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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南风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如此认真,不像是为了讨她欢喜而说出来的花言巧语。
她垂下眼,掩饰心中的感动,“你的话听起来像是歪理,可又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知道么,儿时我住在宫中,甚至整年整年都等不到父皇来见我们母子一面,母妃嘴上不说,心中定是孤寂万分的。那时我便想,为何父皇不能只爱我母妃一人?”
纪王坦然地说着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事,不像是倾诉,而是开导,开导自己怀中那个还未完全打开胸怀的妻子。他耐心道,“南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徐尚书年轻时的荒唐事在你心中刻下了伤痕,你不相信男人许诺的婚姻,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既然娶了你,此生便只属于你一人。”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将话说开了,徐南风也便解了心结,颌首郑重道:“你也放心,我既是答应与你在一起,便会一心一意,永世不悔。”
一番情话到了她嘴里,倒变成歃血为盟的悲壮了,纪王哭笑不得,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暗哑道:“但愿夫人记得此言,他日床榻相见,莫要再流鼻血。”
徐南风脸一红,推开他道:“我就做了这么一件蠢事,你还要取笑多久?”
纪王一把拉住她,笑吟吟道:“若你不喜欢我多嘴,倒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
“用你的嘴,堵住我的嘴。”
“……”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三句。
徐南风佯怒,干脆搂住纪王的脖颈将他拉低些许,随即在他淡色的薄唇上轻轻一咬,挑眉道:“可是这样?”
撩完过后,她顽劣地挥挥手,笑着跑远了。
纪王一愣,手指下意识摸到泛着水光的下唇,墨色的眼眸愈发深沉。
十一月初九,徐谓一案又有了新进展。
徐谓一介书生,平生攀炎附势,最受不得苦。大理寺卿刑罚一用,他便很没骨气地招供出了太子太保张亭,当天夜里,张亭出逃未果,锒铛入狱,供出朝中党羽十余人,交出借用公职受贿的赃银百万两。
张家硕鼠,搜刮民脂民膏几乎达到半个国库,操纵党羽控制朝堂局势,更有甚者,豢养死士,大力排杀异己,其罪可诛!
此桩大案,震惊朝野。皇帝也趁此机会肃清朝堂,收拢皇权,洛阳一时风云突变。
徐府被抄没,张丞相有先帝御赐免死金牌,故而皇帝留了张家一命,将张府老少和徐家父子一同刺配流放到北疆。
百年望族的张氏如大厦将倾,彻底沦为笑柄。
听闻徐家嫡长子徐谦也一同被流放,徐南风想起出嫁前在西厢房,那个谦和有礼的少年郎拢袖长躬,对她道:“愿姐姐离开徐府后,能得一世荣宠安康。”
世事难料,终是一番唏嘘长叹。
第49章 徐谦
太子幽居东宫; 朝中十余名官员受张氏一案牵扯被贬流放,六部诸多职位空缺,皇帝顾及不暇; 倒是对纪王越发倚重起来。
元兴二十年十一月底; 远在岭南的姚遥飞鸽传书送了信来,信中说岭南王已殁; 他继承了爵位,成了岭南的小王爷; 今年年底会回洛阳觐见皇帝。
徐南风闻之大喜; 对纪王道:“小遥儿算是出息了; 雄踞一方,坐拥数万虎狼之师,如此一来奸佞之人投鼠忌器; 也不敢再动你分毫。”
纪王放下书卷,只是微微一笑:“即便没有小遥儿,如今也无人敢动我。”
见到他孩子气似的逞英雄,徐南风无奈摇头。
纪王笑看她;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过来。”
徐南风依言坐在他身边,纪王又伸出手; 将徐南风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这才重新拿起书卷,两人就这么相依着,共看同一本书。
“少玠。”徐南风犹豫了片刻; 还是选择坦诚开口,温声道,“听说张氏一案的罪奴今日已押解出城,我想去见一个人。”
“谁?”
“徐谦,徐谓名义上的嫡长子。”
徐谦……
纪王品味着这个名字,随即道:“我记得他,十来岁的小少年,听说颇有才气。”
“十四岁,若不是受此案牵连,他开春便要入太学了。”不足十五岁入太学,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可惜一切都被徐谓和张氏给毁了。
纪王放下书卷,伸手将徐南风搂入怀中,问道:“可要想办法救他?”
