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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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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青释只是静默地抿紧了唇。

    “我本来也没想到是你,只是带了些俗物。”邓韶音抬了抬手里的箱子,清脆的金石交击声,许多珍贵名器都装在那里面。他打开取出一颗青碧色的珠子,在微阳下剔透如雪,曳动着清光万千:“我想这个你会喜欢。”

    “凝碧珠。”他道。

    林青释神色微动,唇畔似乎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温柔的渺远笑意,却很快淡下来:“人都不在了,还要它做什么。”

    “幽草,回去罢。”他拢进了领口,转身轻轻落下一句。

    “谷主!”幽草却惊恐地拽住他衣襟。

    不用她开口,林青释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杀气:“呵,经年不见,邓将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了吗?”

    “也不过如此。”他冷笑着,将幽草护在一侧,心中暗自警觉。邓韶音是他当年的战友,那时身手只比他稍逊,如今想来已是伯仲之间。他唯一的兵刃——渡生剑却并不在身边。

    他冷冷道:“邓将军,你应当知道,你制住我也是无用。倘若我不是心甘情愿,你的军士便永远不会好。”

    他续道:“便是我暗中涂改药方中的几处,你也无从发觉。”

    “这我自然知道。”邓韶音微垂着头,有思刀的刀刃垂落指向地面,“林谷主,我不会对你动手。”

    “若你执意不肯,我便只有在此自刎。”他提起衣衫豁然跪下,唰的一声,有思刀如一泓秋水掠过,抵在他的颈部。

    “你!”林青释恨声。

    话音未落,幽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邓韶音毫不犹豫回手便是一割。

    “住手!”林青释听着刀落声音的方位,面沉如水,点足掠出,起落间抢到他身侧,连指止住了血,重重地哼一声:

    “恭喜啊靖晏将军,你赢了。”

    在最后口腔里血腥味轰然炸开的时候,邓韶音看见的是白绫后面居高临下、却满含痛色的眼眸。

    就这样,他赌上所有的情分,赌上对那个人的了解——不论生死辗转,不论是望安道长还是林青释,这个人总有些是没有变的,他依旧月朗风清,见不得死亡发生在面前。他终于把药医谷的神医带回了军中,解了燃眉之急。

    那时候的局势实在是不容他有第二种选择,京城里和乐安居的百姓不知道,他却了解地清清楚楚,七年前落幕时分未曾消解的祸患,终究会卷土重来。弗论何时,行于何届,京城的三万靖晏军绝不能因病失去战力。

    ——只怕,在林青释的心中,他已经因为日日的杀孽沦落到无间地狱里去了吧?

    虽然日后林青释决意周游行医,他们年年会面,关系略有冰释,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人对他只是怜悯和憎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再无一丝一毫从前的相照相知。

正文 第6章 葳蕤旧日行其四

    邓韶音将脸埋进掌心,透过指间缝隙,出神地望着车窗边药王谷主清癯的侧影。也不知经年的颠沛行医这人的身子是否受的住,他却是真是瘦弱,骨节分明的手指摆在一起,像是攒聚的滴翠竹。

    “我原本学医道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活一人,便救一人,如此便已足够。”他没有转过来,只是沉声说。

    邓韶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回复自己先前的话。正当他想回复一句什么,就听见那人以一种悲怆而决然的语调开口:

    “韶音,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邓韶音全身一震,终于无法面对车厢里沉郁的氛围,一掀帘子,车子便缓缓停了。

    “幽草,扶我下来。”林青释缓缓吩咐那一侧的侍女。

    一只手执拗地伸在他面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邓韶音眼眸黯沉,抢先扶上他微凉的手,有些悻悻地别过脸:“林公子,我们走吧。”

    林青释默不作声地任他搀扶着,入耳是繁杂的喧闹之声,夹杂着二三笑语细谈,让他微微有些恍惚。

    他们已步入尹州城里最大的一处旅店。

    尹州虽非商贾重镇,却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

    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越过他看向东首绮窗,神色讶异,一只白鸟穿透窗棂扑簌簌飞进来,几乎惊落了他手上的酒碗,白鸟盘旋一下折落在林青释肩头,抖落满身的雪,依约地轻啼一声。

    “咦,怎么回事?”林青释感觉到肩上一沉,诧异地缩了缩。

    话音初落,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猛然掀开,长风卷起,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纤细而苍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医生,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在哪里?”

