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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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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韶音茫茫然站在那里,这时方才回过神来,他侧身看去,心猛然被一只手攥住了——什么时候,那些凝碧楼的人居然不见了!全场除了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今日本该大喜的“新娘”去了哪里。

    花旦唱腔到此戛然而止,她静立在抬手,缓缓撤去掩面的袖口,当空转了一转,轻盈若仙。日光投彻在那张盈盈美丽的面容上,眉眼如远山长黛,却是被风霜催折过的山山水水,充满了冷寂萧瑟之意。

    “云袖?”邓韶音惊骇至极,不敢相信居然是她。

    既然是云袖在演出中讲出来方才那番话,那陆栖淮和汝尘的事,恐怕多半是真。

    显然,在座的诸人几乎也都是持这样的想法——云袖曾是郴河云氏的少主,高门贵胄,更是曾在七年前的夺朱之战中立下大功,全场的宾客没有不知道她的,只是微微疑惑,为何她销声匿迹七年,偏偏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恰巧揭晓这段隐情。

    云袖站在戏台上,举袖齐眉,容色凝肃:“小女子人微言轻,生怕直言此事,诸位不信,只得出此下策。”她向四方一拜,袖间菱花镜一闪而出,四角精巧成弧,镜面上烛光如海,仿佛有看不见的烟火封印在里面。她对着众人,有眼尖者早已认出,再无怀疑,这就是云家镜术里代代相传的菱花镜!

    “云袖姑娘,真的是云袖姑娘!”有人站起来失声道,而更多的高门贵胄缄默地注视着这一位当世奇女子,心里已将她的话信了大半。沉寂如雪的死寂中,围拢的人群忽然抬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风声呼啸而过,闪亮的电光穿过史府洞开的正门,直射而入。

    那是五根绞在一起的琴弦,抖得笔直,从天而降!

    炫目的光华照在锋利的琴弦上,折射出霞光万千,笼罩住在场所有人。他们屏息仰首望着那五根弦,惊叹着匍匐下拜。万人景仰中,长弦如剑自天外飞来,直插在堂前题着“人中龙凤”的牌匾上,霍然直刺,迎风摇曳,宛如在寒冬里被烈酒浇洗过的带刺的花,绽出清光万千。

    缟色身影拔足而起,从云间一掠而过,踏足在牌匾的一角,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那女子凌空招了招手,琴弦跃到她掌心。

    “天呐,那是神女吧!”

    “差不多,看见她眉心的朱砂了吗?那是凝碧楼高层的象征!”

    “是凝碧楼的湄姑娘,她来了!”

    朱倚湄这时已褪了新娘服,除去人皮面具,一身枯槁白衣,不施粉黛,像是披发戴孝,脸容却凝晕着霜雪,衬着眉间一点殷红如血,年长的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惊才绝艳的金夜寒楼主的身影。

    她手指拭过琴弦,脸色苍白如妖,脱口的声音也带着奇怪的嘶哑,然而,在场的那些喧嚣的士兵和世族,不论老幼尊卑,都静静地听她讲话。

    “我刚刚接到楼主密报,确实如云女侠所言,汝尘已灭!”

    “如今楼主坐镇夔川,第一战中,凝碧楼已损失一百多位弟子!”

    “敢问湄姑娘,这件事和隐族人有关系吗?”人群里有人朗声道,掷地有声。

    “不知道,陆栖淮是中州人。”朱倚湄声音一顿。

    她神情极其悲愤,用嘶哑的声音低呼:“陆栖淮曾欺骗撷霜君到南离,意图暗中杀死撷霜君!”

    众皆哗然,撷霜君是七年前那场战争中的第一英雄,凝碧楼自两月前放出他重现中州的消息后,寻找撷霜君的浪潮就一直没有停息,却原来,原来被这样一个人暗中加害!

    “湄姑娘,如今……撷霜君还活着吗?”云袖颤声道,脸色一霎惨白如纸,令人望之大起同情之意。有人被她情绪所感,也一迭声吵吵嚷嚷地扬声询问。

    “你们放心,撷霜君好端端地活着,不久就会过来与你们并肩作战!”

    朱倚湄纵身下跃,俯身在人群中一点,抱起桐木雕花古琴再度掠起,琴上只剩最后孤零零的第六根弦,她屈指劈下,琴弦从中绷断!琴案光洁如镜,映出她肃杀的面容——

    “我朱倚湄在此,以凝碧楼前任楼主所留的须怜琴为誓:就算凝碧楼只剩一个弟子,势必上天入地,诛杀陆栖淮!”

    女人的声音单薄,却带着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长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却没有人发出第一声,直到——

    “我将彻查此事,绝不畏葸,带领靖晏军肃还汝尘亡魂安息!”邓韶音振臂挥刀,铿锵的声音有力地续接上去。

    “倘若有负今日诺言,便如此石!”靖晏少将声音铿锵,响彻天际。

    他手起刀落,手中有思长刀唰然将万钧巨石从中崩裂,轰然地烟尘四起中,他静立如渊停岳峙,一身红妆,肃杀如血。

正文 第78章 投躯无归年其九

    “呵,你这就想走?”