徐南风沉默了一会儿,以徐谦外柔内刚的性子,定是不愿意抛弃徐家独活的。她想了想,终是叹了一口气:“想见他一面再说。当年我在徐府,徐谦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亲姐般尊敬的人,如今他落难,我尽可能地去帮帮他,从此恩怨两消罢。”
纪王了然点头,道:“现在午时刚过,他们应该不会走远,我让姚叔带你出城。”
徐南风摇了摇头,“你现在事务繁忙,让姚管家留下来陪你吧,我带几个侍卫出城便可,不会有事。”
“父皇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视我,近几日事务虽多,但都是不重要的杂役,我足以应付。”说罢,纪王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件宝石蓝的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温声道,“姚叔与押解犯奴的差役是旧识,颇有几分薄面,你带他过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吩咐姚叔去做便是。”
如此,徐南风便不再多言,乘了快马与姚江一同出城,一个时辰后,在城郊官道上追上了押解北上的罪奴。
姚江已同差役们打了招呼,徐南风翻身下马,刚走了两步,便见蓬头垢面的囚徒中发出一阵骚动,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拼了命地要挣脱镣铐冲上前来,口中疾呼道:“南风,徐南风!我是你爹,你来救我了吗!”
差役们拿着铁棒和大刀向前,将状似疯癫的徐谓死死拦住,又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强迫他跪下。
“娘娘,王妃娘娘,我是你爹啊!”徐谓脸朝下被按在粗粝的黄土地上,仍是不老实,赤红的双目充满希冀地望着步步走来的徐南风,哑声道,“你带爹走,从此以后爹就陪着你们母女过日子,你仍是爹的嫡亲女儿!”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徐南风拢紧了身上的斗篷,耳朵边尽是呜呜鼓动的风声。她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徐谓,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
差役头目向前,颇为歉意道:“徐王妃,您不必理他,自入狱用了刑后,这犯人便有些疯癫了。”
徐谓狼狈的挣扎着,胡子上沾染了涕水,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本官没疯,没疯!你们为何要害本官!”
徐南风点头,视线在诸多或麻木或愤怒的囚徒中巡视一圈,随即问道:“徐谦呢?”
差役慌忙去翻名簿,徐南风便朝地上的徐谓扬了扬下巴,解释道:“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俊秀,是他儿子。”
差役有了印象,随即从囚徒的末尾揪出一个面黄肌瘦、昏迷不醒的少年,朝徐南风抱拳道:“娘娘您看,是不是这人?”
说罢,他一把揪起少年的头发,强迫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削枯槁的脸。
“阿谦!”徐南风没由来一阵心痛,不敢想象年初还俊秀清朗的少年,竟变成了如今这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她不顾徐谦身上的污秽,向前一步搂住他枯瘦的身躯。身高七尺的少年,竟清瘦得如同一张纸片,风一刮便能吹去。
徐南风慌忙抬头,语气带了几分凌厉:“他是怎么回事?”
差役们后退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道:“娘娘,不关我等的事啊!这小子被关进牢中时,便已染了风寒,牢中阴冷,他风寒加剧,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与我们无关啊!”
徐南风摸了摸徐谦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大夫呢?”
差役见机行事道:“前方七八里有一村庄,村中应该会有赤脚大夫,小的这就去请。”
身后,徐谓发出暗哑的笑,浑浊道:“徐南风,阿谦若是死了,便是你害死了他啊!”
听到这疯子两面三刀的言论,徐南风忽的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她将病重的徐谦平躺在地上,又解下斗篷盖在他单薄的身躯上,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徐谓,凛然道:“是你害惨了他,徐谓。我早说过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若不是你们薄情寡义、贪饵吞钩,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徐谓目光呆滞地望着她。
徐南风嗤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哭着求我么?”
