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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懂非懂,摇头惶惑,“我不明白。”
“不明白罢了。”小春燕捞起巾帕,绞得半干后递给我,“你只要知道,我当与你同生共死,你何时心底不再拦我,我何时帮你揍那个欺负你的人。当你不再拦我的时候,就会知道做景弦眼前的坏人是何感觉。只有一丝快意,却有些许懊丧,满心怨恨,无尽疼痛……你会发现,做情字的坏人比做好人更难受。”
彼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会,我不会让你打他的。我要做他眼前的好人。”
他屈膝盘腿,撑着下颚浅笑着睨我,“罢了。反正,需要我打他了,你便吱一声。有时候,为自己夺下那一丝快意,就算难受也值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求而不得太久,心底总会积存些怨气,只是寻常被爱意压得稳稳地,才要在他面前做尽好事。
可最怕是,好事做尽仍旧求而不得,那一颗魔鬼心便会蠢蠢欲动。
第45章 我哭的是自己的青春
我望着忽然被风吹起的帐帘,没有蠢蠢欲动的那种魔鬼,只有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冷。裹紧热乎的锦被,我侧看房间,也搞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也不太能记得起我是如何从酒楼到这里的。方才还沉在梦里,而今酒意过去,我脑中混沌如泥。
喉咙发痒,我捞紧棉被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下床准备倒上一杯水。踩着不知为何在我脚上却又不合我脚的鞋子,拖沓到茶桌边去,那杯子刚被我翻出来,我便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谁、谁在那里?”慌忙抬眸间我堪堪衔接上一双清亮的眸,我骇得倒吸凉气,手中茶杯“砰”地砸落在铺着锦布的茶桌上。
那人背着窗外的灯火,教我看不清脸。可我一颗对他趋之若鹜的心已明敞地告诉我那是谁。
“我吵到你了吗?”他从灯火覆下的轮廓里朝我走来,五官逐渐明晰。雪衣赤足,青丝倦泄,耷拉在他周身,湿漉漉地尚在滴水。他的手中拿着素白巾帕,想来原本是在绞发。
我觑见他没有穿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很快将我的预感落得踏踏实实,浅笑着睨我双足,“你穿了我的鞋子。”
我下意识缩了缩脚,将双足藏在棉被里,“……我以为是我的,因为我刚刚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上。”
“说出来许会让你有些尴尬。”他的唇角抿着淡淡的笑意,双眸紧盯着我,“那是我的床。”
“……”暴击。昨晚的酒好像倒流上来,我的喉咙闷了闷。天可怜见,我此时只想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我的花神娘娘,为什么他的床上会睡了一个我?
仿佛看破我心事,他解释道,“这里是客栈。你昨晚喝多了,我便将你带来这里。半夜时你非要钻我这间房,我无法,只好让你睡。鞋子是你非要穿的,床也是你非要睡的,我的头发也是你亲自吐脏的。惊喜吗?”
“……”雷霆暴击。我的尴尬险些就要溢出嘴角。当我反应过来,溢出嘴角的不是尴尬,而是昨夜的酒时已经晚了。我俯身呕吐,吐出一地腥水。
他倒了杯茶,蹲在我身侧,递到我唇畔,“你昨晚醉得太厉害,在我面前撒酒疯。”
“……”装个晕罢。一句“哎哟人家头好晕”想来是能把他活活膈应死。他先被我膈应死,我再殉情,让他的夫人自个儿玩去罢。我真是个魔鬼。
“不过,你撒酒疯的模样……倒与当年别无二致。”他的声音渐次喑哑,说到尾字时已几近无声,“花官,你还是你……总归是你自己的模样。”
我不知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模样,但我知道,倘若我将酒疯撒得真与那晚别无二致,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竟发起抖来,瑟缩着身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淹没在被子里。
心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忒忒个不停,唤我清醒,也唤我忆起那些岁月里最想要遗忘的事情。我没有接那杯茶,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抱歉,无意冒犯你。”
他似笑了声,听着有些苦,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中捧着的苦茶氤氲了他的话,“你是说昨晚……还是在说那晚?”
