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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三则其一,非礼勿听。
苏令蛮自己也知道这行为十分不对,可杨廷当日提点的“提防蒋思娘”之语还言犹在耳,这些日子疑心被压下去,此时又被一句“王烁”给勾了起来。杨廷脸率先冷了下来,长臂一伸,直接搂着人便想将这胡乱蹦跶的小娘子强行拖走,却听后面蒋思娘激动道:
“王烁你可对得起我?”
“都是为了阿蛮是不是?”
麇谷暴跳如雷,面上青筋直跳,即便覆了一层面具,依然看得出怒意深深:“与小师妹何干?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拖她进来?”
蒋思娘柔婉的面露出一抹讥诮,她嘲讽地看着他:“你为她破了三不的规矩,还与我说与她没甚干系?莫欺我是那不知世事的丫头,随便就能糊弄过去。”
麇谷抹了把脸,“小师妹的年纪,做我女儿都绰绰有余,你有脸说,我还没脸应!”
“所以,你承认你有这心了?”蒋思娘不依不饶,那股子沉淀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往上窜,她连连冷笑:“怪道当年阿娘说,世间儿郎不论多大年龄,心中总还是会被枝头那一抹鲜灵灵的迎春花吸引,一树梨花压海棠,不正是你们这些伪君子的终极梦想?”
“脏。”杨廷揽腰的手覆到她耳朵,目中薄怒隐隐:“莫听。”
苏令蛮双颊飞云,心里躁得慌,居士在她心中从来都如父辈一般,哪里晓得到蒋师姐嘴里竟成了这般不堪不伦的关系?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个平日对自己没甚好脸却愿意孜孜教导的师姐竟这般想人,心下翻腾地作呕,想抬脚出去斥一顿,底下却仍跟生了钉子似的,挪不动步子。
这般想来,竟有些伤心。
杨廷覆在小娘子面上的双手沾到一点湿意,不多,却让他暗中叹了口气,扣着她脑袋往怀里靠,轻拍了拍。
苏令蛮的伤心很浅,被这温暖的一抱,立时便去得差不多,她揩了揩所剩不多的湿意,朝杨廷羞赧一笑,张了张口:让你看笑话了。
被蒋思娘这般说道,苏令蛮原先因偷听存在的罪恶感去了大半,干脆直接坐下,竟还当真听到了一个惊天大雷。
藏书楼书页淡淡的陈年墨香飘荡在这不大的空间里。
麇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妇人,娇美的容颜因保养得宜并不比从前逊色多少,眸中泪光点点,恨怨仿佛随着岁月沉淀得更深更厚,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阿蛮于她不过是出气的筏子,她真正想作践的,不过是自己,便如从前那般——
他冷笑了一声:“蒋思娘,我只问你一事。”
“当年阿蛮所中之毒,便出自你手,可对?”
麇谷想起这一茬,便觉怒不可遏,他天生护短,阿蛮在他看来便跟子侄辈,径自穿过三层书架,略翻了翻从中翻到一本册子,“啪”一声便直接丢到了蒋思娘的脸上。
“你写的,自己看!”
蒋思娘怔然接过,略瞥过不由一哂,果是她从前戏作,鬼谷子门下大多都有这个习惯,若有所成,必造书成册,归于藏书楼,取“得来复还生生不息”的传承之意。她面色惨白,手捏着册子几乎像要将其攥断了一般:
“王烁!”
“我去害她一个小丫头作甚?”
麇谷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们妇人如何想?”
“这毒确实是我研制出来,可那又如何?”蒋思娘恨恨地看着他,眸中泪光闪烁,“我蒋思娘研制出来的毒药不算千也有百,流出去的还少了?我哪有那闲工夫去管被谁使了下到何人身上?”
“我研制的毒我承认,可要说下毒,我可不认!”
她言语铮铮,全然不似谎话。
麇谷面色松了松,“那……这药,你送谁了?”
蒋思娘却不管他言语何意,只揪着一点不放:“你上心了,对么?”
与嫉妒成狂的女人陷入争执实在无益,她不会与人理智讨论,只会纠缠到得出一个自己以为的结果,纵麇谷居士向来是个精力超群的“老年人”,亦不免感到不济。
“蒋思娘,从前是你先背弃我,与王溪在一道的,现下又来纠缠,是何道理?”