一旁的差役小声补充道:“徐谓入狱时,他妻子托人送了一大笔钱财进来,让他好生打点,照料好她儿子。”差役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徐谦,说道,“这小子本来是有救的,但徐谓贪生怕死,把儿子的救命钱用去贿赂狱卒官差,以求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早就挥霍一空了。”
虎毒尚不食子,徐谓为了苟且偷生,竟将张氏千辛万苦送进牢来的救命钱挪为己用,简直不配为人父!
徐南风一把揪住徐谓的衣襟,逼视他一字一句道:“徐谓,你听着!你死后,我会将你挫骨扬灰,将你的烧成灰烬撒入阴沟地渠,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大不孝!”徐谓被她冰冷的目光吓住了,颤抖道,“我要见叶娘……对,叶娘!让你娘来见我!”
徐南风松开手,让他颓然坠地,随即冷笑道:“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提这些要求?又凭甚以为,我娘还会来见你?”
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徐谓。他须发颤抖,以手覆面,发出绝望而后悔的嘶吼声。
入夜,凋敝的村庄内。
一座篱笆围成的农家小院内,请来的赤脚大夫已经给徐谦煎了药,徐谦喝后,呼吸果真平稳了不少。
差役头目已经带着一干囚徒先行一步走了,只留下一名差役陪同病重的徐谦,允许他病情稳定后再继续北上。徐南风知道,这多半是姚江为她求了情。
徐南风替徐谦擦了脸,这才回过头来,对一直默默陪伴她的姚江道:“姚叔,谢谢你。”
姚江好脾气地笑笑,摆手道:“都是一家人,徐王妃不必客气。”
徐南风深吸一口气,还欲再说些什么,土炕上的徐谦却是悠悠转醒,一把揪住了徐南风的衣袖,气若游丝道:“南……姐姐……”
姚江知道他们姐弟俩有话要说,便掩门退下,原本凋敝残破的小屋便越发空荡冷清。
“阿谦,还好么?”风从破旧的窗户纸中灌入,徐南风给徐谦盖上棉被,对于这个弟弟,她总是心情复杂的。
她既痛恨张氏的迫害,又深知徐谦的无辜,既厌恶徐谓的虚伪,又欣赏徐谦的聪慧知礼。
这么好的孩子,为何偏偏是徐谓和张氏的儿子?
少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淡色的眼眸中是看透一切的澄澈。他拍了拍徐南风的手背,轻声道:“南姐姐,你不必愧疚,我不曾怪过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债子偿,这是……我的命……”
徐南风有些心酸:“别瞎想,好好养病。”
徐谦虚弱点头,随即又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道:“天晚了,姐姐速回王府,莫让……纪王爷误解你。”
徐南风坐着没动,望了徐谦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阿谦。”
徐谦一怔,随即用沙哑稚嫩的嗓音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当年,你与叶姨在府中……受尽冷落排挤,父亲和母亲……那般对你们,我……我却无能为力,作壁上观……”
“可你是府中,唯一肯为我说句公道话的人。”徐南风自嘲一笑,沉声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今日救你一命,权当是还了你当年对我的照顾。我会同差役打好招呼,让他们好生待你,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苦役。”
说罢,她起身,摸了摸徐谦的额头,做最后的告别:“从今往后,我照顾不了你了。你有大才,好好努力,未必不会有出头之日,只是,切莫活得像你爹一样糊涂。”
徐南风将一袋碎银放在他的床头,随即转身出门,又提弟弟掖好被角,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进一片鸡鸣狗吠的深沉夜色中。
回到纪王府,已是深夜。
徐南风在府门前下了马,抬首一看,这才发现今夜王府有些不同。
此时并非新春也非佳节,王府门口却挂着两串大红灯笼,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
徐南风满怀好奇地走进院中,只见廊下也挂着红绸,窗扇贴着大红囍字,府中上下红艳艳的一片,如同新婚般。
奇怪,这里是纪王府,她与纪王又是半年前就成过亲了的,怎会在这个时候做婚房打扮?莫非纪王要娶别的女子?
不,他不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
徐南风下意识回头望着姚江,问道:“姚管家,府中这是怎么了?”
姚江摸着下巴,煞有介事道:“王妃看不出来么?红绸喜字,这分明是喜事啊。”
“喜事?谁的喜事?”