我的心惊得发凉,猛抬眸看向他,瞟过他炯亮的双眸,我霎时又因羞愧迅速埋头不敢看他。我的心底开出荆棘花来,瞬间刺入五脏六腑,竟疼得我顷刻酸了眼角。
重逢几日来我俩处得都太过和谐,我始终没有料到,他会当着我的面再提起,就这么挑得明明白白。
“景弦……”我一开口将自己也骇了一跳,喑哑得厉害,但我依旧坚强地说了下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你快去休息罢,好像、好像就快要天亮了。”
我力求自己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赶他离开。但他好像并没有被我润通透,依旧蹲在原处,端着茶杯等我伸手去接。
我低头将那杯茶盯了一会儿,伸手接住时触碰到他的手指。无物的接触让我的神思在那晚游荡了一会儿。那晚太冷,冷得好似有一盆凉水当头将我浇醒,当我回过神转头看向窗边时,东方既白。
“花官,六年太长了……”他将话头摁住,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想来是他回忆起那晚我的冷,还算有点良心地觉得他也说不下去了罢。
顿了许久,他道,“敏敏姐今早会乘船离开。你昨晚睡过去前反复叮嘱,让我提醒你的。”
是,我记得。我记得,景弦记得,抱着一把布伞敲我房门的小春燕也记得。却不知最应当记得的那个人他记不记得。
小春燕说酸秀才昨晚喝醉后执意要去桥洞下睡,喝多了的小春燕真是个狠人,迷迷糊糊地,便由着他去了。今晨去找却没见着人影。
“别担心,或许他已经去码头见敏敏姐了也说不定。”小春燕将布伞递给我,“总想着要送点什么。从天桥回来时看到有人在卖伞,想来想去,还是它比较有意义。但‘伞’的寓意不太好,所以我买了‘布伞’。你来题上敏敏的名字。”
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和小春燕她姓什么。
“就写‘敏’罢。”小春燕提笔沾墨,递到我手里,轻声道,“姓有什么所谓,反正从此以后,她只应当随那个鳏夫姓了。”
我握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落在布伞上,为我起笔。景弦告诉我,那滴墨起得刚刚好,起头重。
而当我远远瞧见孤零零站在朝霞下,安静地等着我们的敏敏姐姐时,忍不住在心里添上一句,落脚也是真轻。
那个人竟还没有来。
敏敏的丈夫和女儿都已在船上,她一人站在柳树边,攀折早已没有绿意的柳枝。如当年一般娇俏的少女模样。
我们走过去时,她转头瞧见了我们,巧笑嫣然。那一幕同样的经年如故。
我走到敏敏姐姐面前,将布伞送进她怀里,握紧她的手,“惟愿不散。”
她怔了一怔,笑出一滴眼泪星子来,随即将一圈柳条编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柔声道,“方才等你们的时候,随手编来打发时间,没有花可以装点,你可不要嫌弃。”
我以为这是她赠我的东西,直到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团塞给我,“这是我晨起时做了一早上的枣泥糕,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东西。我分好块儿了,你记得一会儿给小春燕和景弦分一点,一起尝尝。”
这个才是送我们的。那么,柳条是要给谁的?
