁的事,他也懒得去担心。
于是,他听从慕安之命,前往偏殿安心等候去了。
宁华殿里,赵宁正慌张的指使宫人擦除血迹。不止地上,连她的宫服下摆上都沾满了血迹。
“她疯了——她疯了——”赵宁双手哆嗦不停,她知道慕安马上就要出现,她一直在想着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这时候,白芷已经被人抬至偏殿,陷入了昏迷,皇后娘娘陪在她身边,太医们也都纷纷赶了过来。
尽管地上的血迹已被擦干,赵宁还是惊魂未定,她刚才亲眼看到白芷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了她自己的腹中。她们俩那么近的距离,从白芷身上迸溅出来的鲜血,一时间喷了她一身。白芷一定是疯了,为了陷害她,她竟然先身赴死,她不是疯了是什么!
混乱之时,有人来禀报,说慕安已经进偏殿去探望白芷了。
赵宁听闻,根本来不及去更衣,她担心只要稍晚一点,她就再无为自己解释的机会了!
偏殿之中,先到的太医们正穷尽办法为白芷止血。沈济生带着白苏,刚刚从太医院赶到这里。白苏听闻白芷被伤,已是惊魂不定。
他们师徒两人,在偏殿门口,刚好和前来的皇帝撞个正着。
白苏失措地抬眼,与慕安四目相对。她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当今圣上,九五之尊,也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这一刻,她根本顾不及这些,她只想赶快见到白芷!
沈济生见白苏竟不请安,还要抢在皇帝面前冲进偏殿,立刻怒喝道,“白苏!还不拜见圣上!成何体统!”
慕安听闻此名,心下一震,他的目光落在白苏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白苏。
心里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种强烈不安的感觉,慕安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龙目紧锁,慕安皱起眉头,骤然厉声道,“来人,将白苏拖押下去,朕稍后发落!”
跟在慕安后面的孙福连见慕安向自己递了一个眼神,连忙躬身领命。
“不——不要——陛下,我要救人,求求你,放我进去救人——”白苏猛然跪下,她已止不住大肆落下的泪水。她不能就这样和白芷错过,如果白芷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要陪在她的身边……
孙福连见慕安似乎没有改变圣意的迹象,只好挥了挥拂尘,着左右两个太监将白苏架了下去。
“白苏有错,实为臣管教不严,还请皇上不要治他的罪,他还只是个孩子!”沈济生也跪了下来,他必须要保住白苏,他不止在保他的爱徒,更是再保白家的未来!
慕安此刻无暇顾及这些,他弃沈济生的请罪不理,径直入殿察看白芷情况。
☆、第148章 最后念想
榻上的白芷,双目紧闭,嘴唇苍白,下腹四周的衣料上有一滩逐渐干涸的血迹。慕安走上前去,不顾太医们的阻拦,坐在了榻边。
“朕来了。”他伸出手,握住了白芷冰凉无比的手。
慕安战栗了一下,他想起,好似自打白芷被纳进宫以来,他就只在清雅殿留宿过几次而已。他不曾给过她什么温暖,他可怜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皇后楚氏在一旁拭泪,却也不忘及时进言道,“陛下,请陛下一定要为白顺仪做主!”其实这次来宁华殿之前,皇后也并不知道白芷的详细计划。当她看到白芷毫不犹豫地将刀刃□□腹中之时,着实震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白芷竟会如此不遗余力不惜性命想要扳倒赵宁。尽管皇后还是想不通白芷的企图,但顺水推舟的事情,她自然乐意去做。今日,她必要让赵宁得到惩罚!
“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后你如实告诉朕。”慕安皱起眉头,依旧握着白芷的手。
“臣妾与白顺仪午后散步,恰路过宁华殿,便想着进去看看同在孕中的宁嫔。然而,谁曾想到,宁嫔竟借机在茶中下毒欲夺我性命。若不是白顺仪抢先发现,恐怕此刻臣妾已经与陛下天人相隔。宁嫔见事情败露,性情突变,竟——竟用刀伤害了白顺仪!陛下!请您一定要为臣妾与白顺仪做主啊!”
慕安听闻经过,暗中握起了拳。
“皇后娘娘你颠倒是非黑白,就不怕遭到报应么!”这时候,赵宁已经入殿,她听到皇后正在向慕安捏造事实,气得早忘了通报请安。
“陛下!臣妾是冤枉的!白顺仪自刺小腹,与臣妾无关啊!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白顺仪合谋陷害臣妾!”赵宁冲上前去,扑通跪在了慕安腿畔,满靥泪水。
“白芷受了如此重伤,怎可能是她自己所为?”慕安疾声厉色,将赵宁一脚踢到一边。
赵宁自然不肯放弃,她又连滚带爬地回到慕安脚下,“陛下!臣妾知道,这事情看上去是很像臣妾所为!可臣妾愿赌上赵家上上下下百余口性命向陛下起誓,臣妾当真没有毒害皇后,也没有伤害白芷!”
