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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装着不在意,可是那大夫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他说,那女人此时要想保住性命,唯有静养一途。若再生些闲气、再受些劳累,没了孩子是小事,只怕连大人也难保……
我恨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恨自己放不下她。
时至今日,已是无可奈何。
我想去看她,每次都是走到半途便折返回来。
她见了我便要生气。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不得气了。
我不敢再见她,最后索性不再回府,只吩咐丫头细心照看,每日把她的情形告诉我。
她终于安分了下来。
如此,也算是相安无事吧?
葛从忠刚回京城便不安分,竟异想天开地叫人去搜集汝阳王的罪状,险些便落到了那老贼的手中。
我本不想管他的闲事,却又不忍那女人伤心难过,只得叫人寻了个由头把那蠢家伙送进狱中去,先保住他的老命再说。
本打算等过了风头再放他出来,不料蠢奴才走漏风声,竟把消息传到了那女人的耳中去。
那个该死的女人!她竟敢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一路奔进书房来找我理论,结果怎样呢?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看见她跌进门来,被昂驹用刀架住脖子的那一瞬间,我有多么惊慌失措!
昂驹是杀手,一向以快刀著称。如果他的手一时收不住,她早已身首异处!
那个女人……她便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我看着她蜡黄的脸色,一时气急败坏。
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便直直扑向了昂驹,扯住他的衣摆,求他放过她的叔父……
她宁可求一个素不相识的杀手,也不愿来求我吗?
我竭力压住的怒气,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
我忍不住嘲讽了她几句,她却浑不在意似的,只肯反反复复地替她的叔父求情。
她甚至对我说,如果我恨她厌她,只折磨她一人就够了。
难道在她的眼中,我除了折磨她之外,就不会做一件旁的事情了吗?我就那样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吗?
我实在已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却偏偏不能发泄出来。
看到她苍白无力的模样,我便知道她的身子依然不容乐观,只得胡乱应着,打发她走。
七个多月,她的腰身已经变得滚圆,起身十分艰难。我强忍着过去扶她的冲动,冷眼看她艰难地挣扎。
她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我正要松一口气,却被一道刺目的红色,灼痛了双眼。
我想我一定愣了很久,因为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惊慌失措地叫住了她,她的神情却比我更加惊恐。
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以为我要害她吗?
我艰难地抱起她,一路飞奔,顾不得再生她的气。
她的身子很轻,我却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脚下是府中平坦的甬道,我却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每一脚下去都是软的,深深浅浅,总也找不到一处平坦的地方。
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敲得胸口发痛;我长大了嘴巴用力呼吸,却还是觉得喉咙那里堵得厉害。
初时她还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后来目光便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我看见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脚下忽然一软,险些栽倒。
但我并不敢有丝毫停顿。
这个女人一向倔强,我不信她会轻易放弃,所以我唯有坚持……
回到房中,大夫竟然不在。
我将她放到帐中之后,便只能发疯一般地四处乱转。
从未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当初不肯学医?哪怕学一点点也好,不必学到子产那样的本领,只要能像秦彦那样略懂皮毛,我也不会像此时这样束手无策!
大夫终于来了,却在一番慢吞吞的望闻问切之后,给出了一个让我恨不能掐死他的诊断:“叫产婆来吧!”
于是又是一番令人心焦的等待,终于等到了产婆,我却又被他们毫不客气地赶出了门外。
这一番等待,分外漫长。
从正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已经把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思量了几遍。
这五六个时辰,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光。
柔嘉一直劝我回书房歇息,我只得沉默以对。
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愿让她知道,我已经连走到书房的力气都没有。
我叫人杖毙了明珠、翠玉,又嘱咐小远处理大夫和产婆,随后便彻底无事可做。
只能侧耳听着房中的动静。
可是,房中实在并没有什么动静可听。
若非大夫和产婆一直没有出来,我简直要怀疑她已经……
不知煎熬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产婆才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向我道喜。
呵。
我有何可喜?
我生生忍住冲向房中的脚步,转过来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他太安静,刚才竟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怜儿说,这个小东西先天不足,未必能活下来。
我的心里莫名地痛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过来。
那小小的一团,几乎没有重量,这便是那女人的孩子么?
我的心里忍不住愤恨伤感,手上却始终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并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可是对这个孩子,我却偏偏下不了手。
我终于还是进去看了那个女人。
她依然沉沉睡着,苍白的小脸藏在凌乱的发丝之间,看得人莫名心酸。
九死一生。
但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怜儿劝我找个乳母过来,以养子的名义,把孩子放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却没有答应。
容许这孩子活着,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为了这个女人,我已把我的底线一次次放低了。这一次若再退让,我到底要退到何处才算完?
我并没有那么大度的。
思来想去,我终是叫怜儿把孩子送给了府里的马夫。
本想把他远远地送走,又怕将来孩子失了踪迹,脱离了掌控……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瞻前顾后,越来越优柔寡断了。
这还是我吗?
明明恨极了这个孩子,我却还是要把他养在府中,到底是在折磨谁?
