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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温言微微蹙起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盏,然后昂起头,竟是一口气将盏中酒悉数倒进了嘴里。
下一瞬,他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
月连笙与徐氏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瞧见夏温言咳得厉害,即刻着着急急地跑到他身旁来,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心疼道:“怎么了温言?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徐氏此时也走了过来,她看一眼夏温言犹自抓在手里的酒盏,再抬头瞪向夏哲远,“你让言儿喝酒了?”
“一点儿,不妨事的,咱们言儿可是长成大男人了,该是知道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了。”夏哲远笑着道。
“你可真是——”徐氏又瞪了夏哲远一眼。
夏哲远又是笑了笑,随后抬头看向黑沉沉的苍穹。
“快子时了。”说这句话时,他不笑了。
月连笙抚着夏温言背的手轻轻一抖。
忽然,一滴雨水落到她的额上,让她也由不住抬头看向不见月的夜空,喃喃道:“下雨了呢。”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夏哲远问徐氏道。
徐氏点点头,“好了。”
“那……走吧。”夏哲远语气沉沉,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走到了夏温言身后,推上轮椅背上的把手,“我来推着言儿吧。”
由谦逊园到偏门的一路,无人说话,夏温言平复了气息,雨水还没有变得密集。
偏门外已有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在等着,驾车的是一位瞧着便有着许多年驾车经验的大叔。
马,也是好马。
夏哲远在马车旁停下了脚步。
夏温言吃力地自己转动木轮,让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夏哲远与徐氏。
可他又仅仅是看着他们而已,什么都没有说。
抑或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言儿……”只见徐氏抬起手,捧上了夏温言的脸,慈祥爱怜地抚摸着。
“爹,娘,儿子与连笙先去往你们说的地方,过后你们也会去的,可对?”夏温言看看徐氏,又看看夏哲远,问道。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他此时声音也有些隐隐发颤。
“我与你娘也会过去的。”夏哲远点点头,“现下不过你们先出发而已。”
“娘,儿子还想再吃你烧的饭菜呢。”夏温言又对徐氏道。
“到时候娘天天做给你吃。”徐氏温柔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谢谢娘。”夏温言也笑了。
徐氏忽然抱住了夏温言,抱得紧紧的,而后抬起手在夏温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擦掉漫出眼眶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走吧。”
夏哲远亲自将夏温言抱上了马车。
月连笙走到徐氏身边,神色认真道:“娘,我不是从没有离开过青州,嫁给温言之前,我曾到明山寺去给温言求过平安符。”
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走出青州,是为了温言。
如今,她离开青州,也是为了温言。
所以,“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温言,我一定会的。”
“娘知道的。”徐氏感念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连笙。”
月连笙摇摇头,“我心甘情愿的,娘不要和我道谢,而且我们是一家人的不是吗?”
“是啊,一家人。”
“那娘和爹办完事情后,千万要来找我们……”
“我们会的,我们还要看看我们的孙儿呢。”徐氏慈和地笑了笑,“快上马车吧,该出发了。”
月连笙沉重地点点头,终也登上了马车。
“竹子,绿屏,保护好公子和少夫人。”待月连笙登上马车后,徐氏神色凝重地叮嘱竹子与绿屏道。
竹子与绿屏是而今夏家唯一留下的两个下人。
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徐氏完全信任的。
也唯有他们两人,不会负了徐氏所托。
因为夏温言对他们两人有恩,值得他们用命来报答的恩情。
“我们会的,夫人放心。”竹子与绿屏齐声道。
“啪”的一声,车夫甩动缰绳,马车驶走了。
月连笙忍不住掀开车窗帘,探出头来。
徐氏则是往前跑了几步,才停住脚。
大狗晃晃也跟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再跟着她停了下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喉间呜呜有声。
晃晃没有跟夏温言一块儿离开,它和徐氏还有夏哲远一起留了下来。
马车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看不见了。
徐氏那没敢在夏温言面前落下的泪,终是流了下来。
天,也下雨了。
夏哲远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
徐氏转过身,将脸埋进了夏哲远胸膛里,肩膀耸动。
她在哭。
夏哲远将她紧紧拥住,他的眼睛却是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舍。
该走的要走,该来的也总会来。
这似乎就是天命,躲不了,也逃不掉。
唯有面对。
“溪溪,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夏哲远搂着徐氏,轻轻柔柔道。
徐氏的肩微微颤了颤。
“溪溪”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
她曾最是喜欢听嶙哥这般唤她,可后来因为她害怕再听到这个名字,嶙哥便没有再唤。
有多久了?