“赵宁,事已发展到如此地步,白芷身陷血泊昏迷不醒,本宫也惊魂未定,你还要狡辩么!”皇后知道,她决不能弱势下去,这次如果不是赵宁被扳倒,那就是她要丢了凤印。
“皇后,你血口喷人!当时殿中只有你、我与白顺仪。你说是我伤害白顺仪,你可有证据?!”
皇后哑然,她注视着赵宁,心中一时失了主意。她知道不能再这么一言一语的纠缠下去,言多必失。
“本宫的确没有证据。”皇后理智起来,她开始展现出自己惯有的豁达沉稳的态度,她知道,只要她淡定,凭着这么多年风雨同舟的感情,慕安定会相信自己。
“陛下,臣有一物,不知算不算证据。”这时候,一直沉默地跪在一旁的太医之首薛显,突然开口。
“何物?”
皇后和赵宁都瞬间紧张了起来,她们盯着薛显,却都拿捏不准薛显所说的证物是什么。皇后更为紧张,她毕竟是诬陷赵宁,倘若拿出的证物对自己不利……
薛显转过身,将一个放有沾血匕首的托盘呈递至慕安跟前。
“陛下,这是臣从顺仪腹中拔出的刀,此刀锋利无比,煅造技术非凡。更重要的是——皇上,请您细看。”
慕安俯身看去,只见刀柄上有处,赫然刻着一个“赵”字。为了提防赵策,慕安早已对赵家了如指掌,他自然也知道这是赵家独有的匕首。
赵宁也瞧见了这个字,她眼前一黑,几欲吐血出来。
皇后暗松一口气,正襟危坐,徐徐又斩钉截铁地道,“罪人赵宁,竟敢欺瞒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臣妾真的没有刺伤白顺仪!”赵宁不顾皇后之话,径自拽住了慕安的龙袍。
慕安垂目望向赵宁,用异常冰冷的声音,道,“想不到朕的身边,竟有一个如此心如蛇蝎的女人。来人,将赵宁幽禁宁华殿,等候朕的懿旨再为发落!”
“陛下!陛下!”然而不管赵宁如何嘶喊,慕安都未有再望向她一眼。
御前侍卫都涌了进来,将赵宁拖出了偏殿,软禁在了宁华殿正殿中。
慕安思忖片刻后,稳稳吩咐道,“今日宁华殿中之事,在朕的旨意下达前,任何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者斩!”
皇后楚氏听闻此令,原本放松下来的心又重新提起。她想不明白,为何慕安要众人噤声,难道此事还会有变故?
白苏被孙福连带去了另一处偏殿,她被关入殿中,孙福连等人皆守在门外。
白苏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懊恼不已,她应该克制情绪的,至少那样她还能见到白芷。
不知过去了多久,殿外的那几人还在静伫看守,慕安那边也无任何要处置她的消息。白苏心急如焚。
恰在这时,孙福连推门而进,朝着她躬身行礼。
这个宦官为何对自己行礼?白苏一惊。
“陛下有旨,请你即刻前往清雅殿。”孙福连依旧低头,样子十分恭敬。
清雅殿——白苏又惊又喜,又怕又急,她也不顾孙福连的异常,立刻就向清雅殿奔去。
与方才拥挤吵闹的宁华殿不同,清雅殿这里安静极了。白芷已经被慕安命人抬送回了清雅殿。
殿内并无宫人阻拦她,白苏很快就赶到了白芷身边。
一眼望去,除却木香正在白芷的身边揾泪,殿内就再无他人了。
“姐姐……妹妹来迟了……”白苏一把捧住白芷的双手,她的双手是那么冰冷,她只好不住地摩挲,为她取暖。
这会儿白芷已经恢复了少许意识,她半睁开双眼,迷蒙中见到白苏,也涌上泪来。
“苏儿,我的好妹妹……”
“姐姐别说话,姐姐好生静养。”但见白芷唇无血色,一说话就口边涌血,白苏心疼极了。
“妹妹,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千万不要辜负我——”
“姐姐你胡说,你胡说!”白苏拿起手帕,不住地为白芷擦掉唇角的血,可那殷红的血还是不停的外涌。
白芷忍着剧痛,伸手将插在凌乱发髻中的白玉簪拔下,轻放在了白苏的手中。
“救赵子懿——救青之——苏儿,只有你可以——”白芷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白苏的手,“苏儿别哭,我——不——后——”
她真的再无力气说出那最后几个字。
好累,真的好累。白芷放弃了,她静默下来,呆呆的注视着床边的纱幔,目光逐渐涣散。
“姐姐不要走,姐姐你不能离开我……”白苏已经泣不成声,她伏在白芷的身边,心如刀绞。
在她听闻白芷中刀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她姐姐自己选择的路。她终于明白,为何白芷会坚持索要赵家的刀。她也终于明白,那天白芷以木香的身份出现在太医院,对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原来她早已在交待自己的后事了……
