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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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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补了几字:“天亮就出来了。”

    “琴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竹晞又抢着问,看到对面人握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愿意说也无妨。”

    段其束托腮为难了很久,忽然一扬手,重重刻下:“我杀死师妹后,背着她的长剑一同走上世路,猎杀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正好是我。”

    “我问清楚了,他说,这是一间客栈的掌柜发给来往住店客人的,请他们帮忙寻找。我去到那间掌柜,发现那店主竟是我师门最小的师弟。”

    “他已经是一具凶尸,对我清楚地讲了当年师门惨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后,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师妹。”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惨白牙齿紧咬着嘴唇,又写道:“我悲愤之下想要自尽,不料,这竟也落入苏晏的算计中。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夺情者。”

    沈竹晞一惊跳起,被陆栖淮按回去,他看见段其束继续艰难地往下写:“我自尽前,实在是执念深重,苏晏将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尸体里,将我炼成凶尸。”

    陆栖淮神色凝重,问:“后来呢?”

    段其束洞箫一顿,过了很久才写下去:“我被他操控着,杀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苏晏又把他们做成了凶尸,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这些凶尸杀死的。”

    “苏晏真是……!”极度的惊骇震怒下,沈竹晞无言以对。

    沈竹晞一霎抬头凌厉地看向段其束,却见凶尸面容僵冷冷的毫无波动,空洞的瞳孔中却无声地流下一行血泪,僵直着抬起手又准备继续写。

    他被所要写的东西引起极强烈的情绪,抬手压在早已没有跳动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绞痛得厉害。他又写道:“我最后杀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儿子认出我的剑法,在剑穿过他身体的一刻,大声喊着师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过来。”

    “琴河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我对自己痛恨至极,可是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谢罪。我逼走了苏晏,将凶尸里的灵魂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栖魂草里。”

    “师门当中有燃犀幻术,我精研之下,终于用千万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灵之城。每到晚上,我将所有的亡灵放出来,他们在城里活动,一如生前。”

    “琴河里所有的亡灵都在,只少了师妹那一个。”

    “我再也没能找到她,她或许是进了下一个轮回,或许是……烟消云散了,总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云袖静静看着地面上的一行行字,眼瞳里含满雾气:“你师妹的魂魄在燃犀城里,她没有走。”

    砰,段其束手中的洞箫跌碎在地上,翠竹的碎片落了一地。他僵直着手臂,空荡荡地望着陆栖淮,迟缓地转过身,似乎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动了动紧握的手指,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脸上已满是黏腻冷滑,他伸手去摸,只捞到半截白发和指尖殷红。

    悲恸到极点时,尸体也会流干血泪,一刹白头。

    “那我后来做的事,真的也无颜见她了。”段其束又写道。

    “我那时找不到师妹,几乎疯了,终于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我重新设定了燃犀阵法,让城中的夜晚不断回放我和师妹第一次来时,那些欢笑的场景。这样一遍遍的循环到后来出现了破绽,许多的亡魂在重复中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终于散佚出去成为徘徊在琴河周围的荒魂。”

    “荒魂看到过路人就上去攻击,如此之后,琴河就成了周围无人涉足的凶城。”

    “后来,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来,却再一次遇到了苏晏,那时候,夺朱之战已经开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惧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制了我和琴河内的凶尸,事实上,夺朱之战一开始,你们杀的那些走尸凶尸,大半都是琴河曾经的居民。”

    “苏晏恨你们入骨,他说,他要让每一个如你们一般自诩为正道的,手上染遍无辜之人的血,要让应该再入轮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沈竹晞和云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浑身发抖,脸色差到不能再差。

    陆栖淮猛地握紧手,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紧抓住祝东风的剑刃。

    “他就是我们最初在唐氏书房里去诛灭、后来却逃走的那只魔,在夺朱之战中,他操控着我,在最后一战中重伤了撷霜君——他本来不想杀你的,但是你挡在了殷公子的前面。”

    “你们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种浩然的正气,因此,他在暗中最后挑拨,让你和望安道长的长剑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推开了殷景吾,苏晏看见杀错了人,分神了一刹,而我就在此时,恢复了神智。”

    “苏晏在一片混乱中逃走了,而我独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种着控魂网在脑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阵的能力,而阵法自行点燃运转,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复始的,始终是我杀死师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渐渐在梦魇中无法自拔,加上控魂网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我醒时,常吹奏玉箫,或是去书房里写信,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这里守了七年,还会守下去。”

    他写了铺满周围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却毫无知觉,一点都不发酸。

    整件事终于如抽丝剥茧一般缓缓揭开,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简单的爱恨,实在令人动容喟叹,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板砖,僵在那里。

    “她每一夜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吗?”陆栖淮声音悠悠如叹,眼眸平淡,却隐隐蕴含着深刻的悲悯。

    “你虽然杀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我们要斩断的,是那只杀人的手。”陆栖淮俯身静静注视着凶尸。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陆栖淮挑眉问。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们来的,她还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近乎慌乱地背过去拾起洞箫。

