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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寡妇
那块巴掌大小的乌铁令牌上; 还沾染着姚遥的体温和血迹,拿在手中重如千斤。
九公主喘着气,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泪水划过脏污的脸颊,又顺着下巴淌下。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猛地揪起姚遥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这个!我不要!”
姚遥皱眉闷哼一声; 随即又哑然笑道:“小九儿; 哥哥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啦。”
“你闭嘴!”九公主听不下去了; 姚遥每一句话语都像是在同她诀别,这让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颓然得垮下双肩,躬着身子; 将自己的头低成一个卑微的姿态,啜泣道:“求求你了,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
“小九儿; 你冷静些听我说。”姚遥艰难地说,“哥哥受了伤,跑不动了; 迟早会连累你。船跑的这么慢,很快就会被追上,与其我俩全军覆没,倒不如你拿着令牌北上; 去收拢我的部将,杀回岭南王府……”
九公主坚定摇头,姣好的容颜因激动而微微扭曲。
“我不会丢下你,我已经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条命!你听着李遥,你想求一死来换取我心中的地位,你想都别想!”
九公主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听见了吗?!我不要你的六万部众,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吼完,她隐约听见岸边传来了鸡鸣狗吠之声,不由心下一喜。
“有村庄!”她探身朝外望去,果然见前方岸边有几点昏暗的火光,想必是起得早的渔人准备出船了。
“有村子就有大夫,我带你去就诊!”说着,九公主弯下腰,吃力地抬起姚遥的一只手臂。
可她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好好歇息过,身体早就没了力气,根本扶不起姚遥高大沉重的身躯。
姚遥呼出一口热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小九儿,哥哥没力气了。”
“无碍。你在船中等候,我将大夫带来。”
她果然拾起船桨,拼命地摇了起来,船离岸还有一丈远,她等不及了,竟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一路涉水过去,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来人,帮帮我!来人呐!”
岭南人听不懂北方官话,几个在外炊煮的妇人见她披头散发地泅水而来,还以为是水鬼出没,吓得尖叫一声跑回屋中,关紧了柴门。
“小九儿,拿上这个。”姚遥从船篷中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将那枚黑漆漆的令牌抛向她,道:“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拿这个给他们看。”
九公主本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乌铁令牌上的虎纹是岭南人的族徽,带上的确能让村民信服,便也没多想,将令牌紧紧攥住,跌跌撞撞地朝村子跑去。
姚遥深深的凝望着九公主远去的背影,望着她为了自己放下帝姬的骄傲和尊严,挨个地拍着村民的门扉,请求他们出来帮一帮她……
“这便够了,惜月。”他微微一笑,用尽全部力气挪到船尾,将船桨往水中一划。
乌篷船如同一叶苇草,飘荡着远去。
“我有令牌,你们岭南王的令牌!”
面对执着刀斧和锄头的村民,九公主红着眼亮出手中的玄铁虎纹令牌,挨个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手脚并用地比划道:“你们王爷受伤了,伤得很重,求求你们救救他!”
人群中一个枯瘦的老者眯了眯眼,借着幽微的火光打量着她手中的令牌,片刻,老者猛地瞪大眼,慌忙下跪叩首,用岭南方言高呼了一声。
九公主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依稀揣测出他们应该是明白了。
她焦急地比划出一个受伤的姿势,哑声道:“我需要药,还有大夫!”