    少年喘息着停下来,诘问出毫不相干的两句话,眼瞳里神光交迸,一一扫过人群。看到他眼里的寒光,个个都被吓住,噤若寒蝉。

    在他抬头的瞬间,邓韶音轻咦一声,认出他便是来路上遇见的那个骑士。

    反正也与他不相干。

    邓韶音目光转冷,捏捏林青释的手,拂袖驱走他肩上莫名停栖的那只白鸟:“上楼歇息。”

    “你是医生!”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利刃破空的风声猝然袭向后心。少年断喝着屈指铮然一弹,长刀出鞘,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铿锵相击。

    邓韶音被松手大力推至一旁,在他锋利眼神的注视下,少年持刀退后三步,堪堪站定,神色惊异,刀尖隐隐暗指邓韶音心口三寸,说话却是对着一旁的林青释:“辜颜在你那里?”

    “咦,你是盲人?”少年奇道。

    林青释缓缓沉下手腕,掌中的暖炉上留下一道刀痕,百鸟惊吓着折落的羽毛落在他发梢:“我是医生。”

    “请你救救她。”少年收刀入鞘,拂身行了一礼。

    仿佛是在应和他,白鸟“安安”地叫了两声,飞过去落定在他袖口。他手指轻捻,施了个诀将白鸟封进了袖口,袖上纹样眉目宛然,呦呦如生。

    “辜颜识人在我之上,他既然认定你,想必你是最高明的医生。”少年抿唇,急急地转过身来,让林青释上前,“医生,有劳了。”

    三根帛丝悬停在病人的手腕上,林青释凝神细察,神色却渐渐冷下来。

    他看不到,一旁的邓韶音却清楚地发觉,女子垂落多的纤细指尖已成深蓝色,青色的血管中有什么在汩汩攒动,望之令人心折神骇。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周围人都屏息静默地看着白衣医者诊断,唯有邓韶音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似乎是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在这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有些慌乱地抬手压住胸口,小幅度望向四周,发觉众人的眸光都聚焦在厅堂中央的病人身上,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绝不会看错,就是这种症状!

    故人已殁七载,如何还会有同样的情况出现于世?

    “求你救救她!”看到林青释眼神变了,少年心知不祥,“求你了!”

    “他救不了的。”邓韶音抢在他开口前冷冷道,眼中却满是怜悯。

    少年回以苍白的笑,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林青释悬丝诊脉的手指,不置一词。

    “这位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良久,林青释拧眉起身,容色是从未有过的凝肃冷然,清癯的手指在衣衫下悄然扣紧了。

正文 第7章 葳蕤旧日行其五

    “沈公子能否告诉我,你和这位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邓韶音去温了一杯清润甘甜的养肺棠梨酒,回来时,病人已经安置好,平躺在床上。他扣好门帘,吩咐随从拣一盆炭火放到房中央灼烧,刚坐下,便听见林青释如此问。

    “萍水相逢尔。”那少年沈竹晞挂起大氅,露出里面的鸦青长衫,正挽起袖口坐在他身侧。闻言迟疑了一下,涩声道,“说起来,我们的相逢算不上愉快。”

    “我和这位姑娘,也不过只认识一月有余,决意护送她去平逢求医,不料路上却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沈竹晞手指绞着衣角,略略有些茫然。

    “实不相瞒”,林青释抿了一口棠梨酒,放缓了语调,“这位姑娘症状奇特,我也无能为力,不过——”

    他面露疑色:“你既然说是护送她去平逢求医,我便有个法子缓她两月伤情,只是,平逢山除了大神官殷公子,便再无他人,而殷公子素来不通医道,是谁指点你去平逢求医?”

