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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太却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没穿上身过,也不差了这一身,不好再买便是了。”
连二爷竖耳听着,轻“哼”一声,当着四太太跟一众扈从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说了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言罢又疑惑,“老四为什么喜欢你?”
“二哥!”四太太一张粉面刷的一下红透,跺脚甩袖而去。
连二爷还不解,问三太太:“我说错了?”
三太太支吾着,“也、也不是……”
“得,她不说我回头问老四去!”连二爷皱皱眉,终于放了三太太离开,自己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问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养的那几只鸟还华丽!”
这就是极好看的意思了。
连二爷乐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却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随着时移境迁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她失去过他们,如今重新拥有了,自然再不会如过去那般对待。
云甄夫人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姑姑身边便总少不了年轻出色的男人,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打扮,她从来也没分清楚过谁是谁。
其实姑姑过了三十三岁寿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欢女爱上留恋。
后来跟在她身边的人,更像是随从,像是护卫,也像是一件用来解闷的玩物。平日里搂在一处欢声娇笑,三三两两搬了桌椅打马吊,总有闹不完的花样。连带着那些库房里的物件,也都是这群人侍弄照看着的。
然而时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连二爷身后的少年,想着自己曾如扑火的飞蛾,一头栽进他这团熊熊烈火中,被烧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复,唇角就弯出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轻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几乎分毫不差。
第010章 千重
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长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须得从对方的发式、声音、步态,甚至于说话的口气跟眼神来分辨。
饶是玉寅,她牢牢记得的也仅仅只是他唇畔那抹浅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没有半分暖意。她看着他,看到的却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浅薄到令自己齿冷。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远比她想的更为凶险复杂。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站在连二爷身后的玉寅,不动声色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连二爷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来,口中说着“我方才瞧见库房里有匹料子颜色很好,阿九你回头就让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将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着横手拦了一拦,嗔道:“急什么,东西就在库房里搁着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好……”连二爷嘀咕着,挤进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间坐下,袖手抱着暖炉磨蹭了会又转头瞅瞅朱氏,半响憋出句,“边上还有匹杏色的,瞧着也不错,阿姐回头也一块赏了怎么样?”
云甄夫人佯装生气:“赶明儿千重园还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连二爷笑眯眯的,丝毫不惧她。
谈笑间,屋子里原本围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边上只余了一个窦妈妈伺候着。烧了地龙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觉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觉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湿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若生再没有见过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屋子里似乎也是这般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若生蓦地心烦意乱起来,霍然长身而起。
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唤了她一声:“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说得我心都痒了。”
连二爷闻言忙道:“走走走!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着让她去。
一行人便往库房去,依旧是连二爷打头,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却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窦妈妈上前来,低低问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陈太医仔细看过,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窦妈妈轻声应道。
云甄夫人点点头,眉宇间慢慢现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两记这才松开,复又开了口:“将新来的那几个,都记进名册去。”
窦妈妈谨声答了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玉字辈的人,已差不多满了,剩下的人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个,至多也就再来一位便满了。但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从晋州带回来三个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时候。
然而窦妈妈的话问完,云甄夫人却只漫不经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辈里排吧。”
窦妈妈一一记下,不再言语。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
若生一行回来时,云甄夫人已阖眼小憩着,偏头睡过去了。
远行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着姑母睡梦中仍微蹙着的眉头,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父亲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窦妈妈来禀,说是云甄夫人适才吩咐过,请他们明日一齐来千重园用早膳。
连二爷闻言雀跃不已,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千重园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点心。
若生听得直笑,同朱氏商议着是不是该请个专司糕点的厨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恼道方才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连二爷准备回去用点心,就也不闹着要一块去,只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则同朱氏一齐先出了千重园。
但若生折返后却并没有去库房,而是径直去找了窦妈妈。
窦妈妈见着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诉姑姑,”若生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前两日请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窦妈妈微讶:“姑娘请了三爷派人办事?”
连家教养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门不尽相同,依若生的年纪早就到了能插手连家生意的时候,但她一贯娇着养大,懒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没大兴趣,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家的事,她从来没有挂心过。
“是,请三叔派了几个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着颔首。
窦妈妈哑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记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厨?”她琢磨了半响,也只琢磨出这么一个可能。
若生但笑不语,摇了摇头只道:“等姑姑醒来,劳妈妈说上一声,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来同姑姑细说。”
“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他的确琴艺非凡。
不同于千重园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亲兄弟。但她会记得玉真,却是因为宣明十九年的那场春宴。
因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时年孀居的长公主从千重园里要走了。
第011章 用处
身为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公主浮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得不到的。
她既开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长公主的马车。自此以后,若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长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人,成了平康坊连家的新主人时,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弹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连家的富贵,成了过眼云烟。
连家的宅子,被浮光长公主随手拣来送予玉真为礼。
绿漆正门上方的牌匾被捣碎拆毁,再不留半点痕迹。
凡此种种皆说明浮光长公主是个不可结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极为熟稔,浮光长公主更是时常往连家走动。驸马爷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却并不喜清静,便总来缠着云甄夫人说话。若生跟着姑姑长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谈笑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若生脚下的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鞋履之下乌亮如镜的地砖似乎也变得更为冷硬。庑廊下白玉栏外栽着的几盆花草,都还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却在上头发现了一星小小的绿芽,小的几乎就要瞧不见,但实实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桠上。天气尚寒,但这一瞬间,却似有和煦春风扑面而来,暖入人心。
而今还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园,她便听见了她爹连二爷的声音:“阿九怎地还不出来?”