村民们似懂非懂,手忙脚乱地为她张罗了起来。
九公主松了一口气,身体如紧绷的弦撑到了极致,几乎要软倒在地,还好一个好心的大娘及时地搀扶住了她,又用粗粝的食指和中指沾了米酒,一边抹在她的额上,一边念念有词,似乎在祝福她平安无事。
村中的巫医很快来了,是个披着鸦羽大氅手执鹿骨权杖的黑面女人,九公主顾不得怀疑巫医是否能救死扶伤,拉住她便往河边跑去。
谁料跑到一半,河中央忽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九公主心里一惊,弃了巫医,不要命地往前奔去。
绕过土墙,穿过狭窄的小巷,跌倒了顾不得痛疼又紧接着站起,一瘸一拐地奔向河边。
河边火光通天,沿岸站满了手执火把的追兵,九公主不敢再往前,于土墙的拐角处刹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河中央炸裂的小船残骸。
只此一眼,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那只小船不知怎的飘到了河中央,离岸十来丈,追兵搬来了浸了硝油的简易投石机,巨大的火球接二连三地投向河中小船,将它炸得四分五裂。
姚遥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能逃得过杀伤力如此之大的武器,多半是……
九公主不敢想下去,她紧紧地咬紧了唇瓣,直至鲜血横流,撕心裂肺的痛苦被硬生生化成无声的哽咽。
……她情愿死在船中的人,是她自己!
河中的残骸还在继续燃烧,九公主倚着土墙无力地滑倒在地,指尖抠进泥地里,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化解她心中莫大的自责和仇恨。
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怀中掉落。
她木然地拾起一看,不禁神情微动。那是临走前,姚遥给她的,能号令六万藩兵的令牌。
玄铁虎纹牌上折射的冷光映在她的眸中,极度的悲怆过后,复仇的火焰在她胸腔中腾烧而起,燃成燎原之势。
“去象郡,找吕权……”她喃喃念着,扶着墙一点一点艰难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北走去。
路过一家村民的后院,见到马厩中有马,她顾不得太多,夺了马匹狂奔而去。
半个月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南风惊闻噩耗——
岭南王英年早逝,小王妃领着十万藩兵踏平了老王妃的老巢,将其全家上下连带着叛将两百余口人尽数抄斩,一时间鲜血顺着菜市场一路流到的海里。叛将曝尸十日不说,连头颅也被悬挂在府城的大门上,以慰李遥在天英灵。
九公主狠辣的行事手段很快镇压住了岭南的大小叛乱,六万藩兵,无一敢质疑她的能力。
九公主因此也成了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书房中的纪王将岭南送来的密函折叠一番,放在炉火中烧尽,方沉思道:“试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寡妇,却手握重兵,无疑是一块摆在眼前的肥肉,谁不想拉拢结交她来分一杯羹?”
再抬头时,发现徐南风坐在窗前红了眼睛。
“南风,还好么?”
纪王轻喟一声,将斗篷披在徐南风身上,搂着她的肩安抚道,“这是他们的命,有多少相遇,就会有多少离别。”
“我总觉得,若是我们再努力些,再强大些,小遥儿便不会有事。或许,我不该在那时候回到洛阳,激怒了皇上,否则你若还有实权在手,也不至于……”
纪王温和地打断她:“别多想,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急着将你接回洛阳的。谁也不曾料到,小遥儿竟会在此时出事。”
徐南风将手覆在刚开始显怀的腹部,叹道,“可是,我仿佛一闭眼,脑中就会浮现当年姚遥和九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颜。”
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握住纪王的手道:“找到小遥儿的尸首了吗?”
“听说他乘坐的小船被火石炸得粉碎,什么也没能留下。”
“说不定他和剑奴一样,只是暂时逃到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了呢!”
纪王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不忍心灭了她最后的这一丝希冀。半晌方笑笑,吻着她的额头道:“但愿如此,小遥儿福大命大,少年时期那么多场追杀都熬过来了,说不定此次也是一样。你呀,莫要多想,切忌大悲大怒,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徐南风也重新展露了笑颜,将头靠在纪王肩上,期盼道:“也许等我们的孩儿出生,小遥儿也便回来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直起身道:“对了,听说九公主要回洛阳了。”
纪王嘴角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只是眸色更加深沉。
“她手握重兵,又与父皇交恶,父皇自然不放心她独自呆在岭南,唯恐她拥兵自反,便寻了个再嫁的理由将她召回洛阳。”
徐南风心思通透,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蹙眉道,“这么说来,你爹名义上是要给孀居的九公主再觅良婿,实则是想逼她交出岭南兵权?”
