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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彧眉头一蹙,终于抬眼看向了她。
她咬牙,微笑:“苏大人好走!”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解围,当下长舒一口气,连忙同连二爷告辞,带着元宝走了。
“咦,那是他的猫?”连二爷攀着门框,吃惊地道。
若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回京的路上偶遇的,帮着捎了一程。”
连二爷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连人一块捎上?”
“……我难不成还能领了他一道上我的马车?”若生哭笑不得,“那可不合礼数。”
连二爷皱皱眉头:“不合吗?”
“自然是不合的。”
“……”
说着话,门外起风了。
父女俩的说话声,也慢慢微弱。
当天边浮现出橘色时,若生歪在窗下软榻上,睡了过去。
连二爷这才察觉她今儿个应当是累极了的,见她睡着也就不敢叫醒,只让绿蕉几个好生照料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107章 夜谈(上)
若生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云甄夫人回府时,不过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着她今儿个刚回来,一路车马,打小也没吃过苦头,这么一趟走下来此刻必定是累坏了。云甄夫人便也就不让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园去的脚步则收了回来,转个身径直去了若生在的点苍堂。
云甄夫人呆在点苍堂办事的时候多了,总有疲倦不愿起身回千重园的,便索性让人在点苍堂里置了张软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给若生收拾地方时,顺带着也提了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处。
一面走,云甄夫人一面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心腹窦妈妈,道:“白天上门来的人是谁?”
她虽然刚进门,但若生午后在点苍堂见了客的事,早有人禀报了。
窦妈妈笑了下,轻声说:“听闻是老定国公的五公子。”
“苏重诲的儿子?”云甄夫人声音微顿,“进了刑部那个?”
窦妈妈点头应道:“正是那一位。”
云甄夫人就皱了皱眉头:“阿九怎会认得他?”
窦妈妈提着灯往前走,闻言慢慢收了颊边笑意,正色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清楚,只听说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苏家那位五爷,顺道捎了他的猫一程。”
老定国公苏重诲几年前为国捐了躯,他的儿子便袭了爵位,剩下的小儿子,自然也都成了苏家的爷。
窦妈妈又道:“据悉苏五爷上平州去,为的是那些个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镇。”
“这么说来,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见过?”云甄夫人慢慢地挑起一道眉来,忽然笑了起来,“阿九这丫头,胆子倒是全随了老二。”
连二爷过去也是个胆色极佳的,什么都敢试一试,什么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则恰恰相反。自幼活得小心谨慎。她这一辈子做过最出格胆大的事,大抵就是嫁进连家来吧。
人人都道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台面。而今仗着一时走运迁进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说到底也还是个笑话,决不能同京里头的老牌清贵世家相比。
连二爷又成了那副模样,遍请名医也无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蕴的人家,是断不会动心思将女儿嫁给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结这门亲的人。挖空了心思却都是那些想要攀上连家这根枝的人。
段家理应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当年在段家人眼中不过就是废子。
但凡有点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设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过年轻时的段氏。显然是没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欢连二的,段家愿意让她嫁。她只觉欢喜,哪里生过旁的念头。
云甄夫人一直也都很喜欢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里还是一直都喜欢那个温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块宝。
府里的晚辈,若说哪一个她不喜欢,那是定然没有的,都是连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当然个个都喜欢。可这里头,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没有母亲,父亲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长辈。
她生来,就是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人。
云甄夫人眼瞧着她一天天长大,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头,满心都是喜悦。
然而云甄夫人自己却并非是个会教孩子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教过孩子,她只管宠着若生,娇养着,又放纵,一日日养成了脾性不讨喜的姑娘。
连二爷有回气鼓鼓来寻她,张嘴就告状,说若生不理他,嫌弃他。
云甄夫人头回听,十分不以为然,只当时他们父女之间的小口角,笑着劝了两句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谁知没过多久,连二爷又来了,这回却并不大生气,只忧心忡忡地坐在她身边,将头一低,声音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么样的?”
