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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了定神,看了身边的八宝一眼,对皇帝道:“皇上,八宝与我情同手足,我想带一起走。”
皇上思忖了片刻,点头道:“也可。”
一锤定音,徐南风被迫离开了这座危机诡谲的宫殿。
一辆朴素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从侧门一路奔出。
“夫人,您该让我留下来的,这样,我才有机会向殿下说明,您根本就没有染病身亡,是陛下将您赶走了。”
不知是马车颠簸的原因,还是因为过于害怕,八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徐南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挑开帘子的一角,果然左右都有两名黑衣男子骑马跟着,此时若跳窗逃跑,也并不现实。
“傻八宝,若我不将你一同带走,我敢保证,下一刻皇上就会杀你灭口。”
“啊……”八宝面色瞬间一白。
徐南风将声音压得极低,解释道,“方才在宫中那么久,皇上绝口不提秋狩之时我救了少玠之事,说明他并不念及恩情,早动了杀心。更何况,方才皇上只说要派人将我送走,却不说要送我去何处,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准备好我的落脚之处,何也?”
她哂笑一声,继而道:“自然是不准备让你我活下来。”
“夫人的意思是……”
“嘘。”徐南风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上,“洛阳人多眼杂,皇上至少不会选在城中动手,你我还有机会。”
几位黑衣人带了宫牌,一路疾驰出宫,畅通无阻。
到了洛阳城门,守城的禁卫例行检查,马车这才慢了下来。
徐南风掀开车帘,一脸痛苦道:“停车,我晕得很,要下车吐一会儿。”
几位黑衣男子打马向前,互相对视一眼,对徐南风道:“马上就要出城了,还请王妃忍一忍。”
徐南风作势要呕,八宝尖声道:“没听见夫人不舒服吗?还是说,你们想在此时闹事?”
城门排队等着出城的人多,还有很多做买卖的小贩,黑衣男子们怕别人看见了不该看的,惹出祸端,忙低声道:“卑职失礼,不过……”
其中一名头目打扮的长脸男人拿出一顶黑色纱笠,对徐南风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要委屈娘娘暂且蒙上面纱。”
徐南风也不多言,拿了面纱罩上,便扶着八宝的手下了马车,疾步朝城门外的一棵歪脖子大树走去。
那棵大树在城门前生长了数百年,枝繁叶茂,树干要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正是个遮挡眼线的好去处。
黑衣人跟得十分紧,徐南风不敢走太远,便扶着树干,背对着黑衣人作势干呕。
八宝佯作关心的模样,实则稍稍调整了角度,用背脊挡住了黑衣人监察的视线。
就那么一瞬,徐南风摸出袖中苦无,在树干上划下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印痕。
第61章 追杀
城门打开; 一骑飞奔而出。
马上的人中等身量,头戴一顶箬笠,笠沿低低地压在眉宇下; 只露出饱经岁月打磨后的温润的唇; 以及下巴上一点沧桑的铁青色。
马匹奔到城门的歪脖子树下,男人勒了马; 屈起一根手指顶了顶箬笠的边沿,正是追寻徐南风的马车出城的姚江。
姚江的视线落在树干上; 那里有一个十字形的刻痕; 痕迹很新鲜; 森白的破损处还留有浆青色的枝叶。他翻身下马,走到树干前摸了摸刻痕,然后腾身上树; 将臂膀上的红绸布条扎在树枝的显眼处。
做完这一切,姚江这才从枝桠间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马背上,策马沿着刻痕所指的方向一路追去。
马蹄扬起一路尘土; 春末夏初的凉风拂来,拂动枝桠间的红绸布,分外耀眼。
徐南风坐了大半日的马车; 早已腰酸背痛,偏生还不能放松警惕。此时天渐渐黑了,远处小镇的灯火如同一双双瞌睡的眼,影影绰绰; 若隐若现。
月黑风高,尤其危险。
到了镇子的牌匾门口,马车停了下来,那长脸的黑衣男子掀开车帘,递进来一个牛皮水壶和些许糕点,道:“娘娘,委屈您先吃些粗粮果腹,属下进了镇子再找客栈投宿。”
徐南风示意八宝接过糕点的油纸包,颔首道:“有心了。”
长脸男子点了点头,复又放下车帘,退了出去。
八宝打开了油纸包,惊喜道:“夫人,是芙蓉糕。”随即又垮下脸,压低声音悻悻道,“不过,不会有毒罢?”