我恨自己心软,却再不能做得更绝了。
只有看到那女人伤心流泪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报复的快意。
我故意支开了知情的怜儿和心软的元哥儿,点名派了兰姑去照顾她。
看到她被兰姑责骂嘲讽,伤心欲绝,我便觉得胸口的那股闷气稍稍舒缓了几分。
可是,看到她跌跌撞撞地下床,想要冲出门去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说不出是恨还是怒。
为了确认孩子的消息,她竟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那个孩子真的有那么重要?
我在门口截住了她,她竟敢掐住我的手臂,尖叫着质问,是不是我杀了她的孩子。
果然。
我果然还是不该心软的。
她的心里已认定了我是恶人,已认定了一定会杀她的孩子,我还能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还会为她而心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挣脱了她的手,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与她对视的时候,我连这一点点坚持都会崩塌。
我怕我会忍不住再次退让,我怕我会忍不住叫人把那孩子抱来给她……
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我一向是没有办法的。
万幸的是,她从来都不肯向我低头服软,从来都只肯用戒备的、惊恐的、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我。
对付这样的她,我只要假装生气,逼她避开我的目光就可以了。
她产后虚弱,竟连半点力气也没有。我挣脱了她的手,她便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我狠心转过头去,不肯看她无助的模样。
走出房门,我听到了她痛苦的声音,分辨不出是哭是笑。
此时的她,必定是恨极了我的吧?
我靠在门外的石栏上,自嘲地苦笑。
岂止是现在?只怕她的心里,没有一刻是不恨我的!我执意将她困在身边,又害了她的叔父,如今又害了她的孩子……
我果然只能做个恶人。难怪她恨我,难怪她从来不肯把我看作她的依靠。
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错?
我实在分辨不清。
小丫头们躲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我已没有闲心去管。
这时房中响起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我忽想到她的身子受不得凉,万一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于是我只好又忍住了满腹怒气,忙着吩咐小丫鬟进屋去看她。
我是不是没救了?
回复(6)
番外之韩五篇——因生缘灭经千劫(7)
谢天谢地,她终是熬过了这一劫。
那孩子虽极弱小,却也一天天地熬了下来,实在令我颇为意外。
我见她一天天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不忍,又吩咐元哥儿到她身旁去伺候。
因为我知道那丫头藏不住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实情说给她知道的。
我恨那个孩子,却又不得不靠那个孩子牵着她,逼她活下去……是不是很可悲?
她刚刚能起身走动,便求着我带她去狱中,看望她的叔父。
我实在不愿她同那蠢家伙来往,可是为了让她安心,我又不得不如此。
我早料到了她会无功而返,却怎么也没想到,葛从忠竟然异想天开,以死逼迫她来杀我。
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他的侄女了?
我忍不住冷笑,心里却一阵阵慌乱。
我不怕死,却怕死在她的手中。
她一向敬畏叔父,这一次会不会真的对我动手?
我知道她的身上一直藏有一枚精致而锋利的匕首,也知道莫丢丢留给她许多奇怪的瓶瓶罐罐。她要杀我,其实并不难。
她会动手吗?
或许会的吧?她一向是恨我的。
看到她出来,我竭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微笑。
她的脸色苍白似鬼,脚下竟走得极快,几乎是一下子撞进了我的怀里。
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一如秋风中的枯叶。
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愿?
我暗暗猜想着,心里稍稍松快了些。
可我还是想探探她的心意,于是我寻了个由头,自己下去会见那位葛侍郎。
她破天荒地拉住了我。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真切的担忧。
她在担心我,却不肯承认,只肯说是忧心我伤她叔父。
真是个别扭的小女人啊!
那一刻我的心里忽然暖了起来。
有了这个眼神,即使她真的杀了我,我也会甘之如饴的吧?
葛从忠依然十分可憎,但我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再同他对峙下去了。
我向他坦承了我与汝阳王的交往,然后打出小皇帝和那个老女人的旗号来,谎称一切都是太后和皇帝的旨意,叫我刺探汝阳王的底细。
葛从忠相信了我。
当然,也许是假装相信了我。
他不再对我横眉竖目,也肯恭敬地称我一声“韩总管”了。但他并没有提起他叫宁儿杀我的事。
所以,他还是希望我死?
也好,这样才有趣不是吗?
我回到外面,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起了玩心。
我开始耐着性子哄她,朝她微笑,尽我所能地宠着她。
我越是这样,她越是忐忑不安。
我看着她像惊弓之鸟一样,随时保持着落荒而逃的姿态,便觉十分有意思。
她一定不知道,此时她眼中流露出的惊恐戒备有多么惹人怜爱!
我坚持同她一起用膳,好像我们一直是十分恩爱的夫妻一样。
她显然心不在焉,却还要强作欢颜,实在辛苦。
我的欢喜却是发自内心的。
这样宠着她、逗她玩笑,居然十分有趣。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没有打开妆台下面的那个盒子。
我给了她动手的机会,她为什么没有好好利用?
或许,这个女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的吧?
