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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学生十六的痴呆,陆游早已知悉,能求学一年多便自信可过秋闱,已堪称惊艳,陆游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李凤梧不是那种浮夸之人。
李凤梧也知谦虚,毕竟眼前的可是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笑道:“学生有自知之明,春闱落第也不会气馁,必当勤奋好学,不负老师教诲。”
一旁的陈俊之放下茶盏,哈哈笑道:“你这小子着实让人喜爱,别拐弯肠子了,你到镇江怕不是让务观给你提点文章这么简单,是来躲避风头了?”
恭王赵惇钦差建康的事情早有邸报传达镇江,陈俊之知建康几年,焉能不知道郭瑾和赵惇的联系,很快想到李家这小官人怕是别有所图,况且提点文章的话,有府学曹崇足矣,好歹也是建康府学的东厅教授,不比那曾经的西厅教授周必大差多少。
陆游也清楚这一点,亦是一脸好奇的看着李凤梧。
李凤梧讪笑几声,果然瞒不过这些读书人,眼睛跟镜子似的,明亮着呐,咳嗽一声,说道:“学生到镇江,确实不只是想请老师提点文章,着实还有事情。老师和府尊应知晓张枢相坐镇建康都督府的真实意图罢?”
陈俊之和陆游俱是振奋不已,一者是张浚同窗,一者是力主抗金的主战派,焉能对这等大事不喜,“张枢相坐镇建康,只等官家旨意过三省达枢密院,便可挥师北进。”
李凤梧摇头叹道:“官家若是过三省必会被两位相公封驳回去,老师和府尊应该清楚,史相公不会同意北伐,他力主先富国强兵再图北上。”
大宋就是这点好,皇帝的旨意又怎么样,抗旨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那位谥号“文”的王安石,抗旨一百多回,成了闻名天下的抗旨专业户。
就算是官家旨意,若是左右相公觉得不对,也是有权利封驳回去。
陈俊之和陆游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信,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道:“你怎的知晓?”
李凤梧一笑而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说道:“就算如此,官家北伐之意也无可阻挡,不出意料的话,官家的旨意便会直接绕过三省和枢密院,传达给张枢相以及李显忠和邵宏渊,北伐出兵就在本月!”
陈俊之和陆游口瞪目呆,什么个状况,搞得好像这小子深居临安庙堂之高一般,用句忤逆的话来说,好像你李凤梧就是当朝官家一般,这种事情别说他俩,就算是朝中左右相公也不一定能看出来,这小子莫不是在故意忽悠人,他意欲何为?
李凤梧知道自己这番话很难让陈俊之和陆游相信,也不抱希望让他俩立刻就相信,只有等官家旨意传达的邸报达到镇江府时,他们便会相信自己今日之言。
继续说道:“老师和府尊不用询问学生为何知晓这些事情,但有件事学生不得不说,此次北伐起于灵璧,终于符离。”
起于灵璧,终于符离?
这宛若晴天惊雷劈落在陆游和陈俊之的心上,言下之意,北伐止于符离,亦就是说北伐将在符离兵败?
这怎么可能?
第七十五章愿我大宋再出文与文正
起于灵璧尚好,毕竟只要钻研大宋和金国对峙局势,再根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京西南路、利州路与金国边境的地形兵力分析,不难得出这个结果。
1161年,海陵王南侵,号称百万大军实则六十万四路南下,完颜雍在东京称帝,完颜亮被部将射杀后,1162年也就是绍兴三十二年岁末,完颜雍掌握了政权并成功扫清了反动势力后,试图与宋讲和,遭到大宋官家拒绝,便派仆散忠义为都元帅坐镇开封,统一指挥黄河以南各路金军,对南宋采取以战压和的政策。1163年,也就是今春,用大将纥石烈志宁进兵灵璧,同时致书刚担任枢密使的张浚,以战争相威胁。
从这里便不难分析出北伐起兵于灵璧。
可终于符离又如何得出,纵是兵家大将,也无法在北伐未开始之时便能分析出止于何处,对此陈俊之和陆游是断然不信的,只当是李凤梧危言耸听。
李凤梧也明白此时这两位不会相信自己所言,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事实来证明,因此淡然说道:“老师和府尊此时大概是不会相信学生此时之言,且待日后验证罢,学生到此,是想着让老师将学生先前说言提前写入奏章送达临安,待北伐尘埃落定之后,必然会送递官家御书桌。”
陈俊之和陆游面面相觑说不出话,这小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北伐还没开始,便让陆游些一封奏章,说官家你别北伐,北伐注定是要失败的事情,别干这种劳民伤财的蠢事了,这不是把陆游往死里坑么。
良久,陈俊之才涩声问道:“张枢相坐镇建康后,你应该见过他,此等言论可告之?”