    “不是去平逢山,是去周围瀚海雪原里的南离古寺,是云姑娘自己说,她的毒那里有解药。”沈竹晞答道,他清楚地看见他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对面两人皆是面色一变,那位姓邓的公子甚至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

    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沈竹晞欲言又止,“还请两位告知我详情,说起来,这事其中曲折甚多,难以一一道来。”

    “幽草,去整理一下那位姑娘的仪容。”林青释吩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然后才慢慢转向少年,青灯如豆,跃动的烛光没有丝毫温暖他的容颜,反而平添几许苍白。

    他道:“沈公子什么也不知道,又带着一个病人,便敢冒昧地前去南离寺。”

    语声一住:“只如今,似乎是不去也不成了。”

    沈竹晞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去南离寺是一件莫大的难事,他先前不甚了解,闻言便有些迟疑:“林公子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瀚海雪域方圆万万里,只有汝尘小镇有人居住,也算得上繁华。只是,此去时日漫长,又气候寒酷,更要紧的是,这一路来……”

    林青释垂眸静思,正待继续,忽然听见旁边一声尖利的惊呼,竟然是邓韶音发出来的。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邓韶音按住心口跌跌撞撞地后退,食指颤抖着直指床上平躺昏迷的女子。

    她如云的鬓发被幽草细心地挽到一边,便露出了容颜。

    她显然是个难得一见、有绝代风华的佳人,眉目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在不安中,睫毛颤抖如白鹤亮翅,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脸色苍白,因为病弱昏迷而显得盈盈娇弱。

    幽草不解地看向邓韶音,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这样美的女子,却露出惊骇难言的神情,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

    “韶音,发生什么事了?”林青释感觉不到空气中有丝毫危险的气息,蹙眉问道。

    邓韶音沉默良久,没有作答,只是搬了张凳子挨着他坐下,情绪稍微平定了些,手指却紧扣在一起。

    林青释按下疑惑:“倒是我唐突了。沈公子,这件事便等你回来再提。我现在开一副药方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

    “沈公子,隔壁便是凝碧楼下属的枢问堂,你去里头抓药,不必带紫锦贝付账。”他将药方递到他手中,静听着少年推门远去的足音。

    “韶音,你现在可以讲怎么了吧?”林青释侧身问友人。

正文 第8章 葳蕤旧日行其六

    “……”,邓韶音无言。

    “你让她自己说。”他一指床上仰卧的病弱女子,唇畔溢出些冷意。

    “她还昏迷着,怎能讲话?”幽草还待再说,却被林青释打手势止住了。

    他道:“姑娘,方才我为你诊脉的时候,你便已醒了,我如你所愿把沈公子支了出去,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邓韶音只是在一旁抱着臂冷笑,静静定在她身上的眸光却蕴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你大概是没想到,如今你昔日的战友已成这样,即使是面对着你也认不出你来吧?他心中荒凉如死,沉寂地想。

    “望安道长。”那人轻启干涩的唇瓣,声音沙哑,吐出的却是这个暌违许久的称呼。

    “果然是你!”邓韶音起先道。

    “云袖姑娘——”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满室死寂。

    幽草是不明真相,邓韶音是不知如何讲起,唯有林青释微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额头,连带眉眼里的神色也是一片晦暗难辨。

    “云袖,你既然活着,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邓韶音低低地问,神色柔和下来,竟有几分喟叹在里面,“你如何中了‘青萝拂’?”

    “砰”,幽草手边预备着为林青释添茶的地杯盏炸开,滚烫的水落了满衣满身,然而她只是呆滞地看着邓韶音,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位云袖姑娘,中的是青萝拂?”