她这才觉察事情不妙,转头就让窦妈妈去请了若生来千重园问话。
若生见了她,该有的礼数倒是还都有,模样也乖巧,笑得也甜。
云甄夫人略放松了些,而后问起他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都说了什么话,怎地她爹瞧着不大有精神气儿。
若生将两道秀眉缓缓地蹙了起来,口气满不在意地说了句,“同爹爹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甄夫人见状,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觉的时候,事情已是来不及扭转。
她一面舍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儿一般纯粹的弟弟,两厢为难,竟是叫她难得的踌躇了起来。
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若生却突然病倒了。
一场怪病,吓坏了众人。
好在这病慢慢的还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变了不少,往前那些云甄夫人想说却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这孩子的眼神,偶尔也会叫云甄夫人莫名怔上一怔。
像经过事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该有的。
那场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头。
云甄夫人想着这些,难免又是一阵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见她,云甄夫人倒也颇为想念。
同窦妈妈略说了两句,云甄夫人脚下的步子就踩上了点苍堂的地面。
跟着她一道来的人被她悉数留在了外边,只自己往里头去。因着若生仍在沉睡中,随她一块过来的绿蕉几个也就都不敢离开,这会仍在她边上看顾着。屋子里的灯也只点了一盏。
光线微弱,泛着令人生倦的昏黄。
“都下去候着吧。”云甄夫人上前,站在了软榻边上,摆摆手吩咐下去。
绿蕉几个便齐齐应了个是,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渐次退了出去。
窗下软榻上,若生依旧睡着。伏在那。阖着双眼,呼吸声平缓而稳定。灯光掩映下,少女的面庞折射出几分浓重的稚气来。眉眼如画。但她的眉尖却是蹙着的,微微,却始终不舒不展。
从云甄夫人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见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浓雾笼罩间的山川一般,那里头夹杂着的愁闷。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却又是那样得遥不可及……
屋子里燃着的苏合香,气味已经渐渐淡了。
“轰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远远的闷响。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间陡至的雷声,亦如是。
很快,第二声雷响。
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离得近。
饶是若生睡得再睡再沉,听见这近得几乎就是直直打在房顶上的雷鸣声。也是霎时惊醒过来,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捂耳。
云甄夫人就站在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往外看,听见响动回过头去看她,一看之下不由失笑:“这么大人了,还怕?”
若生这才发现她就在屋里,“姑姑……”
“雷声密集,只怕马上就有一场大雨。”云甄夫人将窗子一合,朝她走来,直接在她身边坐下,抬起手来。
广袖往下一滑,露出雪白的一双皓腕来。
她将手盖在了若生捂耳的双手上,口气淡然地道:“夏夜急雨,不会下太久。”
若生讪讪道:“其实我已不怕打雷了。”
她小时候害怕,每逢电闪雷鸣之际,就要钻入乳娘怀中去睡。
因为她丁点大的时候,就听她爹少见的板着面孔说,老天爷打雷就是为了专程来劈做了坏事的孩子的,哪个不听话,这雷啊就要劈哪一个。
她当面嗤之以鼻,背地里可就骇糊涂了。
谁叫她平素就总不干好事呢——
不是今儿个偷偷溜到千重园里去玩,就是转头折了习大字的毛笔,再不然就是欺负底下的小丫鬟……
老天爷这雷,一定是来劈她的。
她怕得厉害,乳娘就劝,说:“好姑娘,莫怕,这雷都是劈妖精的,不劈人。”
她又怕又好奇:“妖精?”
乳娘板着白胖的一张圆脸,认真道:“是呀,那狐子精呀,黄大仙呀……多得很呢!”
年幼的她唬了一大跳:“妖精都是什么样的?”
“厉害的妖精能变人呢!”乳娘紧紧抱着她,一手扯着被子往她身上盖,“就像那狐子精,变成了人惟妙惟肖!不过狐子精爱吃鸡,一看就知道!”
“……”她哆嗦着,悄悄咬住了被角。
她就爱吃鸡呀!
爹说老天爷劈不听话的孩子,乳娘说老天爷要劈爱吃鸡的狐子精。
糟,她一定逃不掉了。
可这雷,再响亮,也从来没有劈到她脑袋上过。
略长大一些,她便知道这不过是虚惊一场,但怕打雷这毛病,却是落下了。
而今倒是愈发不怕,可惊醒之时,还是下意识就伸出手来捂耳,委实是习性难改。
她悄悄将手抽了出来,说:“姑姑怎地直接过来了?”
云甄夫人微笑:“左右是顺道。”然后定定看了若生一会,问,“平州的事妥了吗?”
“同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也不打紧。”若生摇了摇头,“姑姑,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云甄夫人道:“何事?”
“平州裴氏的事。”
第108章 夜谈(下)
云甄夫人一时不防,怔了怔,过会才蹙起眉尖狐疑道:“平州裴氏?”
若生颔首,身子往后靠去,靠在了绣缠枝莲的软枕上,肯定道:“没错,就是平州裴氏,从祖上开始就专做花木营生的。”
“花木营生?”云甄夫人这才恍然大悟般说,“原是他们。”
裴家十二年前就不复存在,若生这会突然提起,她根本没有往那上头想。
眉头渐渐舒展开去,她亦将手松开垂了下来,为若生提了提她背后靠着的软枕:“你怎地突然间问起了裴家?”
