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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有长柳,风一吹垂枝便拂过桥栏。
桥栏不过才齐腿根高,若生就止步在上头坐下,而后戴着幂篱的脑袋微偏,朝河对岸看了去。
一排排的店铺,看着不过寻常市井景象。
扈秋娘站在她边上,伸手悄悄指了指其中一间,轻声道:“姑娘,吴亮日常去的那间赌坊,就在那铺子后头藏着。”
第061章 救命
吴亮嗜赌成性,手头但凡有一个大钱在,他便要忍不住去赌坊里玩上两把。
偏这人倒霉起来,霉运那是一年叠一年,只见涨不见消,自打他散尽家财穷困潦倒开始,他的手气就再也没有好过。十赌九输,赢钱时亦不过几两银子上下,甚至还不够他再来一把的。
可他连手指头都堵掉了几根,也不知害怕,只管日日像那见了肉骨头的野狗一般拼命往赌坊去。
这人不管是什么事,一旦有了瘾头,那想戒除,就真的是千难万难的事了。
若生的人,在望湖镇找到吴亮后,已是将他家中人口事无巨细都暗暗查过一遍。吴亮跟他媳妇两个人,不光卖了雀奴,将剩下的几个庶女,也是能嫁就嫁,能卖就卖,管他买主何样,只要银子给足了就是。
夫妻二人,连那丧心病狂的人贩子也不如。
尤是吴亮,那都是他正正经经纳的妾生的孩子,又不是外头私窑里娼妓出的,但他就是半点脸面不要,光钻钱眼里去了。然而说他不要脸,又知改头换面,连祖宗姓氏都换了,才住进这望湖镇来。
是以,吴家周围的人,只知吴亮是个赌鬼,家中两个儿子也是各种不成器,每天吃喝嫖赌,混迹市井,没半点出息,旁的却并不大清楚。
若生遥遥望着扈秋娘手指的铺子,上头挂块匾,是个典当铺子。
真好,后头赌,前头当,换了她是个赌鬼,她也乐意进去转转。
唇畔浮起一抹冷笑。若生扭头吩咐扈秋娘:“让人拿了银子进去陪吴亮玩两把,等他输得精光却还舍不得走的时候,就充好人借钱与他。”
赌鬼,赌鬼,说的就是那些满脑子只装得下“赌”字,连是非黑白,人伦道德皆不顾及的人。这样的人在手头无钱下注时。碰见有人大大方方愿意借银子给自己。就如那溺水之人,终见行舟,只会高兴得发狂。断不会花半分心思去想一想这银子该不该借。
吩咐完,她又补了句:“挑了那不会赌的人去。”
扈秋娘微怔,问道:“要半点不会的?”
“对,就要那半点不会的。”若生抓住一枝垂柳轻轻拽了下。微笑着徐徐解释起来,“望湖镇虽然并不小。可到底只是个镇子,位置也偏僻了些,来来回回都是些常见面孔,尤其是赌坊这种地方。进生客的机会可不多。既是生面孔,若出手老练,难免会被人疑心。”
吴亮手头没有几分银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输个干净,她派个全然不会赌的人进去赌。就那么点工夫,便是输也输不了多少。
她侧目看向扈秋娘:“顺便,往那长得年轻秀气些的挑。”
“是。”扈秋娘点头应道,“奴婢晓得了,这便下去办。”
因人都是现成的,扈秋娘很快就挑了个出来让人站在不远处,让若生过目。若生定睛一看,果然长得白白净净,换过好衣裳后就像是哪家的少爷。她就笑着点一点头,摆摆手道:“只管输!”
底下站着听话的人闻言摸摸头,答了个是,打开扇子,摇啊摇着往河对岸去了。
午后的日头暖融融地照在人肩头上,若生忽然有些犯困,隔着幂篱望向了河面,只见里头“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水泡,底下“哗啦”一声激起一道白花花的浪来,其中近尺长的鱼在水面上扫扫尾巴,“啪”地又落了回去。
这河里,竟似有不少的鱼。
若生晒着太阳,将遮面的轻纱微微撩起。
忽然,一阵风起,垂柳飞扬,长枝勾在了轻纱上,晃动两下,蓦地将轻纱扯去。
若生一时不查,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够,谁知这个时候,原被她坐在身下的桥栏突然“咔擦”一声裂开了去。
这桥年久失修,只是看着牢固!