怕是有二十二年了吧……
离夏府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夏温言轻轻握住了月连笙不住发颤的手。
月连笙抬头看他,他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来。
只听他轻轻柔柔道:“爹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青山有绿水,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儿一定很漂亮,连笙应该会喜欢的。”
“只要能和温言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我都喜欢。”月连笙靠着夏温言的胸膛,亦是轻声回道。
夏温言用下巴在她额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手在轻颤,他的亦然。
唯有依偎在一起,似乎才能让他们彼此心安。
“温言,娘烧的饭菜真好吃,我都不知道娘厨艺这么好。”月连笙握着夏温言的左手,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画圈圈。
“都是娘年轻的时候为了爹特意学的。”夏温言道。
“我虽然会烧菜,但是烧得不好吃,那我以后要和娘多学学,好烧给温言吃,我是温言的妻子呢,不能总让娘给温言做饭吃,不好的。”月连笙又道。
“好。”夏温言微微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尝过连笙的手艺,待爹和娘来和我们一块儿了,你就可以和娘学了。”
“嗯!”月连笙用力点点头,握紧了夏温言的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夏哲远与徐氏是否会与他们会合的问题。
他们心中的答案,只是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再次生活在一起。
天色愈来愈黑沉,雨愈下愈大。
人们已经在哗哗的夜雨声中沉睡。
青州大地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雨声。
不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大雨夜天走动,哪怕是旅人。
但此时却有一名身披斗篷,头上拉着兜帽的人来到了夏府门前。
来人头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看不见其容貌。
不过从身形可以看出,这是名女子。
第65章 过往【二更】
“叩叩——”跟在女子身后同样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人上前来; 敲响了夏府紧闭的沉重大门。
大门前的风灯在伴着雨水的夜风中摇晃得厉害; 灯火摇摇晃晃; 将这漆黑的夜映得有些莫名可怖。
敲门声在雨声里显得并不大; 甚至大有被雨声湮没的感觉,但这样入耳已然不甚清晰的敲门声落进徐氏心里; 却像是擂子用力打在了鼓面上一样,震得她肩头猛地一颤。
从偏门那儿回来后; 她与夏哲远都没有回屋,也没有到前厅坐着; 而是到了府邸正大门后边来。
偌大的府邸里依旧没有掌灯,只有夏哲远手里有一盏照明用的风灯而已。
他们到这儿来; 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道叩门声响起。
但明明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听到叩门声时; 徐氏的面色还是蓦地变得难看,使得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夏哲远的手腕。
夏哲远则是抚抚她的手背,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示意她别慌; 而后将手中的风灯交到了她手里,迈开脚欲上前去开门。
谁知徐氏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 “嶙哥……”
夏哲远再一次抚抚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我都在你身边的。”
徐氏咬咬苍白的唇; 点了点头; 松开了夏哲远的手。
门闩打开时; 徐氏的心跳快得就要蹦出嗓子眼。
沉重的门扉慢慢打开,徐氏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女子。
虽然她头上拉得低低的风帽让她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徐氏的双腿还是不由得一软,险些站不稳。
