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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孑有点窘,“驾——”稍用力一扯缰绳,往芜姜家的方向打马行去。
芜姜的家因为在寨子的僻静处,受破坏的程度尚没有太深,帐包的屋顶被撅坏一个大洞,里头的器物还算完好。院子里的栅栏倒塌成一片,野蛮的匈奴人应该从这里路过,看到空荡荡的旧屋而毫无掠夺的兴趣。
栅栏里的母羊和半生出的羊羔被烈马踩烂,肠子和脓血滩成一片。芜姜看一眼,赶紧转身绕去萧孑身后。
阿耶递了眼芜姜紧在萧孑衣摆上的手,便叫萧孑和自己一起,把两只羊拿到无人之处去掩埋。
萧孑倒是没异意,铲子一下一下地挖着土。
阿耶冷觑着小伙子冷毅的隽颜,那剑眉入鬓,凤眸中掩不住的桀骜,又看了眼正和阿娘去打水的芜姜,压低嗓音道:“姑娘把她处子的情感落在你身上,你若是不想要,就别让她在你这里继续迷路。倘若是要得起,那么请用真心待她。”
萧孑动作略微一顿,想起那漠野之下锲而不舍追赶在后的老马……猜邬德应该把他当时的意图看穿,他当时确然想带她往雁门关方向去。便懒得费舌分辩,淡漠地应了声:“是,我会仔细考虑。”
阿耶听完容色冷沉沉的,铲平土丘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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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和子肃背着阿娘把生产的母羊与羊羔埋了,阿娘没有看到,心里其实应该也猜到,但是没有问。一场突如其来的残杀,他们只是死了两只羊,已经是万幸,不能够再贪求太多。
那天晚上芜姜走后,萧孑没有再回去帮他们。听说拓烈领着六百多个弟兄与匈奴亡命相抗,死了一百多个年轻的骑兵,族长也受了伤。后来只得命令大锤冲出重围,去雁门关汉军营里请求支援,最后才把匈奴蛮族打退。
郝邬族没有土葬,人们在寨子西面的空旷处筑起高高的柴垛,死去的族人被堆砌在柴垛上集体火葬。
浓白的烟雾在苍茫天际下升腾,芜姜看到拓烈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柴垛前重重跪下。十七岁的他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腮帮上长出他从前梦寐以求的胡茬,脸上的颊骨都可以清晰看见。人们默默看着他下跪,却没有人敢上前拉扯,听说后来是妲安带着侍卫把他绑了回去。
寨子里的人们渐渐对萧孑的态度好了起来,从前一句话都不与他说,如今看见他会远远地对他点头,时常还会有东西送到芜姜的院子里,对他表示感谢。
坚韧的塞外子民,无论历经多少磨难,也依然能继续顽强地生长。人们很快便努力忘却伤痛,重新开始修葺自己的家园。午后静谧时光,芜姜蹲在院子里和萧孑钉栅栏,她把削好的木截扶稳,萧孑用锤子砸几下,很快就把桩子定得稳稳当当。
他的愈合能力似乎很强,肋骨的伤结痂后好得很快。已是秋末时节,依然赤着精裸的上身,有细密汗珠沿着蜜色的肌肤往下流淌。芜姜仰头看着他清俊的颜,看他硬实的腹肌随着动作一紧一收,少女十四岁的小脸上不自禁就漾开了红。
“铿、铿——”萧孑自然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妞自从漠野里与他呆了两个晚上,回来就很少再用鞭子抽他了。但他想起她阿耶邬德说过的话,便只是假装看不见,手上的锤子依旧一下一下地用着力。
芜姜又觉得萧孑这样冷淡很没意思,好像她有多巴着他似的,就也骄傲地扭过头不理他。只这一瞥眼,却看到达刺家八岁的小毛头站在草檐下,抱着个大篮框,惴惴地蠕着脚不敢走进来。
不由笑问道:“小聑犁,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聑犁满目的憧憬又有点畏生:“我家的母羊生了一对双胞胎,满月了,阿妈说你们家的母羊为了救我们而死,叫我把这一只送给你们养。”
说着蹲下来,把大篮框往前推了推。
但是却站着不肯走。
“咩~~~”那篮子里传出羊羔稚嫩的叫唤,白绒绒的小脑袋一探一探,可爱极了。
芜姜看见聑犁眼里的不舍得,便推却道:“你快拿回去,我们家还有九十九只,留着你自己玩儿吧。”
小聑犁死劲摇晃脑袋:“我不拿,阿妈说他若不肯收,我就不要回去了。”说着伸出手指往萧孑的身上一指。
“铿、铿——”芜姜不帮忙,萧孑只得一手扶着木桩一手钉锤子。墨发将他的侧颜遮挡,只看到眸下一幕幽冷。
晓得这家伙惯是对人不爱搭理,芜姜便吐吐舌头:“那就放着吧,你可以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呐?”