    他崩溃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弯曲着紧夹住两耳,用尽全身力气、两手并握着洞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段其束眼睛里再度流出血泪,苍白的脸忽然寸寸皲裂开,看起来十分骇人。他额头重重地磕着板砖,砖石飞溅中落满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一眼觉察到他表露出来的极大痛苦。他用力拖曳着箫的一段,毫不连贯地写:“苏晏第二次来到琴河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尸。”

    “是我引诱着你们这些人,去杀了那些被赶出去的居民的尸体——他们本来都是可以投胎做个好人家的。后来,这些尸体杀完了,苏晏觉得我没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

    他下面笔画几乎识不出来,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只配住手腕动一动:

    “我那时什么都不顾,不考虑正邪,不考虑对错,师妹再也回不来了,是我自以为名门正道的清高自诩害了她。”

    “那时候我和苏晏一样,想撕下你们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该,不该毁了三千多条性命转世投胎的机会啊!”

    他滴下的血泪落在刻的字中,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书,长长的白发染着血泪将他整个人裹在一起,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陆栖淮不禁默然,终于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说的那一句“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

正文 第40章 揽风如盈手其五

    段其束仍旧是跪在那里,心里的痛苦仿佛利刃,将整个胸臆剖成两半。他剧烈地咳嗽着,用手紧紧捂住嘴,然而,还是有暗红色的血从指尖淅淅沥沥地洒落,滴在一地的字上。

    那是他作为凶尸,体内还保留的,最后一点血迹。

    忽有长风激荡,激起衣袂猎猎作响。段其束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杀伐之音骤起,空中看不见的漩涡翻涌。

    嗤啦,他的衣衫仿佛被无形的劲气震慑,胸前衣衫尽碎,夺命的剑气拼力从心口直指进入。段其束僵直着身体向后挪移,惊慌地抬起头,缓缓挺直背脊。

    这种手法……这种手法!

    “师……唐茗秋,是你吗?”在剧痛中,他面色疯狂,用手不断地在地上写着。

    “你要杀了我吗?”他双手渐渐发抖。

    铮,空中看不到的一竿洞箫忽而现形,坠地。那个女子的虚影漂浮着,以箫作剑,来杀她曾经的爱人。

    段其束捡起箫,反复摩挲着,忽然血泪上涌,再度重重地吐血。然而,呕出这一口血后,心口的剧痛忽然消失了,被柔色光晕笼罩,他面色忽然转而红润起来,再也不似先前的枯寂。

    他动了动唇,四顾,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段其束蓦地抬手,清风在指尖绕过三匝,他似乎听到了女子柔软的语声响起:“师兄,你再也不是凶尸了。”

    她说:“我毁了凶尸的心,重造了一个你。”

    段其束缓缓地将手按在唇上,因为几十年的未说话,即使张开嘴唇也是极为困难的。他感受着嘴唇的颤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缓缓拼出了这个名字:“唐——茗——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不知是因为说话不熟练,还是激荡的情感压抑了发声。

    身为三无阁的弟子,指尖的清风三匝是怎样的含义,他再明白不过了——有一个魂魄将要离去,选择消散,形神俱灭。

    为什么是唐茗秋在这里?他为什么能说话了?她做了什么?

    段其束被一连串地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只知道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看不到的人影,嘴巴不停地一张一阖念叨着什么,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还是许多年前那种清澈而偏阴柔的声线,仿佛体内寄住着另一个师妹的灵魂。

    他说:“对不起。”

    他问:“你怎么样了?”

    他喊:“你留在琴河,我是凶尸,你是亡灵——”这断断续续的话到后来竟越说越顺畅,他接着说,“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就这样渡过余生。”

    作为凶尸,余生的光阴那么漫长,他怎么能一个人缄默渡过?他等到了唐茗秋,如果可以,就这样永远不死不灭、不人不鬼地相守下去,不敢嫌弃,也不会嫌弃。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再问:“好吗?”

    云袖心有所感,在段其束对着虚空自语的最后一刻,终于记得打开菱花镜,她看了一眼,便失神地站住了,近而泪水如丝如线地大滴滚落——

    “我用自己的灵魂作为养料,修补了你的身体。”

    半空里足不沾地的那个年轻女子,如是说。

    她弯下腰来,紧紧抱住凶尸的头颅,费尽全身力气,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她将人抱住了,环住腰,手臂慢慢收紧。

    段其束仿佛觉察到她的存在,手指在虚空里慢慢摸索着,作出十指紧扣的姿态。他紧紧地收拢五指,将盈盈的虚影环在中央。

    “是你做吗?你在吗?”他满怀悲哀地牵引着看不见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这里又在跳动了。”

    唐茗秋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静静相拥。

    然而,归去的魂体在世间的停留不过短暂一刹,莹白的光团渐渐飘向暗透的天空,强大的拉扯力让虚影升腾而起,渐次飘离。

    抱不住,就紧握手臂。

    握不住手臂,就死死地抓住手。

    到最后连手都握不住的时候,段其束猛地握紧了,只抓到指尖呼啸而过的冷风。

    揽住满襟的长风,就当作在握你的手。

    没有什么能够强过轮回洞开,天地万物生来死去的力量。

    在永生永世最后的相见之前,人心中单薄的爱与恨,又能算得了什么?