“没准你猜对了。”徐南风附在八宝耳畔,低声道,“这糕点精致,根本不是什么粗糙干粮,想必是事先备好的。这东西越是精巧美丽,兴许就越危险。”
“那我们不要吃了!”八宝将油纸包扔在一旁,心有余悸。
“吃,自然要吃。”徐南风眼珠一转,朝八宝招招手,“你且附耳过来,我教你如何做。”
八宝点点头,乖巧地靠近了些。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内彻底没了声息。长脸男子靠在车厢上,抬手敲了敲侧壁,道:“娘娘,下车了。”
车内并无人回应。
长脸男子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响应。他掀开车帘一看,里头的徐南风和侍婢俱是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双目紧闭,像是陷入了沉眠。
马车里还散落着几块咬了一半的糕点。
长脸男子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他掏出匕首,将利刃逼近徐南风的颈侧,仿佛只要他手一抖,刀刃就会割破徐南风的血脉。
见徐南风真的毫无反应,长脸男子才卸下防备,放下帘子,转而朝其余三人使了个眼色,压着嗓子沉声道:“将马车赶去荒野,越隐秘越好。”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夏虫意兴阑珊地鸣叫着,空气中尽是燥热的气息。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劈开沉闷的夜空,接着惊雷乍响,萧萧风声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骤雨中,马车在荒僻的山路上停下,黑衣男子们沉默地下马,呈合围之势将被雨水淋透的马车包裹其中。
长脸男子率先拔出匕首,猫着身子,悄悄掀开帘子钻进马车,靠近陷入昏睡的徐南风。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将男子的眼神照得冰冷渗人,浓重的杀气像是有了形态般,在马车内肆意冲撞。
长脸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瞄准徐南风脆弱苍白的颈项,狠狠地刺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徐南风倏地睁开了眼,掌心翻出一支尖利的雀簪,一手格挡开男子的袭击,一手执着雀簪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去。
刺啦——
鲜血四溅,长脸男子未料她此时惊醒,有那么一瞬的怔愣,下意识抹了把颈项的鲜血。那夜幕下的紫红色鲜血喷出一丈多高,溅得车帘上到处都是,徐南风指节发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濒死之人,紧张害怕到几乎忘了呼吸。
长脸男子徒劳地挣扎了一瞬,嘴唇如涸泽之鱼般张合,发出诡谲的嗬嗬声。片刻,他终是咕咚一声倒下。匕首滑落,他眼中的光彩亦随着覆灭。
此时,车外的其他三位黑衣人也听到了车内的动静,见车帘上溅有鲜血,他们还以为是长脸男子得手了,便道:“头儿,尸首就地掩埋吗?”
车内无人回答,那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警觉了起来,纷纷拔刀。
徐南风就在此时突然冲出车外!