李凤梧摇头,“府尊还不清楚张枢相的性格么,能听信得晚生之言?”若张浚能从善纳言,自己哪还需要舍近求远跑到镇江来。
作为张浚同窗,陈俊之深知张浚刚愎自用不善纳建言,点头苦笑称是。
陆游思忖了良久,此时才迟缓的说道:“你可知我这一章奏章写上去,会有什么后果?”
李凤梧起身长揖在地,“老师此奏章送递临安,亦或会让官家震怒,老师少不得要贬职,但极大的可能是留中不发,待得北伐尘埃落定,老师自会受益良多。”
陆游扶起李凤梧,没有立即回答,只道容他思考几日。
李凤梧也便知趣的不再提此事,拿出在建康所作的几篇文章,其中便有府学考试的那片时务策论《复兵论》。
那几篇文章陆游指点了不少,当他看完《复兵论》后,神情变幻隐晦不明,将之递给陈俊之,良久才长出一口气,笑道:“李家凤栖大梧今展翅,世人所言不欺吾也!”
镇江距离建康极近,春节前的杀仆案和吴家儿媳妇案早已传到这边,作为李凤梧的老师,陆游分外关注,也知道了那句流传极广的话。
李凤梧笑笑,“老师谬赞了。”
陈俊之在一旁笑道,“可惜这字着实丑陋了些,你还得勤加练习啊,可不曾见过哪位进士及第的才子写得一手烂字。”
适时有仆人过来,称晚宴已做好,请两位老爷和小官人移驾。
陆游便笑着拉起李凤梧的手,“远道而来,本该设宴为你洗尘,奈何你老师我是个清贫人,吃不得大鱼大肉,倒是那宋厨子所做的鱼羹很是美味,走走走,且饮几杯黄酒驱春雨寒气。”
李凤梧眼睛一亮,老师说的莫非是那宋嫂鱼羹。
宋嫂鱼羹是起源于南宋的一种名菜,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据周密著的《武林旧事》记载:淳熙六年,太上皇宋高宗赵构登御舟闲游西湖,命内侍买湖中龟鱼放生,宣唤中有一卖鱼羹的妇人叫宋五嫂,自称是东京人,随驾到此,在西湖边以卖鱼羹为生。高宗吃了她做的鱼羹,十分赞赏,并念其年老,赐于金银绢匹。从此声誉鹊起,富家巨室争相购食,宋嫂鱼羹也就成了驰誉京城的名肴。
鱼羹色泽油亮,鲜嫩滑润,味似蟹肉,故有赛蟹羹之称。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宋嫂鱼羹,那位老妇人在临安,不过这位厨子也姓宋,莫非这其中有什么牵连?
果不其然,席间鱼羹之美,让李凤梧第一次觉得,其实咱大宋炒菜还不完善,但伙食也不差,这鱼羹堪称美味。
询问中才得知,这位宋厨子是东京人,有一位嫂子在临安。
这便是了,这鱼羹必然和宋嫂鱼羹同出一家。
吃过晚饭后,又吃了水果点心,品茶间请陆游和陈俊之提点了自己一番,李凤梧这才告辞回客栈,临行前陆游改了主意,对李凤梧说这几日便琢磨着写一封奏章送递京城。
李凤梧离开后,陈俊之讶然的问陆游,“务观,是否太过激进了些许?”
陆游摇头,“此子敦厚必不欺我,且他也明白,此奏章上递临安,折子中必提他之名,我与他损益一体,若官家真是大怒怪罪于我,恐怕他的科举也无甚希望,因此我深信他不会冒这种风险,让我激进行事,他必然有十足把握。”
陈俊之沉默许久,才道:“你是相信了他席间所言,海陵王的柔妃真和他在一起?”
席间,李凤梧下了一剂重药,冒着巨大的风险告诉了两位长辈,说耶律弥勒和自己一起来了镇江,并声称从她那里得知当今金主完颜雍对大宋北伐已有警醒。
陆游点头,“你觉得他会用这种事情来骗我们吗?”