他闹着回去吃点心要先走,走到外头却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门口候着,半天没走动。若生没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当下忍不住心头一酸,连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连二爷见着了人,长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说:“我想着你虽然个矮腿短,但打里头走出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说等一等,哪个知道你走得这般慢……”顿了顿,他又道,“爹爹我可没嫌弃你生得矮!赶明儿你就长成大高个了!”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连二爷都在嘀咕这事。
若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方才撞见玉寅一行人时霎时涌上来的寒意便顷刻间消散了。回到二房,连二爷进门脱了靴子吃了两块枣泥馅的软香糕,盘腿坐在热炕上翻了两页话本子,便又缠着若生要陪他习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练上一会字,写得比若生像样子。
若生往常懒懒的,甭说陪他,这等话听见了寻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有时连二爷缠得紧了,她还会板着脸说些不好听的来赶他走。父女俩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样子。是以这几日,她突然变得好声好气,性子软和了些,连二爷的胆色就又慢慢大了起来。
若生则是见他能说能笑就满心欢喜,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闻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纸笔备上。
朱氏就在边上做着针线打发时间,做的是连二爷的袜子。
府里有针线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艺也大多不差,再不济外头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贴身体己的物什,总是自己亲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这般坦然真挚。
若生提着笔,悄悄侧目朝着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针脚细密精致,便是府里养着的那几位绣娘,只怕也没这等好手艺,可见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若生就轻轻笑了笑。
陪着连二爷练了两张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领着绿蕉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前庭四角,回忆着盛夏花开的时候,如泼似溅,绮丽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绿蕉应下,转头便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来,没一会便将那些还枯萎着的花草都连根拔除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再过片刻,就连花盆也都被搬开了。
若生这才满意了。
唯有这般空旷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连家的富贵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边的至亲,又是多容易再也无法相见。
她站定,静静看了两眼,忽然对绿蕉道:“去把红樱叫来。”
红樱自绿蕉被重新提上来的那一日起,就几乎没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时候,但好在还挂着大丫鬟的名头,底下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冷待她的。少顷,红樱掀了帘子走进来,见着刚在炕上坐下没半刻的若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口中连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声音里说着话便带上了哭腔,显得十分可怜。
若生却恍若未闻,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哪错了?”
“奴婢不该仗着您好脾气,就不知分寸胡乱说话。”红樱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气的,宜喜宜嗔的一张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被诓过去了。
若生当着她的面,重重叹了口气,示意绿蕉扶她起来,又赏了条杌子给她坐,这才道:“罢了,左右我也不生气了。”
红樱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办事,这可怎么见人。”
红樱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忙道:“奴婢回头拿粉细细遮了,断不会叫人给瞧出来!”
主子愿意吩咐你办事,就是脸面,就是机会。
红樱收了泪,连眼角泪痕都用帕子仔细抹去。
若生一点不落地看进了眼里,慢条斯理地道:“去打听打听,这一回千重园里新来的那几个,都是谁送的。”
第012章 不同
云甄夫人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风气开放,朝廷鼓励寡妇再嫁,不必守节。女子更无裹脚,不可抛头露面之说。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养面首虽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也只是坊间谈资罢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规矩,自诩清流不屑同连家为伍的人。但更多的,则是百般想要讨了云甄夫人欢心,拉拢连家。
巴结少不得送礼,这送的东西也是极有讲究的。
连家何等佘贵之物不曾见过,钱财能买到的物件,莫说讨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讨了若生高兴,只怕也难。故而就有人开始送人。然而这送人就比送礼更讲究了,古玩字画珍奇异宝,说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走动,送进旁人家中去,谁知安的是什么心?
细作暗探仇敌,一个不慎就混进来了。
有人敢收,还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进千重园的人,都是仔仔细细盘查过,连祖宗十八代都给一一摸了个透彻的。
正因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发的太快,先前没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笼中鸟后,就更是没有机会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隐在暗处的某人的棋子,还是他本身就是执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将连家撑起,从来也不是个娇弱无用之辈,她不会查也不查就将人收到身边来。
可她查了,却没有发现丁点纰漏。
委实令人心惊。
若生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红樱听见自己的话后,陡然变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继续说道:“那么,是行还是不行?”
红樱迟疑了。
“不行?”若生笑靥如花,“若不行我便换个人也无妨。”
这一换岂不是就要贬了她?
红樱顿时就慌了,咬咬牙应承下来:“奴婢行!”
若生颊边笑意愈发娇艳,明眸皓齿,恍若姑射仙子。
红樱瞧着,怔了怔,旋即强调起来:“奴婢一定给您将消息打听出来。”
“那就去吧。”若生随手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