苏令蛮惊愕地捂住了嘴,眨巴眨巴眼睛。
若说居士与蒋四娘从前有一腿,她以前便怀疑过,此时得了证实,并不算得十分诧异。这毒自蒋思娘手中流出去,被王文窈得了来害人,她除了想想中间到底经过几道手续,到底也没有十分惊诧——从毒药源头查,阿廷从前查到蒋思娘身上,并提醒她小心提防,这头便给严丝合缝地接上了。
可王溪是谁?那是王文窈的阿爹,本朝右相,琅琊王氏的掌权人。
居士听蒋思娘道,本名王烁,莫非也是琅琊王氏之人?
可观其从前言语,可是来去无牵挂一身赤裸裸无家无族的飘零客啊。
苏令蛮露出手掌的一双眼乌溜溜转动,淘气得没边,哪还有方才的怒不可遏、咬牙启齿?只剩下了满满对陈年老八卦的好奇。她头凑过来,只细腰还被杨廷一手搂着,远远看去便似半躺在郎君怀里,柔情蜜意得很。
“这可真是……”
苏令蛮一时想不出词来形容。
王右相那回衅阶之日她见过,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居士那古怪的脾性比起来,确实要不得美人心一点。
小娘子一双眼亮晶晶如浸水过的葡萄,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杨廷神为之夺,没忍住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喉间微动,到底什么都没说,这些过往早就化成烟灰的情爱纠葛他是没甚兴趣,左不过年少轻狂罢了。
那边蒋思娘面色惨白,半晌摇头笑了:“王烁,你这个懦夫!”
她声音凄厉,反倒像是个被辜负的,“难怪,难怪当年……你不告而别,我等了你生生二十年!”
“二十年啊。”
若说蒋思娘从前还活蹦乱跳,此时却已心灰意懒,她恍惚想起从前。
麇谷父亲生前为娶他母,被王家除族穷困潦倒之际,却遭其母抛夫弃子,是以他早先便对天下女子有了成见。难怪,难怪……他问都不问一声,便率先判了她罪。
“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麇谷不为所动,“自带上面具始,我便告诉自己,从前种种譬如死。”
“去他娘的面具!”若说之前蒋思娘还有一丝理智,此时却如土崩瓦解。
多年无望的等待一朝成空,被曲解遗弃的痛苦几乎湮没了她,蒋思娘性子傲,当年两人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盟誓后麇谷便不告而别了十年,十年后的又十年,两人中间见过几回,每回都如针尖对麦芒,从无一刻好话,到得此时,因着小师妹的关系,她才得知当年被遗弃的真正缘由。
蒋思娘猛地扑将过去,麇谷居士虽多年练了吐纳之法,论轻身功夫却是不及蒋思娘多矣,不过几个来回,便被她用袖中药水泼了,制住将面具撕了下来。
“撕拉拉——”
沉闷的月夜里,除了暗处的呼吸,便只有书架中无声的撕打,麇谷居士一张脸露了出来。
因常年不见天日,那张脸苍白似鬼,可一双眼却如深海,定神看人时,仿佛要将人溺毙。二十年未见,比之从前的少年,带上了风霜的印记,可依然是俊的,与杨廷极致的风流写意不同,麇谷的俊带着大漠风霜的粗犷,更具男人味。
苏令蛮偷偷探了个头出去,却被杨廷拎着后脑勺藏回来,“看什么看。”
蒋思娘贪婪地看着身下人,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王烁,你为何不来问我?”
她问得凄婉,眼中不再有武装起来的刺,褪去所有强硬的外壳,露出内里的柔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们曾经那么好。
好到除了如厕睡觉,几乎时时腻在一块,好到连一块糕都得两个人分着吃,谁都知道他们两人将来总是要在一块的。她的所有启蒙都是他,他的所有启蒙亦是她,以至于麇谷不告而别时,她的生活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大块,不仅仅是肉,更是连骨都抽去了。
男人绝情时,是真绝情。
麇谷眼中第一次露出痛意,“你要我怎么问?问当时你为何会被王溪压在身下?问你为何会与王溪调笑?让我再一次自取其辱?”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这一下连苏令蛮都替居士疼,看到此时,她深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虽仍有许多疑问,但看起来……是听不到了。她捏了捏杨廷手心,朝上指了指,杨廷揽着她,足间一点,直接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遁去了。
楼下的两人,仍然沉浸在旧事中,丝毫不知有人来过,又走了。
“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下贱?”