陈俊之摇头,“耶律弥勒的身份何其敏感,再笨也不会用她来骗人。”言辞间倒是信了李凤梧大半。
陆游一脸担忧,“是啊,这孩子也真是偏激大胆,海陵王的柔妃也敢留在身边,是嫌自己活腻歪了么,此事你我还须得为他保密,不可与第三人知。”
陈俊之哈哈一笑,“信不过某?”随即又笑道:“若真是应验今日之事,务观你可真是得了个好学生,尤其是那篇《复兵论》,观点老辣俨然仕途老手,让人挑不出刺来,他日你师生二人必将煊赫于朝堂!”
陆游掩不住眉眼间的飞扬得意,“但愿罢。”
这孩子着实是个好苗子,从收他为学生,陆游就极其看好,如今又行此事,虽然太过偏激大胆,但却颇有那位谥号“文”的王荆公之作风,也不知道此次是福是祸,自己可要好好琢磨一篇陈情奏章来,就算自己被降罪,也得让这孩子简在帝心。
王安石,谥号文,欧阳修,谥文贞,避高宗讳改文正,皆乃文人最高追谥。
若吾之学生辉腾于朝堂,师之幸甚。
愿天下再出文与文正。
佑我大宋百年!
第七十八章一吻误终身
学会明日才举行,苏园是私人庄园,三人便在洗墨湖闲逛了一阵,恰见一老翁悠然垂钓,没有下雨,老人却也戴青箬笠,只差一身绿蓑衣,便能应那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景。
李凤梧对钓鱼颇有兴趣,那一世记忆里,小时候的老家毗邻一条大河,几乎是在河里长大的,就是后来工作后,也经常陪部门领导去水库甩几竿。
见状上前,看了下老人放置在浅水处的鱼兜,笑道:“老人家,渔情不错啊。”
老人已是耄耋之年,一脸的老人斑和皱纹,满头银发,闻言回首粗略扫了一眼三人,颔首点头,声音极其沧桑,颇有风中烛火之感,仿佛随时都能消散:“后生可是为参加苏园学会而来?那倒是积极了些,学会在明日举行。”
李凤梧笑道:“谢谢老先生提醒,我等知晓,只是今日无事,便出来游玩踏青。”
称呼从老人家变成老先生。
知晓此次学会的人,大概不会是白丁,这老人家道貌岸然,虽着普通华贵长衫,也无奴仆陪伴,却自有一股贵人气息,显然是位读书致仕人。
老人目光扫了一眼翠绿水面的白色鹅毛浮漂,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回身轻声道:“苏园主人好客,已有不少才子抵达,你们若是不嫌弃,也可登门拜访,和那慧子木待问一起交流学习,子簌自会招待你们。”
慧子木待问么……
杨迈和李凤梧闻言动容。
李凤梧对南宋木待问本来没什么印象,可自从自己开窍后,哪怕是在建康,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木待问的大名,无他,此人早慧,江南士林中极其有名,有大才子之称,堪有苏仙之风,是隆兴二年科举的状元热门。
只不曾想,此次苏园学会,连他也远道而来,倒是让学会增辉不少。
有山水宗师小米米友仁,有六十年间万首诗的山阴陆氏陆游,有大才子状元热门木待问,还有同安苏氏的苏子簌,倒是让人对此次苏园学会生出一丝期翼。
李凤梧微微含笑,躬身行礼,“谢过老先生好意,我等并无慧子木待问之大才,不好意思叨扰,游玩过后便自行寻去。”
老人哈哈大笑,却悚然想起会惊动水下鱼儿吃钓,慌不迭收声,轻笑道:“这便是小官人的不是了,此言岂非说那苏园主人以才待人,若是被那苏子簌知晓,怕是会和你争执一番了。”
李凤梧也自觉失语,歉然笑道:“是晚生失礼。”
老人微微点头,这小官人倒是不错,不似一般士子,说错了话大概会用言语掩饰,甚至于狡辩,他却能知小错而改,颇有大家风范。
适时近晌午,从苏园里匆匆奔出来一位黑衣小厮,过来看见李凤梧三人,有些意外,对老人躬身说道:“米公,午膳已上席。”
老人点头,黑衣小厮便慌不迭上前搀扶着他,帮忙收拾渔具。
杨迈和李凤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震惊,妈蛋,说了那么久,眼前身材矮小有些佝偻的老人竟然就是米公。
如今的镇江,有资格被敬称为米公的除了小米米友仁还有谁。
两人同时躬身行礼,“不知是米公,失礼了。”
米友仁在小厮的帮助下收拾好渔具,提了提鱼兜,五六尾巴掌大的鲫鱼便在鱼兜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很是满意今日的收获,笑看了两人一眼,挥挥手示意二人不用介意,便带着小厮颤巍巍的进了苏园。
言行举止间尽是风烛残年。