聑犁指着萧孑:“他会用耳朵听遥远的战马吗?”
“这我可不清楚,我跟他不熟,你得自己问他。”芜姜剜了萧孑一眼,有心噎他。
“他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诶,你能教教我们吗!”草檐外一下子围拢来一群孩子,个个满目崇敬地望着萧孑。
萧孑回头看一眼,有些头疼地蹙起眉头。天晓得在中原,所有女人孩子看见了他都躲,哪个半夜淘气不肯睡,唬一声“萧阎王来了”,顿时吓得噤声。怎生这里的人倒是奇怪,孩子姑娘们竟不对他生惧?
冷冽地睇了眼芜姜,像是在怪她给自己找麻烦,又像是央求她帮忙自己打发。
芜姜才不理,脸红红地移开眼眸。
萧孑只得不耐烦道:“不能。回去先练习闭眼听声,几时能动一动耳朵就捕一只蚊子,几时再回来找我。”
“哟、哟~~~”草场上的蚊子一抓一大把,这个要求简直太简单了,一群孩子兴奋地四下散开。
“子肃你这人真坏,你把他们当成青蛙吗?会被蚊子咬死的。”芜姜站起来正要去劝阻,只才走了两步,却看到妲安笑盈盈地站在草檐下。
几日不见,妲安的脸色看起来也苍白不少。听说她阿爸阿妈都伤得很重,下一任首领的候选人还没出,拓烈又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倘若他的阿爸这时候倒下,也许她就真的要如先前所担忧的,“从尊贵的高处跌落至尘埃”。这些天妲安都在夜以继日地照顾。
也不晓得来了有多久,眼里的笑意略微生涩,又顷刻间明媚起来。看了眼萧孑挺拔的英姿,笑笑地牵住芜姜的袖子道:“芜姜,你和他说,我阿爸要找他。”
☆、『第十五回』抱银
妲安家的帐篷富丽堂皇,珠宝瓷器把周遭点缀得光灿明亮。
应该是个私下的会面,帐内除了几个招待的仆役,其余并无闲他人等。首领坐在正中的虎皮软座上,厚壮的肩膀半披一件华丽长袍。他的胸前缠着纱布,听说那天晚上胸肺受了箭伤,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妲安站在他身旁捶着肩,细挑的眼儿不时把下首并座的芜姜与萧孑比量。
芜姜陪着萧孑一块儿来了,妲安的笑容总是艳媚,芜姜不放心萧孑单独跟她走。不过萧孑似乎也并不反感芜姜跟着,竟然破天荒在门口等她换完衣裳。
或者他原也不打算和妲安只身走一路。
有侍女端着铜盘走进来,在正中间鞠了一躬。首领挥挥手,那侍女便把酒与小食递至二人的桌上:“客人们请用。”
萧孑说了声谢,揩着碗沿轻抿一口,依旧是冷淡的态度。
首领眯眼将他打量,但见他一袭靛青色交领长袍笔挺修身,那宽肩窄腰、剑眉长眸,虽着布衣却掩不住气宇隽贵,这次的语气却是谦和:“听说你是汉军的部属,和匈奴打了八年的交道。”
萧孑打了一拱:“不敢当,目前乃是个流亡在外的败将战俘。”
首领想起早前鄙薄的那番话,面上颇有些尴尬。缄了缄声,歉然道:“你们汉人的那些纠葛我不参与,更不会走漏风声。既然来了这里,帮助了我的族人,你就是我的座上客。先前言语中伤之处,还望先生见谅。”说着亲自敬上一碗酒。
“咳咳咳——”塞外的烈酒烧人,喝完连连重咳几声,病态顿显。
“阿爸,说了不能喝你还喝。”妲安咬着嘴唇,满面的忧虑,一边说一边求助地看着萧孑。
芜姜还没见过妲安这样柔弱的时候,她发现妲安对面拓烈与子肃像是两个人。在拓烈面前,妲安是张扬奔放的;而面对清隽的汉将子肃,妲安却是妩媚娇柔的,还特地说的是汉话。
这让芜姜有点儿不舒服,好吧,她其实就是个小心眼儿、也许还是个控制狂。斜眼偷瞄萧孑,发现他正低着头蹙眉沉思,她的心里才好受一点。
有时候这家伙的高冷还是比较合她心意。
首领示意女儿不要说话,复又沉声探道:“如此,先生对匈奴蛮人的战术可谓熟稔。综观我这一方小寨,倘若想要长保安泰,可有甚么高见嚒?”