“这个……在下便不知了,王妃不如去问问王爷?”
徐南风满腹狐疑,拔腿便往书房走去,孰料纪王并不在书房。见卧房亮着烛火,徐南风便转而奔向卧房,手指碰上门扉上的双喜红字,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唤道:“少玠……唔!”
话还未说完,门后忽的横生过来一条臂膀,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她的唇。
第50章 再婚
“少玠?”感受身后之人熟悉的草木香味; 徐南风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她顺势倚在纪王温暖结实的胸膛中,笑道; “你又在盘算什么奇怪的主意了?怎的我一回来; 这府中便变了模样?”
纪王一把将她压在榻上,手臂撑在她身侧; 笑道:“这满堂的红绸喜字你都瞧见了,又怎会猜不到; 我这是要娶妻了。”
娶妻?纪王府的正妻不是有了么?
徐南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狐疑道:“你这是娶妻呢; 还是纳妾呀?”
“我说过,今生得你为妻,便永生不悔纳妾。”纪王认真地凝视她; 眼中带着笑意,温声道,“你上次身披嫁衣进府,是何心情?”
上次?不提也罢。
那时为了离开徐府; 她真是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然嫁进府中,一颗心披上坚利的甲胄,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溺死在纪王的温柔乡里。
徐南风道:“过去的事就别再说了。当时嫁给你实属无奈; 各取所需而已,而现在不同了。”
“所以,我想再认真地同你成一次亲。”
“什……什么?”
纪王又重复了一遍,无比郑重地说; “我想再与你成一次亲,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联盟,而是因为我爱你,我想同你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所以,你才瞒着我准备了这些?”徐南风心中用过一股暖流,她环视屋内亮堂的喜烛和红绸布,垂下眼笑道,“形式而已,即便你不准备这些,我也会下定决心陪你一辈子。”
“这很重要的,南风,你我一生中只会有这一段婚姻,我不想它留下任何的遗憾和不完美。我想让你十年乃至几十年后,回想起今日,仍能展露笑颜。”
听到他的这番话,徐南风又甜蜜又窘迫,笑着推了推他的肩,低声道,“好了,我知晓你的心意了,每次你一说甜言蜜语,我便嘴笨得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纪王在她脸上吧嗒亲了一口,随即从她身上爬起身,坐直道:“好,不说了,将婚服换上,我们来喝合卺酒。”
说罢,他将案几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婚服取来,递到徐南风手中。
徐南风低头一笑,转到屏风后,将衣裳一一解了。纪王在外头,撑着下巴望着屏风后她玲珑模糊的身影,笑道:“迟早都会看光的,何苦多此一举。”
徐南风并不理会他,将绣有百花的嫣红外裳系在身上,秀发披散垂腰,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外头的纪王也早已换好了绛朱色滚玄文的婚服,乌发束进玉冠中,风姿卓绝。徐南风迎上前,笑着将手搭在他掌心。
纪王将她按在梳妆台的凳子上坐好,随即笑道:“夫人请坐,愚夫给你描画新妇妆。”说罢,他果真执了螺黛笔淡淡扫在她的眉上,带起微微的痒。
徐南风仰起头,闭上双目,任由他一手扶住自己的下巴,一手拿了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涂抹。片刻,纪王示意她睁眼,徐南风便拿来铜镜仔细观摩了一番,镜中的自己端庄大气,眉眼一抹醉红,更添艳丽之态。
这红妆,竟是少见的好看。
徐南风讶异道:“少玠手艺不错。”
纪王半真半假地笑道:“偷偷练了好久呢,但愿凭此技艺能博得夫人垂青一二。”
徐南风抿唇一笑,唇上的胭脂晕染了些许,纪王便捧住她的脸,轻声道:“别动,胭脂晕出唇外了。”说着,他抬起手,用拇指指腹将她唇角晕开的一点嫣红抹去。
徐南风安静地凝望着他,目光澄澈,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与深情。纪王的视线落在她艳丽的唇上,仿佛在欣赏一朵含羞待放的蓓蕾,片刻,他的眼波越发深沉,终是忍不住俯身,含住了这两片令他垂涎已久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