我想,原本她折下的柳条并不是要拿来编成花环的。可是,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是睡过了头?难不成当真忘记了昨晚敏敏亲口对他说的话?这么一想,我倒宁愿他是睡过了头。
整整一个时辰,敏敏和我们坐在岸边,望着朝霞闲聊。我们几人告别到最后,险些就快要无话可说。她还在等他跑来见她一面,故意拖延时间。哪怕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境地,他也还是没有来。
一个时辰,足够让冬日的艳阳将光芒洒满大地,柳树却在寒风中被疯狂摧残。
“敏敏,我们该走了。”她的丈夫抱着咕咕从船舱中走出来,柔声催促。
我瞧见敏敏的眼帘微垂,方才与我讲风土人情的神采顿时荡然无存。她站起来,望着被细雪铺满的路。我很明白她那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曾经我也奔走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朝她的丈夫走去,望着他,面露愧色。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和我的执念、我的青春、我的过去,统统告个别罢。”敏敏姐忽然明媚地笑起来,望着她的夫君,迎着艳阳,哽咽道,“我和夫君还有一辈子,和他就只剩下这一时半刻了。我只希望能再多等一刻,再做一回无忧无愁的少女,纵然被夫君嘲笑不守妇道,我也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敏敏……”男子似是叹了口气,伸手为她捋平了眉心,沉吟许久后才道,“我与咕咕允你再等一刻。但你得答应我,往后便不得再蹙眉了。”
后来景弦告诉我,感情对于男人来说,大多时候都是克制。男子温柔抚摸她眉心的模样,让我感受到他的克制。
一刻钟的时间,我也望着那条满雪的路,“景弦,你说陆大哥会来吗?”我问的是未知的人,但我冥冥之中相信,他能明白酸秀才是怎么想的。他知道酸秀才会不会来。
“总会来的。”他这样说。
太傻了,我们四个太傻了,干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越等越失望,越等越绝望。活生生将一刻钟等成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这一刻钟她换来了什么呢?往后余生不再蹙眉。幸福至极,却又仅此而已。
她乘船离去之前,托我带一句话给酸秀才。我的指尖拂过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泪,坚强地同她道别。
船舶远去,风声涛涛。静谧太久,我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迟来的脚步声。
我听见那个一瞬间令我憎恶至极的声音在呐喊,在嘶吼,在咆哮,“敏敏——敏敏——!”
我目眦欲裂,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岸边,“敏敏姐姐!你回头看一眼!你快回头看一眼!你回头啊!”若非景弦和小春燕将我拉住,我险些跌入河中。
酸秀才拿着鸡蛋朝敏敏姐姐远去的船只招手呐喊的模样,如天下所有痴妄人一般,滑稽可笑,又催我泪下。
敏敏姐姐,你回个头罢。
我望着艳阳边远去的船舶,满心悲凉。终究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呵。她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我的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很不给我面子地掉了下来。
仔细想一想,我不能让我一个人独自流泪悲伤,“她让我转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没想过,对酸秀才说出这句话的我会如此扭曲。我的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意。
我睨着他,看他忽然被寒风摧弯了腰,佝偻的身躯唯有依靠着柳树才勉强站得稳,仿佛报复得逞。我做了敏敏的好人,酸秀才的坏人。小春燕说得没什么不对,为了那一丝快意,心底的难受好像都值得了。
涟漪还在泛,艳阳的光还在蔓延,水面却已平静了。
“敏敏……敏敏——!”他再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我望着遥远的自己,声声唤她,“敏敏姐姐……!”我知道,我再怎么喊同样也是无济于事。
据说人在声嘶力竭之时喊出的声音自己是听不见的。唯有心能听到,还为此痛得疾跳。我也不知道我在痛什么,为她逝去的青春,为她不能完满的遗憾,亦或是为自己难纠的过往。
“既然有情分,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娶她,为什么让她等你……”我这个魔鬼一把揪紧酸秀才的衣领,逐渐放肆,咬牙切齿,“你说六年太长了……你凭什么说六年太长了?为什么要耗尽她的青春?你知道吗,你知道人有几个六年吗?!你知道又有几个七年吗?!”
我已分不清我是在对谁说,也已分不清我口中说的是谁,恍恍惚惚。我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我叹着别人的无疾而终,哭的是自己的青春。
到头来都是一句:既然有情分,为什么呢?
酸秀才为什么不捡回他的年少志气呢?为什么不再为了他喜欢的人努力一把呢?为什么要甘于平庸呢?
景弦他又是为什么呢。
我看见景弦满眸猩红地凝视着魔鬼的我。我想我现如今嚎啕大哭的模样很丑很傻。实在很对不起被我揉皱的衣领,我松开手,瑟缩着身子将自己抱作一团。我也同样害怕这样的自己,可心底又该死地快意。
我的眼前晃过一片虚影。
“这一拳,还你六年前打我的!”抬眸那刻,小春燕那拳已经落在了景弦身上。我竟只是木讷地望着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小春燕他总是很明白我,我还没有开口,他便已急着为我出气了。
景弦大概也很明白我,也想为我出气,所以没有还手。远远地与我对视片刻,又看向小春燕,挨了第二拳。
我听见自己没出息的抽泣声,也听见小春燕的质问,“从前我别无所求,生生把她捧到你手里,你却从未珍惜……为什么?!”