那郡主眼眸濯濯,萧孑却不接续她目光,只淡漠道:“素不相识,难免猜忌生疑,首领不必记挂在心。自古以少甚多,皆靠的是谋略取巧。匈奴人彪猛善战,喜散队突袭、残忍嗜杀,汉军与之正面相抗尚且吃力,更何况贵部落几百骑兵与几只不起眼的弓箭。首领大可因地制宜,寻辟蹊跷,以智获胜即是。”
妲安阿爸听得满意,颔首点头道:“大漠之人生性耿直,若论谋略远不比你们汉人。我想拜托先生替我那几百骑兵操练,先生可愿赏脸应承?”
说着叫人把一只长条的红盒、还有一枚小锦袋,推到萧孑的面前:“这是给你的第一笔酬劳,来日方长,今后还有更多。”
妲安看见不由怔愕,连忙低声撒娇道:“阿爸,那拓烈怎么办……”
“拓烈依然负责训练武力,子肃教他们布兵摆阵,学习汉人的战术。拓烈还太年轻,你不要袒护他,他还需要历练。”首领闭着眼睛摆手打断。
妲安这才些微放心,抿了抿嘴角不再阻拦。
萧孑兀自敛眉不语,如今在躲避慕容煜的追杀,本不想把风声弄得太大,以免徒添麻烦。然而眼下伤势渐愈,他须得去雁门关汉军营地找一个人,打探清楚个中情况。
递了眼身旁一天到晚须臾不离的小妞……去操练也好,起码可以两个时辰甩开她。默了一默,那修长手指便伸将出去——
却一只嫩白柔荑先一步将红盒与锦袋揩起。
芜姜可没错过萧孑的那一眼冷瞥,她掂了掂小锦袋,沉甸甸的,猜里头装的不是碎金就是散银。怕他得了这一笔横财,接下来就开始酝酿着逃跑,她可不能让他有单独摸到银子的机会。
见萧孑面露犹豫,便将锦袋拨进怀里,甜声笑道:“头人伯伯不必担心,子肃既说‘喝一方水土,就要尽一方责任’,训练骑兵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族人,他不会有意见的!”
说着大方应承下来,拉着萧孑往外告辞了。
……
黄昏的霞云烧红了天空,一朵朵帐包内腾起炊烟袅袅,路上静谧无人,只听见谁家的栅栏里传来时有时无的狗吠声。
芜姜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紧攥着锦盒,萧孑默然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要是放在往常,芜姜一定会很豁达地说:“喂,还是快上马吧,回去晚了阿娘要担心!”然后骗萧孑跨上马背,不甚情愿地把她揽在怀里……哎,她不肯承认,但她其实迷恋被他用长臂环拢的味道,像天塌下来都可以不用怕。还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清甘、被他用下颌磨碾额际的痒痒……
然而这会儿芜姜可不敢。她“拿”了他的赏酬,而他身无分文。他这人心思深藏不露,杀念一起来,下手分秒不错。
眼角余光往后睇,看见萧孑拄着拐杖,一袭修身斜襟长袍将他衬得玉树临风,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没有他长得好看。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芜姜觉得背上被他钉得火辣辣的,她想,所谓的如芒在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了。
芜姜没敢回头看,想了想,故作泰然道:“你最近可有想吃什么?这阵子幸亏你帮我阿耶修帐篷,一直也没好好答谢,明天我去榷场,你想要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买了带回来。”
那十四岁的身段儿还没全然匀开,乌亮的长发用细绳分绾在削肩两侧,风一吹便轻悄悄地扬到脸上。俏鼻朱唇,漂亮得不成样子,如何小性子却这般可恶挠人?
萧孑睇了眼芜姜的手心,见她脂玉般的手指顿时收紧,生怕自己抢走那些犒赏,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珠环玉绕——那娇滴小公主全身多少名贵,此刻却把一袋赏银这般宝贝——呵,他便生出那么点儿可怜与欺负的意味。
偏凉凉地勾扯嘴角:“我想吃你。”
好啊,就知道他果然一路上怀恨在心。芜姜一口气猛地刹了刹。
但她可舍不得给他吃,便装作听不见,走快了两步道:“你不说,那就算了。今天下午那只小羊羔给你收着,别的暂时我得替你保管。现下快打仗了,什么都贵得要命,我容留你一个大男人也是不易,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吧,反正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她列举着物价的生猛,从土豆到萝卜,怎生得话说着说着,周遭却忽然一片静悄。忍不住回头看,这才发现萧孑不知何时已贴在自己的腰后站。那幽长眉眼里携一抹狭笑,一言不发便叫人气场矮了三分。芜姜不由心里发虚,她想,他是不是准备趁着这里没人要抢呢。
便把锦盒往袖子一拢,龇牙凶道:“梁狗,你要是敢抢我,我就敢和你拼命!”