纪王颔首,沉声道:“多半如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南风越发担忧起九公主日后的命运来。
可他们都没料到的是,从岭南回来的九公主仿佛脱胎换骨般,完全变了神情。
嫣红的衣裳,冷艳的面容,完美的笑意,还有那双桀骜的、带着杀意的眸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女修罗!
第67章 人非
九公主回到洛阳的那一日; 正是凛冽的冬至。
一年前她嫁往岭南时,十里红妆盛宴,万人空巷;一年后她回到洛阳; 侍婢随从前呼后拥; 风光无限。
她住进了洛阳东街的宁安公主府,回京三日; 闭门不出,门口日夜有高大的岭南蛮奴守卫; 谢绝一切宾客往来。
皇帝几番降旨; 宣她进宫面圣; 九公主一概视而不见。直到回京第十日,乃是年底的祭祖祭天大殿,她这才收拾了仪容; 头一次在百官面前现身。
干冷的天,冬风萧瑟,黎昌宫的祭坛下,九公主身着曳地的绀紫色礼衣长裙; 发髻高绾,嫣红的唇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缓缓迈过铺了红毯的台阶。
她的眼睛深沉而漂亮; 却毫无波澜,经过徐南风和纪王身边的时候,她甚至连步伐都不曾停顿片刻,仿佛她那冷艳的皮囊下; 早已被蛀空了灵魂。
九公主走到祭坛之下,直面天子,却并不下跪,只屈膝行了一礼,道:“儿臣惜月,给父皇请安。”
皇帝皱了皱眉,额上的沟壑更深了些,用苍老而暗哑的嗓音质问道:“面见天子,因何不跪?”
九公主抬起头来,笑道:“父皇可是忘了,□□曾许诺岭南王室,其子孙后代袭爵位者,面圣可不必下跪。”
她的声音冷而轻,字字如刀,带着肃杀之气。
皇帝瞄了眼她身后佩刀带剑的黑面女奴,声音更沉了些:“侍从跟随主子进宫,需解下一切利器,九公主带刀面圣,又是为何?”
九公主游刃有余,答道:“儿臣的这些侍从,听不懂汉话,您要是吓着他们了,他们的刀子是会见血的。岭南蛮族不识中原规矩,父皇天子之尊,气量非凡,便不要同她们计较了。”
九公主的这番话,徐南风听得清清楚楚,几个离得近的重臣也听见了,可却无一人敢出言弹劾。
“你……”皇帝被气得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握拳抵着嘴发出暗哑的咳喘声。
一旁候着的大太监全福忙躬身上前,给咳到伛偻的老皇帝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皇帝涨红着脸,半晌才平静呼吸,眯着浑浊的眼审视九公主。直到这一瞬,他才明白,这个聪明又不甘人下的姑娘是真的磨好的爪牙,丰满了羽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个垂暮之人。
她激进又疯狂,比刘怀更为可怕。
“陛下,吉时已到,该祭祖了。”全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皇帝咬了咬后槽牙,不甘地盯了九公主一眼,方伸手扶正了头上的毓珠冠冕,对九公主道:“下去候着。”
九公主下了台阶,站在天子左后方,纪王夫妻的身后。
朝臣站位,一般以天子左侧为尊。皇后站天子身旁,重臣和皇子则站天子左后方,九公主的位置仅次于纪王,其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路过纪王的一瞬,九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清冷的目光有了一瞬的温和,随即荡开一抹笑来,轻声道:“好久不见,四哥。”
“好久不见,小九。”
兄妹俩的话题,便就此打住。
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鸣金擂鼓,这场祭祀一直过了午时才接近尾声。徐南风本就怀有身孕,站久了便腰酸背痛,纪王便不动声色地靠过去些许,将她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以稍稍缓解她的疲乏。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九公主的眼睛,她笑了声,空洞的眼神似乎涌起一丝捉摸不透的情愫,似是艳羡,又似是怀念,片刻方道:“我那有一味灵芝草,用以煲汤可安胎,明日我给你们送来。”
那一句话,令徐南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年多的腥风血雨并未改变分毫,九公主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又带有一点小心计的青葱少女。
可当徐南风回首,望见九公主那双空洞又清冷的眸子,她才幡然醒悟。原来物是人非,很多人和事,都永远回不到当初了。