碎裂声又响又亮,桥上行人皆立即看了过来。
她大惊,匆匆起身却不妨裙子一角不知怎的嵌进了那裂缝中,扯得她脚下一个趔趄,人就径直朝着水面坠了下去。
扈秋娘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可扬手去拉她,已是来不及了。
惊鸿一瞥间,若生犹如一道蓝色的火焰直冲河面而去。
河里的鱼仿佛也察觉到了这一幕,河面上顿时满是哗啦啦的水响跟暗影晃动。
扈秋娘大急:“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桥面上突然掠过一个人影,不等众人反应,那青衣的身形一动,人已朝桥栏外跃了出去。
将将就要落下去的若生被攥住了手!
她大口喘息起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却低低闷哼了一声。
她吃力地反握住那只手,仰头去看,就见一个着青衣的人一手扣在栏板跟桥面相接的地方,一手牢牢抓着自己。
“苏五!”她惊呼。
苏彧闻言一怔,这才得空看清眼前的人,原来是那个吃了自己的蜜果子却连半个好也没说的连三姑娘。
不过,她怎么会在望湖镇?
思忖间,腕上一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头往上看去,就见腕处的伤口已然崩裂,沁出血珠来。抓着连若生的那只左手,亦因为下坠的力量而显得渐渐吃力起来。
桥面上的人,这个时候却也根本无法相助,拖不上去,就只能在河里将人接住。
扈秋娘飞快命人准备着,一面趴在桥栏上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按捺着心中焦灼,朝拉着若生的苏彧喊:“劳公子再支撑片刻!”
可苏彧听见这话,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只盯着下头的若生看,而后忽道:“落下去,捞得及时,应当淹不死。”
若生如临大敌。瞪大了眼睛。
方才如果就这么落下去也就罢了,偏偏这会被人拽住了,她反倒恐惧陡增。
这时,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似乎松了松。
若生欲哭无泪,一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去扯他的裤管,拖不住手。抱腿也是个法子!
可她手上无力。抓也抓不住,刚抓住一角那料子就从指缝里飞速溜走了。
又扯了两下,她听见头顶上传来苏彧的声音。“放手!”
若生坚持不懈,继续抓裤管:“不放,死也不放!”
苏彧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头上的元宝双髻看,再扯几下。这裤子还不得被她给扯掉了!
他冷声道:“放开,抓手!”
若生仰头看看他的下巴。忙不迭去抓手,两只手都抓得紧紧的。“啪嗒”一声轻响,有东西自天儿降,落在了她肩头的衣服上。她恍恍惚惚侧目去看。只一眼就傻了,这是血,新鲜的。殷红的血珠!
她顿时大惊失色,朝着上头喊:“你受伤了?”
苏彧没吭声。
又一滴血落了下来。这回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若生的面颊上,温热的。
若生骇然,好容易睁大了眼睛向上看去,刺眼的日光照耀下,苏彧另一只手上的伤口赫然入目。
她忙道:“松手吧,左右淹不死!”
苏彧低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别吭声。”
若生哑然,突然间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往下跳就是了!”
幸而这时,扈秋娘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桥上,朝她急声大喊起来。
若生长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腕上一松,人已直线下坠。
恍神间,她只来得及看到苏彧的人燕子一般,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原地。
她平平稳稳地落了下去,只裙摆一角沾了些微水汽。
扈秋娘已从桥面上赶了下来,大步上前来上下查看她身上可曾受伤,须臾方舒了一口气:“万幸。”
可若没有苏彧出现,她这会铁定已经成了落汤鸡,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若生如是想着,心神稍定,就问扈秋娘:“人呢?”