她夺了那长脸男子的匕首做武器,猛地冲入雨帘中,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悲壮乐曲,狠狠将匕首刺入离她最近的那人的胸膛。
腥热的鲜血一下就溅了她满脸,可她顾不得抹去了,旋身躲开其他二人的夹击。泥地湿滑,她险些跌倒,干脆就地打了两个滚,随即抓起满手的泥水朝挥刀砍来的两位黑衣人扬去。
黑衣人被泥水糊了眼,执刀后退两步站定,抬袖去抹眼睛。其中一人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徐南风,暗自握紧了刀柄:“听闻娘娘是杨慎之的得意女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徐南风冷笑一声,将身体绷成一张弓,冷声道:“诸位七尺男儿,竟然对弱女子痛下杀手,未免有损阴德。”
另一人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正此时,八宝悄声下了马车,高高举起车内的玉枕,猛地朝其中一名男子砸去。
这一砸直接令那黑衣杀手开了瓢,当即两眼一翻,抽搐着栽倒在泥地里,额角鲜血直淌,半天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唯一活着的黑衣男人见了,眼中生出些许怯意,刀法已然乱了,胡乱地去追砍八宝。
八宝一边躲避,一边用玉枕去掷那刺客,口中尖声狂喊:“啊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徐南风无奈,抬手抹了把满脸的雨水,顺势抄起地上的断刀,狠狠朝那名刺客砍去。
刺客腹背受敌,自知今夜是杀不了徐南风了,干脆转身上马,扬鞭逃跑。
“糟了,不能放他回去报信!”徐南风条件反射地跨马去追,谁知那匹畜生被刀光剑影吓着了,蹶着蹄子不肯奔跑。
眼瞅着那名黑衣男子的马匹就要消失在山道上,徐南风心急若焚,下意识将袖中的苦无甩了出去。
这东瀛暗器毕竟不是中原飞镖,徐南风第一次用,失了准头,那支苦无擦着刺客的臂膀飞过,又叮当一声掉落在地。
一击不中,徐南风已失了先机。
正懊恼着,忽见斜地里一支羽箭飞来,将那名窜逃的刺客射落马背,摔在地上,折了颈项。
“是谁?”徐南风猛地盯紧了箭矢射来的方向,大声喝道。
大雨中,幽深的灌木丛窸窣抖动,接着一道黑影策马跃出,稳稳停在徐南风面前。
马背上,温和的中年男子抬起箬笠,笑道:“徐王妃,是我。”
“姚叔。”徐南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许,问道,“府中一切安顿好了?”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令堂亦被秘密转移,藏在了您名下的山庄里。那处颇为隐秘,皇上日理万机,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地去搜到那儿去。”
闻言,徐南风放了心。
身后的八宝哆嗦着抱着玉枕,散乱的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脸上,白着小脸喃喃道:“夫人……夫人,我……我杀人了!”
徐南风抹了把雨水,转身抱住八宝瑟瑟发抖的身子,鼓励道:“你没有错,八宝,你打的都是些坏人,别怕。”
八宝抖着唇,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绝望地问:“夫人,我、我会下地狱吗?”
“不会,为民除害,八宝最勇敢了。”徐南风笑了笑,轻声道,“你知道吗,去年秋天在猎场,也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时我和你一样害怕,少玠他,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说着,她疲乏的身躯好像蕴起无限力气,温声道:“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姚江挑开车帘查看了一番,又捻起地上的糕点碎屑,放在鼻端嗅了嗅,皱眉道:“有毒,你们吃了不曾?”
“若是吃了,我和八宝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徐南风将八宝扶起身,道,“不过是装装样子,骗他们的。”
“那便好。”姚江解下腰间佩剑,在灌木丛中粗略地刨了一个坑,将车内车外的几具死尸拖入其中掩埋,又盖上些许灌木枝条掩饰,这才对徐南风道:“皇上觉察异常,一定会派人来追,此地不宜久留。”
徐南风点头,对八宝道:“会骑马吗?”
八宝点点头,“曾经骑着玩过,会一点。”
徐南风当机立断:“姚叔,弃车上马,我和八宝共乘一骑。”
“赶往何处?”
徐南风顿了顿,随即抬眼,铿锵道:“南下,去岭南。”
狂风卷集着暴雨袭来,回忆匣子随之打开,当日纪王临别前的话语犹在耳侧。
“南风,我这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父皇一直想让我与秦王结亲,而你,则是他计划中最大的阻碍,他必定会想尽办法为难你,甚至是除去你。南风,你切记,若是父皇逼你离开我,切莫与之抗衡,凡事以你的性命为首要。”
“……若父皇以性命相挟,可假意屈服,说你愿离开纪王府,但求父皇饶你一命,并想办法通知姚叔,让他助你诈死避一避风波。你诈死后,一路向南,去找小遥儿,切不可贸然北上来找我,我身边留有太多父皇的眼线,在将他们彻底拔净之前,我不愿你冒险。”
“城门前有一棵老树,你我以绸布为令。若是你真遭遇不测,便让姚叔在树梢挂上白绸;若你只是假死脱身,则挂上红绸;若无事发生,则城门树梢上不必挂物,待我归朝,于城门一看便知。”
“此去凶险,万望爱妻珍重,珍重。”
第62章 小九
徐南风在荆州老家的小镇里; 与岭南派来接应的人汇了合。
出乎意料的,她没料到此次竟然是九公主亲自前来迎接。
“小遥儿脱不开身,便由我来接你了。”数月时间未见; 九公主气质越发的冷冽成熟; 浑身上下都仿佛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娇软,变得干脆利落。
她穿着绛朱描金的裙裳; 款款走来的样子像是水中盛开的红莲。一般女子驾驭不了如此艳丽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却刚好合适; 点缀着朱红的唇; 艳丽无双。
“九公主; 你们还好么?”