这个晚上,是我与她成婚以来,唯一一段可以称得上“其乐融融”的时光。
我知道这只是假象。可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如果能把这样的假象一直维持下去,我今生已经别无所求了!
入夜,她蜷缩在我的怀中,像只冻僵了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
第一次尝试拥着她入眠,我的心里莫名地觉得温暖。
可她似乎极不安宁,一直辗转难眠。
我以为她只是不习惯,不料夜深时候,她竟从我的臂弯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起身出了门。
我刚刚开始觉得温暖的心里,倏地冷了下去。
她又在瞒着我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
难道她这一整晚的心不在焉,都是另有隐情?
我跟着她到了厢房,然后又去了园子里。
她竟在偷偷地烧纸钱?
府里是忌讳烧纸钱的。她在祭奠谁?
我终是忍不住斥责了她,不料她竟喜笑颜开,还说什么“你终于正常了”。
难道在她看来,我待她稍稍好一点,就是“中邪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训斥过她之后,我忽然又为她而感到悲哀。
其实,我也并没有待她多好。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那样的吗?
仅仅是和颜悦色地同她吃一顿饭,她便觉得我中了邪祟……平时的我,待她是有多差?
我忽然觉得无地自容。
但我是不会道歉的。没有人教过我那些。
我只好把她拎回屋里去,命令她老老实实地睡觉。
第二日要有大事发生,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今后一定要待她好一点。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次日,是汝阳王起事的日子。
我一早便去了军营,预备着按照汝阳王的吩咐,带兵围城,逼宫。
我自然不是要做汝阳王的走狗。
朝中大半是我的人,我有信心能让汝阳王那老贼有去无回。
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脱身,甚至还可以给自己挣一个功名回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便是要做那渔翁,坐等汝阳王与小皇帝两败俱伤。
可我没想到的是,起兵之前,便有坏消息传了过来。
那老女人抓了宁儿,召我回京。
那道语气极为和缓的懿旨,于我却不啻晴天霹雳。
我自以为我的心事已经隐藏得很好,却还是没有瞒过她吗?
她竟敢动我的女人!
我又急又怒,却不得不按照她的吩咐,丢下汝阳王和他的十万将士,单骑狂奔回了京城。
看到那个老女人甜腻的笑容,我才意识到我又犯了错。
我这样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不是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吗?
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宁儿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了!
可是,如果我不会来,以这个老女人的心肠,她是不会放过宁儿的。
所以,这是一个死局,无解。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那个老女人的面前,微微皱眉:“你又在闹什么?我马上便要查清汝阳王的底细了,你知不知道?”
那老女人微微一愣,随后便吃吃笑了起来:“原来你去军营是为了查那老贼的底细?我只当你要同他一起造反。”
她支开了宫女,笑嘻嘻地缠了过来。
我忍着恶心,熟门熟路地挑逗着她的身子,将她拥进帐中。
我和她的事,在寿康宫根本不是秘密。
但在外面,我的身份成了一块极佳的遮羞布。世人虽知道我是靠着她才得以呼风唤雨耀武扬威,却极少有人想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和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日子,我已熬了三年。
很可笑,是不是?
冷面冷心生人勿近的韩大总管,居然是靠取悦一个女人活着的。
三年前,我进宫刺杀那老贼失败,险些死在乱箭之下,是这个老女人救了我。
后来,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
她喜欢的,无非是我的脸,以及我能给她的欲死欲仙的快乐。
我需要的,是她的纵容,以及我所能借着她的威风争取来的,掌控这天下的权力。
我曾经认为这样的交易很公平。
段御铖知道这件事之后,曾经问我:“难道你就甘心任她把你的尊严踩在脚下?”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尊严是什么?抱歉,我从来没有过那种东西。
我的存在,似乎一直就是为了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的。
我的态度,是一切都无所谓的。能倾覆了这天下最好,若是失败也不算什么;若能灭了那些奸贼、恢复正统最好,若不能也算不得什么;若能一直保有富贵荣华自然不错,一朝沦落街头也不算什么。
寿康宫的这些肮脏事,我也并不怕人知道。
我如今的身份已是人人可以唾弃的,再加一条恶名又如何?
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清白高贵。是非对错,都是旁人的臆测罢了。
但是这半年,我忽然开始在意起来。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免与这老女人独处;拥着这具身体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恶心和不耐;我开始在意宫里的流言蜚语,有一次甚至一举杖毙了十余个喜欢嚼舌根的宫女。
我开始害怕,怕被人发现我是假太监的秘密,更怕一些不好听的话传到外面去……
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的变化,这个老女人未必没有察觉。
所以,此时的宁儿,处境一定十分艰难。
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不能急躁。
我在寿康宫住了四五天,没日没夜地同那老女人寻欢作乐,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宁儿。
那老女人竟也只字不提。
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或者说,是在刻意折磨我。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除掉她,但是此时,还不到时候。
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放过了我,可我依然不敢冒险,只好求了段御铖替我去救人。
直到晚间,我才如愿出宫,回到了我的家里。
柔嘉已经告诉我,她被囚在霞影殿五日之久,饮食不周,获救的时候已是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