麇谷撇过头去,不肯再看她。蒋思娘起身,冷笑一声,心肝肺都凉透了,“便当是我瞎了眼,王烁,你母亲抛夫弃子,你父亲酗酒哀毁又抛弃了你,到得我这,你连问一问的勇气都不曾有,我瞧你不起。”
自怨自艾,以为天下妇人都负了你,那小师妹又是为何?
她推门出去,迈步过门槛时,脚步顿了顿:“不论如何,我蒋思娘不曾对你不起。”
“王溪那时欲邀你回族,与我闲聊过几句,后在你那吃了闭门羹,饮酒过量,将我当成旁人戏耍,被我打过一顿。此事,你问大师姐便可。”
若蒋思娘从前还对这人抱有向往,此时却再无余念。
人生阴差阳错至此,再无转圜之地。
秋夜的青石地面凉透。
麇谷躺了许久,脑中晃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乱糟糟一团。心熄了太久,再燃时,竟不知从哪一头烧起,直到浑身凉透,才浑浑噩噩地撑地起了。
苏令蛮被杨廷揽着去了从前她居住的院落,绿萝早先便收拾好了,正赶着耍赖的威武侯出门,孰料院门就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谁呀?”绿萝问道。
“是我。”
蒋思娘的声音。
苏令蛮在院里听得真切,心下奇怪,示意绿萝先开门,只脸色不大妙,毕竟谁人被那般说过,还能摆出好脸才是好修养。
蒋思娘进门时,眼眶仍是红的,面上神情却缓和了许多,当先便一句道歉:
“阿蛮,方才对不住。”
“师姐……口出恶言,其实并未如此作想。”
苏令蛮注意到她原来乌黑的鬓角泄出了一点白霜,蒋思娘深深地躬身下去,歉意十足,“师姐知道你们在。”
若蒋思娘兴师问罪来此,苏令蛮还晓得如何应对。
可方知道这一段过往,又知道那毒并非蒋师姐有意致此,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廷可没她这般好说话,信步走了出来,冷隽的面上十足的不客气:
“师姐方才如此编排,以为一个道歉便过了?”
第168章 情比金坚
确实是大错特错。
便蒋思娘素来是个性子任意的; 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也仍不免老脸羞红,哒哒地跑来致歉。
对阿蛮这个小师妹; 她初时抱着敌意; 纯粹是因麇谷为着她破了“不医妇人”的规矩——这一切不过源于女子天生的一份排外性,可到底同门; 当年她既能与麇谷情意想通,骨子里自然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居士瞧着阿蛮顺眼,她相处久了,亦觉得这丫头极是不错。
只到底心里有根刺,在麇谷问话,开口闭口地庇护阿蛮时; 便忍不住口出恶言爆了,若要真说恶意,那确实是没有的。
何况被这么两个足以当儿女的小辈听去了陈年老事; 本就面子挂不太住; 此时杨廷冷言,蒋思娘讷讷地颔首:“该当……如何?只要小师妹说来,师姐无有不应。”
苏令蛮这人,对着真心待己之人,总是硬不下心肠; 杨廷看她眉眼舒展开、半点不介意的模样,不免暗地为这心大的丫头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当了恶人:
“其实对师姐来说; 也不难。
“阿蛮当年因胖症所苦,师姐这毒,可还记得如何给人、给了何人?”
若杨廷问的是旁事,蒋思娘许答不太上来,毕竟八年委实太久,可这事,对她来说也是件新鲜事,记忆犹新。若论起来,这毒……还来源于一个赌。
那时正值大师姐寿辰当日,她与麇谷见面难免又是一场大吵,身心俱伤之下便去清风楼买醉,微醺之时,撞见了一个同来买醉的妇人,这妇人一身的厚膘肉,比寻常女子大了有半个,厚脸肥唇,十分的不好看。
“我本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喝闷酒,清风楼的生意从前亦是十分火,那妇人没寻着位置便来拼桌,两人说道几句,师姐便知道也是一个情场失意人。”
那肥妇人有一个好嗓子,叙起往事惹人生怜,她与夫君原也是情投意合,奈何成婚生过一子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发了福,莫说从前楚楚,人人见了都会嫌恶上几句,用她夫君的话来说便是“称一称还能炸出好几两油”。
世上何人不爱色?