“多谢。”徐南风朝九公主笑笑。
她本还欲寒暄几句,但看到九公主并没有再说话的意愿,便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咽回腹中。
祭祀结束,天子与诸臣分食了祭品和糕点,以求沾上福气。那糕点很难吃,徐南风只吃了一口。
纪王顺势将她咬了一半的糕点塞入自己嘴中,曼斯条理咽下。那么干涩难吃的玩意,他愣是连眉头也未曾皱上一下,依旧笑眯眯道:“我替你多吃点,将福气聚集起来,以后你多亲吻我,便能沾染我的福气。”
徐南风的脸一下就红了,不甚自在地拉高了狐裘领子,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收敛些。”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诸多官员纷纷围拢过来,半真半假地同九公主寒暄客气。纪王和徐南风被人潮挤到外围,相视一眼,又哑然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徐南风本还想同九公主好好聊一聊,但见她正忙着应和官僚,便不上前凑这个热闹了,只叹道:“她已站在风尖浪口,成与败,皆是一念之差。”
“她若能做本朝开天辟地的第一女皇,我这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会为她开心的。前提是,这皇位,是否是她真正想要的。”
“少玠,你我都知道,她真正的想要的不过是一份长相厮守,可现在,连这么一点可怜的念想都成了奢望。”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大概是世间最落寞的事了。”纪王拉起徐南风的手,微微皱眉,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将徐南风的手揣入自己的袖中,用手臂的体温为她取暖,温声道:“回去罢。”
夫妻俩朝宫门走去,正巧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穿着正四品的朱红官服,身形挺拔俊朗,一条腿却有些微跛,正一瘸一拐地朝人群簇拥的九公主走去。
乃是军器监的剑奴。
九公主回洛阳有些时日了,剑奴却一直未曾去拜访过她。徐南风其实猜出了些许,剑奴虽身份卑微,却有着少年人的傲气,如今成了个瘸腿的残废,自认为配不上手握重兵、风光无限的九公主。他在宁安公主府门前转悠了许多天,终是没勇气走进去。
如今祭祀再见,恍若隔世,他鼓足了勇气才敢挪动不争气的残腿,将背脊挺直,竭力用接近正常的步伐去面见她。
徐南风驻足,看见剑奴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天晓得这短短十丈远的路,他走得有多辛苦。
“走罢,别看了。”纪王拉了拉徐南风的手,温声道,“他们的故事,旁人插不了手。”
徐南风轻叹一声,带着满腹怅惘转身离去。
而此时,剑奴已经走到了离九公主最近的地方。他隔着拥挤喧闹的人群,从缝隙中贪恋地望着她噙笑的容颜。
半晌,他整了整衣帽,艰难地躬身行礼,用清朗的声音道:“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宁安公主殿下!”
喧闹人声淹没了他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良久,久到他额上的汗珠顺着眉梢滴落在凝霜的地砖上。他呼出一口白气,提高音量,声音已带了颤意:“卑职军器监刘霈,拜见公主殿下!”
寒暄的人群静了静,有人向他投来了探询的目光,笑道:“刘大人不是一直不屑于结交么,今日怎的竟主动来拜见宁安公主了?”
那话语中,自然是戏谑大于尊敬。
九公主完美的笑意僵了一僵,片刻又恢复正常,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本宫累了,诸君散了罢。”
“公主殿下,正月初七寒舍有赏梅大会,五陵年少俱会赴宴,还请您赏个脸。”
“公主殿下,正月十五洛阳街赏灯大会,下官恭候您的到来。”
“殿下,择日小的一定登门拜访!”
九公主一一笑着应了,随即领着那几名黑面女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曾多看剑奴一眼。
剑奴仍保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势,九公主从他身旁擦过的一瞬,他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偌大的校场上,众人散去,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