扈秋娘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转身往后一看,就道:“似乎在桥上。”
若生“嗯”了声,匆忙上前去。
她今日带的人里,扈秋娘同她站得最近,可要拉住她时,已是来不及。如果她落进水中,这几人也是一时间难以立即跳下河救她。扈秋娘别的都会,偏偏不会水……她跳下去,也是无用。几个随行的护卫倒不是旱鸭子,可他们几个也不敢胡乱跳下去救她起来。
若生就想起先前在段家时,苏彧还帮着自己说过话,想想这人看着讨嫌,骨子里倒也是个好人,就要上去道谢。
而且她方才发现他手上有伤,这会想起就愈发心有戚戚,惭愧起来,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补偿人家,光说两句多谢,那也不过是假大空,没准人家还不乐意听。
她就一面往站在桥头处的苏彧那走,一面让扈秋娘备钱。
扈秋娘微怔。
若生轻声说:“买药的钱。”
总得干点实事。
扈秋娘听着,面色微异。
到了桥头,若生就看到苏彧正抬手在看,他边上站着的小厮模样的少年则急得跳脚,嘴上嘟嘟囔囔说着,“您也不看看自己的伤,就这么跳下去,万一摔河里了呢?”
苏彧斜睨他一眼,“啰嗦。”
小厮愈急,却一时说不上话来。
若生就上前一步,轻声道:“多谢苏大人出手相助。”
小厮转身来看,看清楚了人,愣住了。
怎么还是同他家主子认得的?
若生就让人把钱塞给怔神中的小厮,“过意不去,也没旁的能表谢意,还请苏大人不要嫌弃,且拿着这钱买药吧。”
苏彧一直没吭声,听到这才冷眼看向她,揉着手腕,忽然微微一怔。
少女额上有细微的汗珠,双眼清澈恍若林间小鹿藏于丛中,朝自己笑着望过来一般。她在笑,笑得真好看。
良久,他淡淡“嗯”了一声,对三七道:“收下吧。”
第062章 作假
三七闻言,怔怔地伸出手接了。
与此同时,桥上岸旁围观的行人亦各自四散而去,不过片刻,桥边就只剩下寥寥几人。苏彧没有再看若生,带着人朝前方而去。
若生微松一口气,出了这么一桩事,她也不敢再随意靠着桥栏坐下,又想着人已派进赌坊去会吴亮了,鱼儿上钩不过早晚的事,遂也无心继续留下,便对扈秋娘道:“我们也先回去吧。”
既已到了平州,许多事便不急在一时。
然而回宅子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那日临出京城时瞧见的人,果然是苏彧,只是他怎么也这般巧来了望湖镇?她思忖着,进了门,抬头望向小径一旁的茶花,突然间脚步一滞。
她方才竟没有想起来,苏彧在刑部任职,据闻又是极厉害的人物,此番平州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凶案,上头派了他来查案,是极有可能的事。
思及此,若生面色微变。
扈秋娘就在边上看着,见状担忧地问道:“姑娘,可是先前磕碰到了何处?”
若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而后忽然转头看向她,蹙眉道:“平州的那几桩凶案,皆发生在望湖镇?”
“这……”扈秋娘顿了顿,脸色也飞快变了变,转瞬后却又换上了轻松笑意,“坊间传遍了这事,可到底发生在哪,死的又都是谁,就没多少人清楚了。”
若生眸光微闪,“就是这里吧。”
如果不是,她又怎会顿这一顿。
扈秋娘听着她渐渐肯定起来的语气,也自知露陷,便只能轻声叹口气道:“外头的人送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望湖镇。”
若生不觉吃惊:“单单只一个望湖镇。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便发生了五桩命案?”
“是啊。”扈秋娘是见过大场面的,可听说了这样的事。也不由得暗吃了一惊。
若生静默片刻,须臾方继续抬脚前行。暗忖,姑姑对她的胆色倒是十分有信心,也不怕她知道了这些事后一时害怕直接撒丫子就跑回了京城,还管劳什子历练不历练。
她慢悠悠地走回了屋子,掀了帘子入内,就看见绿蕉正在铺床。
窗子大开着,外头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些午后的凉意。平州较京城稍冷一些。这头顶上的大太阳似乎落山得也就更早一点。若生只在窗边立了一会,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忍不住将窗子关上了。
她离家之前,朱氏特地叮嘱过她多带两身厚一些的衣裳,可见是有用的。
时至掌灯时分,绿蕉已将最厚实的那一身取出来让她换上了。
她裹得像早春时节一般,也就懒得出门去,只让厨房那边派人送了饭菜上来,搁在炕几上用。
只几道简单的菜色盛在小碟子里,在炕桌上齐刷刷一摆。她也不必有人在边上伺候着,自己提了筷子就扒拉下去半碗饭。难得出门一趟,许是走动得多了。她胃口大开,一气用了不少。
绿蕉在边上怕她积食,又不敢明劝,便问:“姑娘,夜里要不要再备些点心?”