女子没有说话,甚至头都没有抬,就这么径自跨进了夏府大门那高高的门槛来。
“这边请。”夏哲远朝女子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里边请的动作,语气亦是恭恭敬敬的。
女子不点头也不反应,只见她身后的人撑开油纸伞,撑到她头顶上的时候,她才继续往前走。
夏哲远亦打着伞,与徐氏走在前边为女子带路,可徐氏双腿虚软,走得并不稳当,还是夏哲远扶住她,给她支撑的力量,她才有力气往前走。
黑漆漆的夏府,渐如瓢泼般的雨水,打湿了女子身上那布料上乘的斗篷,更打湿了她的绣鞋,可她却一点不在意。
平常觉得很近的路,徐氏此时此刻觉得太远太远,不过是从府门到前厅而已,她觉得她已经走了许久许久。
仲夏夜的大雨带着些凉意,随着风扑打到徐氏脸上身上,可她额上背上沁出的冷汗,却比这夜雨要凉要寒。
前厅到了。
夏哲远将手中油纸伞收起,靠在了门边上,从伞面上淌下的雨水很快便积成了一个小水滩。
“请上坐。”夏哲远将女子请到了主人家的位置上。
入了前厅,那一直为女子打灯为其撑伞的人这才替女子将身上早已被雨水扑打湿的斗篷解开取下来。
柳黛眉,丹凤眼,眼波流转,妩媚生姿,风韵款款,不是那要取月连笙性命的美妇人还能是谁?
那总毕恭毕敬跟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名唤阿南的妇人。
“草民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在阿南替美妇人将身上斗篷取下时,夏哲远看都未看她一眼便朝她深深躬下身,随即又改口道,“皇贵妃娘娘金安!”
“二十多年未见,倒不想夏老爷竟还记得本宫。”美妇人轻轻一笑,更显风韵妩媚,然她话又忽然一转,“称夏老爷怕是不妥,本宫应该唤你一声薛老板,又或是——”
“妹夫更为准确?”美妇人说这话时在椅子上落座,同时抬起那双美艳却又总带着一股懒洋洋妩媚的眼睛,却不是看向夏哲远,而是看向徐氏,“本宫说的对么,小妹?”
“娘娘……”徐氏面上的血色已然褪去,只留下苍白,她的唇色已是发白得厉害,只听她声音颤抖不已,亦艰涩惶恐万分,“姐……”
“二十多年不见了啊小妹……”美妇人看着徐氏,语气感慨,她那双美艳的眸子,仿佛从徐氏身上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还是她们最美年华的时候——
‘姐,你真的要给二皇子当侧妃吗?听说二皇子妃很不好相与的。’十五岁的青溪托着腮看十六岁的青澄绣荷包。
姐妹二人生得貌美如花,就像青澄荷包上绣的荷花一样,正是亭亭玉立的年岁。
只听青溪又道:‘而且二皇子比姐你要年长十几岁呢!’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青澄轻轻一笑,似乎并不在意,‘你我要嫁给谁人,从来都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为什么我们的婚事我们不能做主?我不要,我才不要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小妹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懂的。’
‘我不小了,明年就及笄了,姐你也才年长我一岁而已啊。’青溪撇撇嘴,‘不过姐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懂得多多了就是了。’
‘傻小妹,有时候懂得多反倒不是好事。’
‘是吗?我看姐你就很好啊,二皇子能娶到你,那可是他天大的福气,就是委屈了姐你要给他当侧妃了。’青溪替青澄抱不平。
青澄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
‘姐,我一点都想不到二皇子竟然会当上皇上。’本还是十五岁的青溪,已经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
‘小妹你可小点儿声。’青澄没有责怪青溪的口无遮拦,只是轻声嗔了她一声而已,‘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了,对你我都不好。’
青溪赶紧捂住嘴,然后才小声道:‘我知道了姐,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姐,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料得到这场皇权角逐,二皇子会是赢家?’青溪小小声地问。
青澄没有回答,只是拈了一块甜饼塞进青溪嘴里,笑道:‘尝尝厨子新做的甜饼好不好吃。’
‘唔……好吃!’青溪嚼了一口甜饼,赞不绝口。
吃了甜饼后,她又好奇地问道:‘姐,二皇子……哦不,当今皇上他对你挺好的吧?’