“白芷!我不许你离开我——”
然而,不论白苏如何呼喊,白芷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悄悄遁去。尘归尘,土归土……
子懿——
最后的念想,她最终还是给了赵子懿。
“姐姐!”感受到白芷散去的气力,白苏几欲崩溃。
“主子……”木香跪了下来,也伏在榻边,哭成泪人。
清雅殿中的哭声撕心裂肺,殿外的泪却是无声。青之已经躲在殿外很久了,当他听到白苏那一声悲恸的嘶喊,他清楚,他此生的唯一牵挂已经香消玉殒。
“大小姐……”
一声清唤,却唤不回那个大雪纷飞中将手炉递给他的姑娘。
不知何时,孙福连已经进了清雅殿。他站在白苏的身后,轻道,“公主殿下,圣上在东偏殿请您过去。”
公主……
深陷痛苦中的白苏无心吃惊,她其实已然猜到,如果不是因为慕安知道了她和白芷的身份,她断然没有机会见白芷这最后一面。她依旧定定望着自家姐姐苍白的面庞,请求道,“公公,能否让我再陪姐姐一会儿。”
孙福连解释道,“殿下,并非陛下不近人情,而是逝者已逝,眼前,生者还有更重要的事。请殿下节哀,也请殿□□谅圣上的安排。”
白苏不禁苦笑出来,真是造化弄人,在白芷失去性命的同时,她却成为了别人口中至尊至贵的殿下。
孙福连说的不错,生者还有更重要的事。对她来说,就是完成白芷的遗愿,保住赵子懿。再加上,近二十年了,她终于得见她的生父,她和慕安之间,的确需要深谈一番。
“公公,请带我去见圣上吧。”白苏直起身来,收住泪水。
“殿下放心,白顺仪的后事圣上都已吩咐下去了。您放心随我来。”孙福连恭敬行了一礼,领路走在了前头。
“二小姐!”木香站起身来,她不懂白苏为何突然摇身变成了公主殿下,只担忧地望向白苏。
白苏扶住木香的手,宽慰她道,“我片刻就回,还请你陪姐姐一会儿……”
东偏殿离正殿不远,只走了一会儿白苏就随着孙福连来到了偏殿跟前。
孙福连先敲了敲殿里,而后退回对白苏道,“公主殿下请稍等,殿下在与一位朝中大臣说话,很快便会诏您进去。”
“好。”白苏静候在殿外,脑中只萦绕着方才白芷逝去的画面,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里面谈话的声音停住了,接下来是轻微踱步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从偏殿中蓦然出现,却让白苏登时泪下。
云华——
慕云华也无比吃惊,他这次是被慕安暗中急急诏进宫中,他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白苏。
还来不及让他细想,就见孙福连道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进殿了。”
慕云华愣了一瞬,他还没有将“公主”一词和白苏联系起来,他以为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人。然而,这东殿一隅,除了他,孙福连和白苏,哪还有第三人。
白苏望见慕云华的疑惑,无比焦急却无所适从。她只得对着孙福连点头,先一步进了殿。
公主……
他深爱的女子何时成了公主,他却不知……
如果她真的是公主,是慕安的女儿,那他和她……
☆、第149章 是慕是白
偏殿之中,慕安放下了皇帝的架子,亲自起身迎接白苏。他期盼这个流落民间的女儿已经期盼了近二十年,如今,他们的重逢终成现实,慕安心中说不出的欣喜。
其实,早在今日午后,他就从孙福连那里得知,他时常担忧挂怀的女儿竟就在自己的身畔,就在太医院之中。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前阵子猖獗肆虐的疫病,也是由白苏找到的药方化解。他的女儿如此出色,慕安怎能不欣喜。
然而,父女的重逢又那么不合时宜,白苏刚刚丧姐,正处于大恸之中。她望着慕安的神情是那么淡漠,淡漠得让慕安心凉。
孙福连见气氛不对,也不知该不该插话提点一下白苏。但慕安使了眼色,命他噤声,他也只好恭敬着退下。
“朕——”慕安原本想唤白苏的名字,可他发现自己竟无从开口。他该如何称呼她呢,白苏?苏儿?还是女儿?不论哪一个,他都感到生疏。最后只得略去,简单说道,“朕期待这一天好久了。”
白苏忍着泪,终于还是跪下请安,“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