有几个能当真透过那副皮囊窥到绝好的内里?
这夫君自然而然地便移情,与外边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那寡妇长得风流俏丽,肥妇偷眼瞧过,有一副细腰长腿,据闻不是个好的,可奈何郎君欢喜?她夫君便欲休妻另娶,连新得的儿子都不要了,只想着与那寡妇双宿双栖。
“那肥妇人边哭边打嗝,看着要比我狼狈一千倍。”
蒋思娘说起这事便有些讪讪,那时她心里苦闷,碰上一个更苦闷的反倒觉得有了安慰,心生恻隐,听那肥妇道:“他们如今是情比金坚,使得我这正头娘子到了成了打鸳鸯的棒槌,打量谁还没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
蒋思娘还记得当时她问的是,“可要帮你减一减身上这百八十斤的肉?”
若那人应了,对她来说也不过费些事。
孰料那肥妇人也是个奇的,她似乎对那身赘肉不很在意,反而道她便想看看,若那寡妇也成了痴肥之样,他们可还能情比金坚?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不甘心,另一种的不甘心。
“当时我喝得有点大,同仇敌忾之下,便拍胸脯势要做出这等使人痴肥之毒,后来酒醒亦是兴致昂扬,其实这药当初研制时并不容易,毕竟既要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又要保持不损性命……”
蒋思娘说起此事,满脸的不在乎,致于那肥妇最后拿了药去作甚,她并未留意——
说起来,她与麇谷亦算是一类人。
兴致过后,便哪管洪水滔天,自我得厉害。
苏令蛮与杨廷对视了一眼:若那肥妇不是王文窈安排的便罢,若当真是她安排好了来骗人制毒的,事情……便极为可怕了。说明她不仅清楚鬼谷子门下有个医科圣手,还有个专门制毒的,并且挑了个好时机,以同病相怜的契机得了这味药。
她被自己的脑补唬得毛骨悚然。
杨廷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抚了抚她脑袋:“未必如此。”
蒋思娘见他们神色有异:“怎么了?”
苏令蛮摇头,蒋思娘忍不住也伸手拍了拍她脑袋,又低声道了声歉,“阿蛮,对不住。这毒……”
“与师姐有甚干系?这事该怪的,当是下毒害人之人。”
说完这事,蒋思娘便再无话好说,论起来她与阿蛮平日除了上课有些话头,其他时间总有些别扭,此时夹了一个威武侯更是如此,不一会便作别离了开去。
苏令蛮点了点额头:“居士也不知道如何了?”
“左不过是情情爱爱的纠葛,无聊。”
少年郎君一副洞明世事的刻薄脸,被苏令蛮瞪了一眼:“轮到你,还不定怎么着。”她还记得楚世子请缨去外地,京中传扬其“情钟”之名时,杨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气了两三天才好。
要比这方面的心眼,威武侯大约并不比针尖更大。
“若换了本侯,哪会灰溜溜地直接弃人就跑?好歹得将那奸夫压地上揍趴下了再说。”
苏令蛮:“……”
她不想与这京中小霸王聊天了。
可惜京中小霸王再霸道,也没强过铁石心肠起来的小娘子,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被赶跑,去了旁的院子小住。
第二日一大早,便一辆马车将人从城外送回了鄂国公府。
蓼氏瞒着旁人,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才长出了口气,可这事,却是瞒不过同一个院子住着的两位,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苏令蛮只当是没见着那眼神,被苏玉瑶搀着赶快回了房间去换衣裳。
今日算是鄂国公府正式隆重对外介绍苏令蛮的一日。
苏府内外,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全府张灯结彩,连下人都每人新发了一件新做的衣服穿着,精神抖擞地穿梭来去,为接下来的宴会准备。
第169章 小文定
今日鄂国公府办宴;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门前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蓼氏忙了个脚不沾地; 因着心中欢喜; 苦相都开了三分,远远看去精神头十足。三夫人因着三老爷的敲打; 也不在这个时节与大嫂置气,鼓足了劲儿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说起来,这泥腿子出身也确实是在外遭了不少嫌话,若非是苏二娘子祖坟冒青烟,被圣人一旨定下了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