对啊,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从前我以为是因为他那时对我没有情分,如今我却想不明白了。我看见他挨了第三拳。
小春燕咬字狠重,像是他自己受了泼天的委屈,“她跟我生死同命,从前我为让她开心,亦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才将她捧到你面前。而今我却不这般想了,既然你照顾不好她,那不如我来。我只想要她顺心,所以我要亲自照顾她……也必须亲自照顾她。”
我看见景弦面无波澜地擦了嘴角的血丝,“所以,昨晚有官兵传召让我面圣,是你的手笔?”
“是。后悔中止监察,放我出来了?”小春燕挑眉冷笑,“你身为副都御史,滥用职权,私自派兵监察淳府,而今又拖延面圣时间,想来罪行不小。”
景弦的手微握紧,随即也冷笑道,“你被监察期间,还派人去汜阳查我的身份,甚至和外界取得联系,我若上报此事,你以为你就能被从轻发落?”
“你上报试试,看花官和我同住在淳府会不会也被牵连。景弦,多谢你教我这招。我说过,你监察淳府的这笔账,我会算回来。”小春燕朝他笑得邪肆又得意,转过头将我扶起,“花官,我们回家了。”
我瞧见原本面无波澜的景弦眉头紧皱,双眸猩红地紧盯着我。好似回到了我离开他的府邸去往陈府那日。
说来惹人笑,我竟觉得心底一边疼痛到窒息,一边又快意到疯癫,混混沌沌好似快要成魔。
跟他走罢,我希望我的快意能多停留一会儿。这些年,我太难受了。
惟愿扭曲成魔,肆意去闹一闹,倘若我心底成魔,当年被困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时也不会那般无助。
第46章 黑屋
我已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中独自枯守一整夜,此时天还没亮,外边黑漆漆地。我不敢睡,睁着一双眼睛逡巡屋内。
其实比起几个时辰前刚被丢进来时,我已平静许多。毕竟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看望过我,我想也应当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外间找我。这么想着我一颗惊恐求救的心就逐渐凉了下来。凉着凉着自然也就平静了。
黑屋中唯有一豆油灯,照亮那些已出现尸斑的女尸和我。顶天了再加上那些吱吱叫唤的老鼠。
天可怜见,我收回我不怕鬼的大话还不成么。这些女尸来演绎鬼的话实在太过逼真。我心疼地抱住倒霉的自己,靠在窗边,求外边打发一点微弱的月光。
起先我拍过门窗,并没有人搭理我。我叫过嚷过哭喊过,被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小厮拽着头发生生拖行五步远。好了好了。够了。放过我,我不喊了,您快去忙别的还不成么。
我抱腿倚墙,腹中叽咕作响,纵然很饿,但这里只有那些女尸生前吃过的馊掉的冷饭。本来我一个乞丐不应该嫌弃,可想一想我还是吃不下去。想来是担忧吃了这顿,下一个跟那堆女尸排排坐的就是自己。
说起来,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的呢?这要从来此处的前一晚说起。
春寒料峭,一路和小春燕撒欢跑到解语楼,他说他要离开几天,大概会有三四天都见不到我。对此我表示很沉痛,但我奔进解语楼的双腿却好像不是我沉痛的那么一回事儿。
无风无雨又皓月当空的夜晚,他竟亲自将我送到解语楼,我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因此,踏进门后我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被两个府卫打扮的人亲自迎走。
那府卫的打扮好像与上回我们用鞋子砸的几人一模一样。
难道小春燕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被找上麻烦?我心惴惴,赶忙跑过去想要拦住他们,当跑进人群时他们竟已不见踪影。唯有一辆奢华的马车从我身旁驶过。
应当不是我眼花。我将此事告诉景弦,希望他能帮我想一想办法,他一边作曲一边分析道,“许是就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