    身为药医谷子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青萝拂”是怎样的一种毒。

    十四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兰畹纪氏一门惯用的剧毒就是这一味“青萝拂”,七妖剑客纪长渊持剑驭毒横杀琴河三千五百余人,直接改变了整个风岸古地战场的局势走向。可惜纪长渊是个疯子,夺朱之战结束后,依旧持此毒祸害普通修士,甚至杀妻杀子弑父弑弟无恶不作,终背德于天下。直至七年前,凝碧楼主纠合天下义士连同凝碧楼子弟,灭兰畹纪氏满门,并销毁了青萝拂这一味毒药。

    只是,青萝拂分明已被当众销毁了,怎么还会流传下来?

    难道这位姑娘是七年前的旧人?

    幽草心念电转间苦苦思索,仍是不得要领,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茶盅碎片,一边唤道:“谷主……”

    她忽然被猛地撞倒在一旁,震惊地抬眼看去,林青释持剑而立,手指冷定如铁,剑刃笔直地抵在坐起的床上女子的颈部。

    是谷主的渡生剑!

    一直挂在墙上从未出鞘过的渡生剑!

    林青释握剑的手指越收越紧,在云袖平平直视的目光中,微微颔首,提剑地划过她颈部,声音却是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到仿佛是问着与自己不相干的问题:“你告诉我,送你来的那个沈竹晞是谁?”

    “你说啊!”似乎是此时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林青释手腕巨震,渡生剑应声坠地,他扑上去,死死地卡住云袖的脖子,全然不顾对方微弱的挣扎,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隐隐的白色。

    “说,那个沈竹晞是谁!”他厉斥道,地上渡生长剑光亮如明镜的剑身映出他现在的模样,长发披散,左襟染血,神色狰狞可怖。

    他感觉到云袖苍白的脸上因为呼吸不畅而泛起异样的红潮,直到对方四肢僵硬绷直起来,才冷然补充道:“沈竹晞是不是他?”

    “望安,把剑放下。”邓韶音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想,不由得皱眉,慌乱中竟然说出了这个遗忘许久的称呼。

    便是他们当初重逢,林青释依旧是淡然平静,没有如此失态过。他这样,也只能是因为那一个人了。

    “滚!”林青释眉间一跳,脱口厉喝:“不关你的事!”

    “你说是不说!”他指节一勾,渡生响应地弹起,剑脊重重地敲打在云袖的后心,让一缕空气顺利进去容她喘息。

    幽草早已经看呆了,茫然怔怔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竟然忘了爬起来。

    她是从未见过谷主这样如痴如癫的样子,眼里的狂乱之色,甚至让她下意识地恐惧后退。

    不,不是的,谷主从来素色衣衫、濯濯如月,何时像今天这般——也许,这就触及到谷主一直以来从未在她面前揭开的过去。

    这样浓烈的煞气,原来,谷主从前,是个杀人者。

    “咳咳”,云袖委顿着剧烈咳嗽起来,在她窒息的前一刻,林青释终于稍稍放松了手,毫无温度的目光透过盲眼,冰寒地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

    云袖死命地按住嘴,渗人的血痕从指缝中流出来。

    “他是,”她刚说出这两个字,便又是一顿,剧烈地摇晃颤抖着,林青释一拍床阑:“他是谁,快说!”

正文 第9章 葳蕤旧日行其七

    “他是二……”云袖住口,吐出一口血来,“二公子。”

    他当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云袖心道。

    “原来是撷霜君”林青释有些颓然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下去,被一旁的邓韶音眼明手快的扶住,皱眉:“林公子,冷静些,那人……”

    “住嘴!”仿佛强自压抑下的愤怒又在一瞬抬头,林青释猛然挣开他的手,冷然断喝。

    “他为什么自称沈竹晞?谁让你们去南离寺?你又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连声质问,眉目间却缓释下来,渐渐深吸着平定下来。

    “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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