‘他对我很好。’青澄微微笑着,端庄大方。
‘要是姐再给皇上生个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青溪忽然有些忧虑,‘姐,你已经伺候皇上四年了,怎么肚子还没见个动静?’
这显然是青澄心里的一道疮疤,只见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也不晓,御医与江湖大夫都瞧过了,药也吃了无数,却还是不见有动静。’
‘姐你也别太着急,娃娃总会来的,说不定很快就来了呢!’青溪安慰青澄道。
‘但愿如此。’青澄抚抚自己平坦坦的小腹,幽幽道。
‘也莫总是说我,小妹你而今已经十九,谁个姑娘家如你这般十九了还不嫁人?’
‘爹叫我嫁给礼部侍郎的公子,他长得那么丑,而且家里已经有好几房小妾了,我才不要。’
‘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呢?’
‘我不信,我要嫁给一个只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人,若是遇不到,我就宁愿一辈子不嫁。’
‘胡闹。’
‘姐,我是说认真的,不是胡闹。’
‘好好好,那咱们就等着你的有情郎出现。’
*
‘姐,从今往后我怕是再不能到宫里来找你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爹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把我赶出家门了,他也让我以后不要再来找你,以免丢了咱们青家的脸面。’这回是轮到青溪不在意地笑笑。
‘小妹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喜欢上了一个商人,我要嫁给他,爹不准,可我这辈子就是认定了他,然后爹的脾性,姐你知道的。’
‘商人!?小妹你疯了么?’
‘姐,我没疯,我是认真的,商人没什么不好,我觉得他好就够了。’
*
‘姐!你怎么会来看我!?真是让我好惊喜呀!’
‘姐,这就是我嫁的人,他叫薛嶙,对我很好很好,我觉得我能遇到他嫁给他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姐,我告诉你呀,我……我怀了身孕了!’已然身为人妇的青溪面上写满了幸福的喜悦。
‘姐你……你也怀了身孕了!?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年了,姐终于要当母亲了!真好!’
‘姐现在是怀了两个月的身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我也正好是怀了两个月呢!’
‘嘻嘻嘻,姐,你说会不会咱们俩的孩子会在同一天出生?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对不起姐,你在宫里一定很闷,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去陪你散散步说说话了。’
‘姐,宫里人心复杂,如今你怀了身孕,可要千万小心千万提防着些。’
*
‘娘娘,您腹中胎儿的情况……不是太好,下官怕生出来会……会……’太医战战兢兢。
‘会什么?’青澄目光冷冽。
太医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却还是如何都不敢往下说。
‘本宫晓得了,退下吧。’
可那太医,最终是没能活下来,明明身子骨健朗的他,没几天便暴毙而亡了。
‘姐你对我真是太好,总不时来看我便罢,还每回来都不忘给我将太医带来,不过我很好的,不需要总是看太医的。’
‘姐你的肚子好大,一定生出个白白胖胖壮壮实实的小皇子来!’
‘我的肚子好像就没有姐的那么大,听说肚子大的会是大胖小子,肚子没那么大的一般都是女儿的多。’
‘其实闺女也不错,我就很喜欢闺女,要是能生出个像姐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闺女,我也心满意足了。’
‘大夫说我快生了,最多也就还有半个月左右,姐也快了吧?’
‘好期待见到我们的孩子呢!’
*
‘娘娘,娘娘,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呢!’
‘啊……小皇子左眼角下有一颗坠泪痣,左眼角下的坠泪痣……这是颗凶痣啊!’
‘会带来噩运的!’稳婆小小声的惊呼,然后才惊觉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
只见她惶恐地看向床上青澄,发现她好像没有听到自己方才说的话,这才吁了一口气。
‘娘娘,小皇子的鼻息……好像,好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