“最开始很不习惯,语言不通,习俗不同; 蚊虫蚁蛇随处可见,也见不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后来好不容易习惯了; 他……却出了那样的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剑奴。
一提起这事,徐南风便满怀愧疚。九公主看出她心中所想; 漫不经心的嗤笑一声:“一开始我也恨过,恨剑奴不听话,恨四哥考虑不周,后来也便看开了; 其实最恨的应该是我自己。”
气氛有些凝重。
这座温婉的,青苔蔓布的小镇充斥着徐南风儿时斑驳的回忆。长时间的跋涉令她满面尘土之色,手心也被马缰绳磨破了皮。
徐南风接过八宝递来的药水和绷带,将伤口清理干净后,包扎起来。九公主在对面饮茶,朱红的唇印在杯沿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
半晌,徐南风打破了沉静,抬首问她:“你没有留在岭南,是一直在找他么?”
“是,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我不信。”九公主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投在苍白的眼睑下,握紧瓷杯道,“他的命是本宫的。除了本宫,没有人能让他死。”
徐南风不知该如何安慰九公主。她望着庭院外的芭蕉树,忽然想起了往日同纪王在书房中看书练字的日子,叹道:“我也很想少玠,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你放心,很快了。”九公主笑得有些轻蔑,道,“父皇老糊涂了,急功近利,却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动了你,四哥绝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等你从荆州回洛阳的时候,京城已经变了天。”
说着,九公主嘴角讥讽的笑又淡去。她的眼神仿佛一下子空洞了下来,似是喃喃道:“我真的很羡慕你,天塌下来了都有四哥撑着。可我不一样,我只能自己去争取,争取不到就去偷,去抢,去骗……有时候我也累了,也想找肩膀靠靠,却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面对这个可怜又坚强的姑娘,徐南风总是心生恻隐。她安抚道:“贤妃娘娘惦记着你呢,你四哥一直未曾忘记要将你迎回洛阳,小遥儿也很……”徐南风顿了顿,继而道,“……很照顾你。”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徐南风,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吧?像是撞进了死胡同似的,怎么也绕不出来。”
九公主起身,缓缓走到廊下,望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发呆,绛朱色的牡丹裙映着满庭浓荫深绿,像是一帘忧郁的画。她哑声一笑,开口道:“我爱的人,给不了我想要的身份和地位;给了我尊荣的人,又并非我心中所爱……或许,真的是我太贪婪了。”
“九公主,你知道么,曾经我日子最难过的时候也残忍地想过,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忍受这般痛苦。”
九公主讶然地看她:“你不像是这样的人。”
徐南风笑了声:“每每想起当初,我都会无比庆幸自己撑住了。认识了你四哥以后,我便相信,日子是越过越好的,你永远不知道苦难的尽头,又有怎样的惊喜在等着你。”
九公主怔了怔,转过脸哼道:“长篇累牍。”
徐南风嘴唇张了张,终是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用自己沾染了尘土和血迹的手臂轻轻拥住了九公主。
九公主瘦削的肩背一僵,随即又很快放松了些,哑然失笑:“徐南风,你这又是作甚?”
“不做甚,忽然就想抱抱你。”徐南风手臂的力度加大了些,轻声道,“总觉得,你的背影太过孤独。”
徐南风身上有尘土和血腥味,可一向爱好干净整洁的九公主却并未推开她。或许,她真的太需要一个依靠了。
多年以后,每当徐南风回首往事,她总是会想起那座骤雨初歇的小院中,九公主一身红裙孑然而立的背影,像是一个脆弱的梦境,一触即碎。
在盛夏的雷鸣声中,纪王总算领军归朝。
大军在后,纪王和亲信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