言下之意,眼下少用一些,待到夜里如果饿了,大可以继续用点心。
若生听得明白,就笑:“罢了。明儿个一早还得出门,夜里就不必再备吃的了。”
话音落。外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
扈秋娘就去开门。没一会就进来说:“禀姑娘,是今日去赌坊的人回来了。”
“哦?”若生起了兴致,将筷子搁下,让人撤了碗碟,一面下来趿了鞋子往外头走,“让人去楼下候着。”
这宅子里正好有一座小楼,上下两层,不高,地方也不大,但若生觉得住得高视野开阔,心情也愉悦,就让人准备了楼上的那间屋子当卧室。至于楼下的,就用来见人办事。
只是住得高了,这风似乎也大一些。
刚刚走至廊下,扑面就打来了一阵冷得厉害的夜风,刮得人霎时就打了个激灵。
若生捂着脸侧目去看,天空上的星子明亮异常,一闪一闪,活似有人在上头盯着看一般,不觉在自己脸颊上用力揉了一把,而后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楼梯上走。
然后,下楼,再进门。
里头候着的人就起身迎上来,口称“三姑娘”团团行了礼,随即兴冲冲道:“那吴亮,果真如姑娘所料的一般无二,上钩了。”
若生落座,问:“借了多少?”
“回姑娘,共计二百两。”
望湖镇毕竟只是个镇子,一出手就能借人二百两的,那就已是手头极其阔绰的人。
若生颔首,笑了笑,再问:“借据呢?”
“写了也按了手印了,那吴亮赌昏了头,根本就是看也不看便画押签字了。”
“谅他看了也白看。”若生嗤之以鼻,手一摊开,仰着白玉似的手掌冲底下站着回话的人道,“把借据拿来与我瞧瞧。”
“是。”伴随着话音,一张纸被搁到了扈秋娘的手里,而后再经由扈秋娘递交给若生。
轻飘飘的一张,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若生低头细细看去,吴亮的字迹倒不是她预想中的那般潦草不堪,反倒颇见功底,只四周墨迹淋漓,写时必然是极焦躁着急的。
她就慢条斯理地吩咐下去:“去磨墨。”
众人不疑有他,立即去准备了笔墨送上来。少顷墨得,她挑了支笔在砚上一蘸,不假思索地写了另外一张借据。
两张借据几乎一般无二,只先前那张上写着的是二百两。
而若生后写的这一张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借的是两千两!
扈秋娘在旁边看见,忍不住轻声询问:“姑娘,这是做什么用?”
若生道:“对个赌鬼而言,不过区区二百两,想必是不怕的,但两千两,就算他想赖,那也得仔细思量思量,左右是用来唬人的,何不多吓唬一番?”
“可上头的签名……”扈秋娘迟疑了下,就见若生突然将两张借条都上下倒了过来。
紧接着,她就在后写的借据上,按照另一张借二百两的借条上吴亮那倒着的签名摹写了一遍。
底下的人眼巴巴看着,皆一头雾水。
唯扈秋娘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明白,同时更是惊讶不已。
只见若生几笔写成,将手中滴墨的笔往笔架上一放,把两张借条重新倒了回来,上头的两个签名竟是一模一样!
扈秋娘吸口气,再次定睛看去,却是越看越觉得这两张借条上的签名分毫不差。
她讶然看向若生,怎么也没料到自家姑娘竟然还会这么一招。
底下的人到这时,也看清楚了,亦惊讶不已。
若生却只淡然道:“明儿一早就上吴亮家要债去。”
“姑娘,您也去?”扈秋娘问。
“自然是去,让绿蕉卯时便喊我起来。”
扈秋娘怔怔应是,屋子里的人也渐次退了出去。
可翌日一早,时辰还未至卯时,也不等绿蕉来唤,若生就自己先醒了。她躺在那,望着轻薄如烟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糊在窗子上,微微失了神。雀奴的生母原是舞姬,后来虽成了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