个小妞,为了钱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日头已落,今天就不怕回去晚了,你阿娘担心嚒?”萧孑高高跨坐上马背,那清颀身躯俯下来,却只是好整以瑕地捻住芜姜的下巴,扬着嘴角如是说。
呃……
芜姜咽了咽喉咙,顿时有种被耍弄的窘迫。
这人真是坏啊。
她心里对他的人品又惧又怒,到底还是没敢接他伸过来的手,一路上便替他默默拉着缰绳走回去。
☆、『第十六回』夜宴
芜姜后来背着萧孑把锦盒打开,里头竟然是一根灿光闪闪的金条。就说妲安的阿爸不会那么小气,请人操练兵马却只赏人一小袋碎银。那碎银应该是为了给萧孑平日里花销方便,安排得还挺周全。
芜姜便把锦盒与银袋锁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又托人去榷场上买了一颗萝卜参,炖成骨头汤给全家人喝了。她下厨的手艺很好,萧孑吃得很尽兴,等他吃完了才告诉他,那是头领送的长盒子里装的人参。萧孑闻见只“哦”了一声,芜姜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但反正他把一大碗汤都喝了,没信也不能拿自己怎样,便囫囵地把这事儿揭过去。
两天后便开始正式训练,骑兵队又扩充了一百多人,加起来得有七八百了,许多成年的汉子也参与进来,浩浩荡荡在操练场上排开方阵。
芜姜发现萧孑似乎很熟稔这种带兵的感觉,她每天去放羊,抱着膝盖在草坡上看他,看他站在阵队前给弟兄们讲解要领,蹲在地上给他们用枯枝画图示范。青年们都听得异常认真,一个个眼睛一眨不眨。
芜姜便支着耳朵听,好奇他讲的到底是什么。哦,还忘了说,她把放羊的地方挪近了一点点,现在靠近他的操练场只隔着巴掌大的距离。
听见萧孑说:“圆阵是为了进行环形防御,没有明显的弱点,疏开间距较大的空间就能快速变成疏阵。再利用旌旗、兵器和草人,夜间多点火把,可以造成兵力充裕的假象。”
又说:“平川旷野适合列开百鸟,二十五人一小队,骑兵们分布开几十队,锣鼓震天,可使敌人疑惧徘徊。”
他还教他们利用火箭作战,将缠了油布隐隐欲燃的利箭射出去,借助风力的摩擦在过程中引燃,导致敌人的阵营起火混乱。
芜姜暗自听得满心澎湃,看萧孑凛凛立在瑟索秋风中,明明是个小参军,怎么看起来却有那统领万军的将帅风范。哦,她突然想起来,秋天快要过去,他的青裳似乎也太薄,看他最近还算听话,就破一笔小费给他裁件冬衣好了。
那家伙平素对人高冷不睬,然而在练兵场上,却很是平易近人,大家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不多日的光景,在族里的威望便越来越高,连带着阿耶阿娘走出去面上都有光。
芜姜夜里已经好几次听到阿娘说,要择一个吉日给她和萧孑圆房,只是阿耶每次都没有说话。从前拓烈给她打豹子,心中会有那彷徨的空荡,然而这次竟没有,竟有点儿惴惴的羞。
但芜姜不确定萧孑是不是喜欢自己。夜里洗澡的时候,想起萧孑说过的那句话,“可惜你还太小了”,忍不住就会量看自己的身子。她有用手握过,其实并不觉得小呢。不过,就算小了又怎么样,小也有小的美,她以后还会再长。
这之后芜姜再看萧孑,看他在院子里精裸着腹肌劈柴,看他上药时健实苍劲的长腿。想到某天也被他裹在被窝里,他或许会因为看见她的娇而眼前一亮,然后夜里也弄出阿耶阿娘那样奇奇怪怪的动静,芜姜忍不住就脸儿灼红。
……
傍晚凉风习习,西归的落日在苍茫天际下映出一片红霞。萧孑正在给弟兄们讲解孙膑兵法,他穿着她新做的衣袍,墨青色葛布将他的身型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