若生望着她,徐徐道:“先前离了望湖镇后,我并没有立即回京。因着偶然间想起娘亲的故交如今就身在平州,所以我便顺道上门拜访去了。姑姑应当也还记得那一位,现如今已是刺史夫人了。”
虽然,刘刺史的官位,已然不保。
“隐约倒是还记得些。”云甄夫人回忆了一番,“就是前些年想来见你娘一面,最后却没能如愿,抱憾而去的那人吧。”
也过了几年了,只见过一面,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若生暗自感慨了句,点头道是,而后便将自己是如何上门拜访的,见着了人面后又都说了些什么,最后应邀留宿之事都一一告诉了云甄夫人。最后,她终于提起了死去的梅姨娘。
那时,梅姨娘还活着,她也还不知梅姨娘跟裴家的干系。
直到那盆“倚栏娇”的出现,打碎了密封着往事的瓶子。
是以若生细细地将“倚栏娇”是何模样,说给了云甄夫人听。
云甄夫人听着,面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待到若生止了声,她便道:“我虽不曾见过‘倚栏娇’那花。但关于它的事到底还是听过不少的。”
昔年嘉隆帝便是因为这花的事,动了大怒,降罪于裴家。裴家也因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随着若生一点点提起裴家,提起“倚栏娇”……云甄夫人也终于慢慢地记起了裴家的事,只是十几年过去了,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便是绞尽脑汁去想。也仍旧不大清晰。
“刘刺史身边的那位梅姨娘。应当便是裴家的后人。”若生道,“姑姑,她想要连家人的命。”
她的话音。逐渐低沉,稚气陡消。
云甄夫人闻言,则眉眼一沉,急声询问:“你可有受伤?”
若生既平安归来。便说明对方的阴谋没有得逞,但命在。伤却并不一定就没有。
云甄夫人直接抬起手来,抓住若生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捋,仔细查看起来。旋即目光一凝。
胳膊上倒是没有伤,抬手时她显然也不疼不难受,可光洁似玉的手背上。却有几道抓痕。云甄夫人的面色变了,手指轻轻触了上去。问:“这是什么抓出来的伤?”
即便口子已经愈合,结了痂,又落了,上头的痕迹呈现出极浅淡的米分来,不细看并不容易察觉,但这伤的样子,云甄夫人一看便知是被抓破的。
兴许是修剪得十分尖利的指甲,又或者是护甲抑或旁的抓出来的。
云甄夫人盯着若生的手背看了又看。
若生不觉窘然,这是叫元宝抓出来的——为了救她。
想着元宝今儿个来过府里的事,左右是瞒不了姑姑的,她略一想就将元宝的事说了。
窗子开了一道缝,夜风徐来,暗香冉冉,夹杂着雨水击打草木散发出的清香。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不提元宝,反而突然间说起苏彧来,问若生:“他既连猫都能托付于你,可是十分信任你?”
言外之意,你们俩已经熟到这种地步了吗?
若生一听就知,顿觉茫然。
他们有多熟,又熟悉到何种地步,她根本也是弄不清楚。
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他是否信我,我并不知,但是他救过我,不止一回。”所以,她心底里,是信他的。再加上前世的遭遇,面对苏彧时,她心间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熟稔跟自在。
大抵是因为自己曾用那样不堪的模样见过他吧……
她声音沉稳,语气坚定,眸光明亮。
云甄夫人便笑了起来,微微摇头,说:“既是恩人,回头可得好好谢过才是,只帮人捎一程猫,可远远不够。”言罢,她将话头扯回了裴家跟梅姨娘的事上,“那个姨娘,死了吗?”
“死了。”
“死前问过话吗?”
“问过,只是听得糊里糊涂的,有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
云甄夫人“哦”了声,然后问:“哪里不对?”
若生虽是头回自己出门,许多事她都从未接触过,但此番跟着她一道去的人里头,不仅有老吴几个,还有云甄夫人亲自见过的扈秋娘,所以便是若生不知道怎么处理梅姨娘的事,跟着她的人也都会在旁献策才是。
“我问她为何想要我的命,想要连家人的命,她却笑了。”若生垂眸,“听她的话,为的就是当年裴家遭遇的那场大劫。”
云甄夫人皱眉,声音一冷:“裴家的事同旁人有何干系?她竟怨到连家人身上来?”
若生苦笑了声:“姑姑可识得裴家人?”
“花匠而已,我本不喜鼓捣花木,识得他们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道,“同裴家从无交集。”
若生脑袋一歪,靠在了姑姑肩头上:“我瞧那梅姨娘显然也是个不知事的,裴家出事的时候她年岁也不大,这些事应当都是事后她从旁人口中听说的。不管是谁,故意将您硬扯了上去,她多年来一直信以为真,对连家人恨之入骨。”
云甄夫人听到这,一贯波澜不惊的面上不复平静,声音愈冷,冷得像是三九寒冬里的冰刀子:“这浑说的人倒是也不难查。一来你既说那梅姨娘在裴家出事的时候,年岁不大,那她自然也就无法自己逃生,当初定然有人救了她;二来这人故意寻我出来担责,暗中必然不喜连家;三来正如我方才所言,裴家的花种得再美再香,也终究只是花,裴家归根究底还是花匠而已,区区花匠,却有人要灭门除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冷笑:“裴氏一门出事后,牵连甚广,有人倒霉就一定有人走运。当年得益最大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若生不由得想到了陆相。
苏彧曾提过,梅姨娘背后的人是陆立展。
那么当年毁掉裴家,又告诉梅姨娘一切缘由出自云甄夫人的人,会不会就是他?
但这只是揣测,毫无根据,说了又势必要牵扯出苏彧,甚至于更多眼下还不便和盘托出的事,所以若生并未将陆相的名字说出口。
如若当真是他,那就算藏得再深,也终究会有露出马脚的一日。
陆相父女,平州裴氏后人,她的外祖段家,刘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