    “师妹!”段其束伸回手,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姿态,低低地呼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一定,一定要安稳幸福。”在消散的最后一瞬,唐茗秋映着风喊到声嘶力竭。

    云袖终于忍不住,手中的菱花镜扑簌簌滚落在脚底,掩面失声痛哭。

    画面在一瞬间断绝,灵魂的重量缓慢消失。

    段其束茫然地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似乎仰着头,为了掩饰住眼眸中泪水的流落。

    灵体灰飞烟灭的一刹,控制着琴河满城的燃犀力量也随之消弭,已是临近初春,翠竹拔地而起,俏直挺立,如烟的青条细柳朦朦,迎着茫茫然的空城。

    满城都是新的春色,枝头微微的白露花,看起来竟如少年时在山上手种下的那棵。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甩衣袖,拼命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他跑进唐府的大门,一路撞翻了许多的犀角,他一脚踢开二楼的门,进去,在棺材前顿住了手。

    他不敢打开,死死地闭着眼,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把棺材盖往前推。

    “撷霜君,里面是怎样的?”段其束声音紧涩地问。

    沈竹晞扫了一眼,不忍再看:“棺中尸已成灰。”

    随着棺盖的开启,骨灰纷纷扬扬被风席卷而起,落了他满衣满身,棺中空荡荡地,原本是尸骨鬓边的地方,放着一朵雪色的白露花,银色的星窗剑横亘其中,段其束伸手去拔,终于颓然地跌倒在地。

    星窗剑,随着主人的离去,也已经封剑了。

    离去的孤魂,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给段其束留下。

    三人站在那里,看着连亲手杀死师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人,跪倒在地,头枕着棺材,发出不成人声的哀嚎。

    他似乎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了今日,半抱着棺材,一如揽着生前无法触及的爱人。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能这样哭,都怔在那里不作声,掩门退了出去。

    “苏晏的三句祝酒辞其实都应验了,虽然只应验了一半。”沈竹晞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道。

    “第一句伉俪情深,安命永年,他们这一对如今虽然永世不见,却还真的是‘伉俪情深’。”

    “第二句十方繁华,尽归琴河的,琴河在燃犀阵中的无数夜晚,也不能说不繁华。”

    “第三句再无来世的,更是令人扼腕。谢拾山的两个徒弟,一个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一个百死万劫烟消云散,都是没有来世的人。”

    “你不恨他了?”陆栖淮问,“他毁了那么多琴河生灵的来世,还差点杀了你。”

    “不恨了。”沈竹晞语声淡淡,仿佛目睹这一场悲剧后成长了许多,“正如你所讲,他只是那把剑,要做的是去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半个时辰后,他们等到了段其束下楼。

    他穿行在琴河抽出青条的嫩柳中,仍旧是吹着那一竿洞箫。

    曲调淹没了沉沉的翠色,沉寂而悲凉。

    “花竹每思初种日,江山初见独来时。

    人间万事成追悔,地老天荒却怨谁。”

    云袖听着他翻来覆去地吹这两句悼亡词,不觉痴了。

    箫声若低泣,吹奏的男子却面容平静,哀而不伤。他低敛眉头,穿过无数的柳枝向他们走过来,仿佛是在潋滟春光中出门游玩的行客,而他之所往,便是人间万象。

    云袖看不出他身上有丝毫哭泣过的痕迹,那场痛哭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堪破了他情感的极限。

    极度悲痛之后便是极度死寂。

    这个道理云袖是明白的,只是,她能看到,却不能想象的是,到底是怎样的悲痛,才将一个人心底萌发出的所有情感悉数冰封?

    一曲终了,段其束静静地看着他们,眼底再无大喜大悲,像是亘古冰封的死水。

    “那,段公子,你未来可有什么要做的?”沈竹晞抹着眼泪问道。

    “背着洞箫,出去看看,走到哪里,便是那里。”段其束淡淡地回答,语气却骤然涌现出无法掩饰的痛苦,“我有很长的寿命,足以替师妹看遍中州每一处当初我们没去的地方。”

    如果把替她去看,换作带她去看,这大概就是个完美的结局了。

    段其束鬓边别着一朵白露花,是棺中留下的那朵。他白衣如雪的颜色,是荒芜万里上雪原的白色。

    “这里的一切恩怨,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终结——是以,三位不必再有向苏晏复仇的念想。”

    沈竹晞离去时,频频回首,仍旧不断地想着他这一句话。段其束仍是站在原地,流沙一般的白发在风中扬成网,不是控魂网,却锁住他的心一辈子。

    “他不恨苏晏了吗?”他看着陆栖淮问。

    “他师妹说,希望他安稳幸福。”陆栖淮淡淡道,似乎心有所感,“我想,对于段其束来说,最大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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