如果不是听到黑衣小厮的称呼,打死李凤梧都不相信,眼前这年近八十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就是和其父一起开创一个流派的一代宗师米友仁。
北宋文坛辉煌,这南宋也有大妖娆。
这才一年的时间,自己就见到了文坛盟主周必大,拜了陆游为师,身边有一个名声不显于后世却最终会成为一方大儒的杨迈,要不了多久没准还能见到辛弃疾,现在又看见了活的小米……
回到客栈,耶律弥勒和朱唤儿早已归来。
杨迈带着书童回房,李凤梧大马金刀的坐下,品了一口朱唤儿殷勤泡好的茶水,沉默着看向她,也不说话,就是这么静静的看着。
耶律弥勒发现了不对劲,吐了吐舌头,毫无同肩担道义的节操,悄无声息的跑了,留下朱唤儿一个承受李凤梧的雷霆怒火。
朱唤儿低着头,被李凤梧看得心慌,嗫嚅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惴惴不已,纨绔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
良久,李凤梧才徐徐说道:“我们认识是在秦淮河上,那时候你还是醉乐坊的女伎,有白莲之名,却终究只是个女伎,宗平虽有势力,却也拿不出那许多钱来为你赎身,如果我想不差,在你卖身契到期之前,那洪芬必然会下局,让你一辈子离不开醉乐坊,如果没有我,也许你这辈子都会在秦淮河上,最终会成为男人的胯下玩物,落个郁郁而终的下场,我也不需要你报恩,毕竟我初时买你回李府,只是一时意气,可到了如今,你扪心自问,到李府这半年我待你如何?”
朱唤儿愕然,不明白李凤梧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李凤梧四指捧茶杯,食指在茶盏盖上轻轻叩击,发出极有节奏的叮叮声,这让安静死寂的房间内越发压抑,拿捏够了气氛,李凤梧这才继续说道:“我知晓你和宗平是青梅竹马,可是唤儿,我不会因为他是宗忠简公的曾孙就将你拱手相让,这半年一朝一夕的相处,早让我明确了一个决定,就算你的卖身契到期,哪怕是你不情不愿,我也会用手段将你一辈子留在李府,纵然你会恨我一辈子也无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不公平。”
朱唤儿倏然抬首看着李凤梧,脸色惨白,眼里噙泪光。
李凤梧无视朱唤儿楚楚可怜,依然冷着脸,“从除夕那夜你坐到李府的主桌上那一刻开始,这就是注定了无法更改的事情。”
顿得一顿,“你一直说我是纨绔,其实在这件事上,我要当的是恶霸,这不是说说而已,宗平如今从军,你知晓的,张浚是我李家叔父,我有诸多手段,可让他永远回不了建康,你自己衡量,是选择你的自由,还是选择宗平的性命。”
朱唤儿几乎崩溃,顿在地上浑身失去力气,眼里只有无尽惶恐。
李凤梧起身,来到朱唤儿身旁,伸出手勾起朱唤儿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刮了一下粉嫩小脸:“所以……今后若再去京砚山,我希望你是以一个仰慕之人而为,而不是因为青梅竹马之情而去。”
仰慕宗忠简公的高风亮节而去扫墓拜祭,合情合理;因为他是宗平的曾祖,有情有意。因前者的原因去扫墓,李凤梧没有意见,可若再以后者的理由而去,李凤梧不能忍,毕竟你朱唤儿是我的丫鬟,迟早是我的小妾,有些底线绝对不能被逾越,“摊上我这个恶霸纨绔,唤儿,认命吧,我怎么可能让你离开我,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
朱唤儿眼里的泪光终于萌芽,化作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李凤梧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低头在那眼帘上吻了一下,柔声道:“没有了青梅竹马,我李凤梧也会让你永远幸福,这是承诺。”
泪水果然是咸的。
朱唤儿顿时石化,心里乱成了浆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纨绔竟然吻我了?!!!!!!!
好柔情……
宗平哥啊,怎么办,我竟然恨不起,我是不是变坏了,我心里竟然还有点欣喜纨绔的无情霸道……
对不起……
房外窗下,猫腰偷听着这一切的耶律弥勒笑着笑着,开始流泪……
泪落无声。
PS:关于米友仁的生卒考究,有两种说法,一说是107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