    原本是全中州最盛大的一场婚宴,如今竟已这样的局面收场。草草杯盘,灯火昏昏,台上厅中幢幢人影也渐次散去。然而,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是传来,云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如常,居然是单独传音给她一个人的。

    兔起鹘落间掠过渐次散场的人丛,紫袍神官施施然落在台上,仍旧撑着伞不愿见晚间的暮光。他一拂袖,四散开的淡淡烟雾阻挡住众人视线,只依稀看见袍角一闪,他站定在那里,手在胸前划动,看似极慢,实则飞快,瞬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一头,云袖想要抽身疾退,然而空气中却传来极大的吸力,她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下,倒飞出去!漩涡一样无形的灵力凝作刀锋,一道一道撕剐着她的脸,仿佛要削下一层皮。

    然而,殷景吾凝神细察,手指却微微一滞——她脸上没有人皮面具!她本来就是云袖的这副模样,这怎么可能?

    殷景吾猝然停手撤了法术,云袖身子一晃,双腕间缠绕的丝带陡然弹出,如多出的手臂支撑在地上,而她旋身而起,平平地举起手腕,对向殷景吾。

    她袖中有光如匹练,肃杀着跃动,是一面镜子——镜术!她要用郴河云氏绝世无双的镜术了!

    殷景吾在七年前见过这个手势,是分镜术的开篇手势,他心一凛,坚信对方是假冒云袖的想法便有了些微动摇。

    “云沾衣,莫非你要在此地对我出手?”平逢山神官紧握住白蔷伞柄,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故友,不怒自威。

    不远处的神庙,就是他们当年四人组队、搓土为誓同去同归的地方,如今,云袖居然要在这里对他动用镜术?

    云袖微微一怔,神情缓和了许多,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我只要杀了陆栖淮。”

    她语声一住,顿了半晌:“请你不要拦我,决不!”她抬手指着他,袖间菱花镜面冷光如雪,被三根手指居中拦扣,她一步步点足后退:“不要拦我!”

    退出一丈外,她蓦然转身,一下子破窗洞穿而出,在红绸绫罗飘荡中宛如一只飘飘簌簌的蓝蝶,而簇拥上去的红墙仿佛点燃的火。

    殷景吾没有出手留下她,只是静默地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冻。远去的女子还是同样的容颜,却在如此的外壳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灵魂。七年过去,他亦心境全非,不能再苛求故友初心不变。

    紫袍神官蓦地一振衣衫,冷冷掠起,拂袖散了台前的云雾,而后撑伞当空,从厅堂正中横穿而去。

    满厅不欢而散的宾客纷纷仰头,几疑是自己看见了仙人。今日一过,这场动乱将会传遍整个中州。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子珂在房中点起了安神的炉烟,飘飘袅袅中,氤氲在桌前相对而坐的三人身上。

    幽草将被击倒昏过去的史画颐抱走——她在看到父亲当众被杀的惨烈场景后,不顾一切地拔剑而起。史画颐年幼时曾得到三无阁的几页残剑谱,虽然学艺不精,拼命之下却也气势骇人。

    幽草清晰地看见,沈竹晞将史姑娘击昏之后,无声地按着胸臆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史姑娘大概是如今除了段其束之外,三无阁唯一的传人了,苏晏于她,不仅有椿萱的血海深仇,亦有师门覆灭之恨。

    如今的史画颐,熟悉得让她触目惊心,她忘不了史姑娘听说琴河城的事情时,眼里那种渐次变换的光,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如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上永久地毁灭了。未来的日子,内心充满灼热复仇之火的她,也不再是从前明净稚丽、养在深闺的史家幼女,而会变得和自己这样的江湖人一样,在冷酷的大潮中慢慢迷失健忘。

    幽草从前也是这样,一心复仇,灵魂如同在地狱里灼烧。在夺朱之战的第三年,她趁乱杀死自己的仇人,跌撞着逃进药医谷,遇见了谷中看守医书的老者。

    老人穿着白袍,立在书架间,掌心开满了纯粹的药力催生出来的白莲花,对她伸出手。那时,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聆听老人的谈话,直指心灵。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而世人复仇,却如火中取刀。”

    “你是报仇了,可是又如何?那之后,你内心的荒凉将无所遁形——路已走尽,还能如何?”

    “你的余生,将何以为继?”

    幽草在那之后,幡然悔悟,入藏经阁中,勤奋钻研地学习药经,直到四年后,夺朱之战落幕,林青释到来。看到这位林谷主的第一眼,幽草就觉得,他确实像是山间的清泉朗月,抓不住、求不得。然而,他脸上总是戴着笑意温润的面具,心里也戴着面具吗?

    幽草将史画颐抱走,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她和子珂一离去,屋内的气氛已然僵持到近乎凝固。

    林青释沉默半晌,提议道:“不妨明日去找缺一老人,算算陆公子如今在哪里。”

    “缺一老人已经死了。”殷景吾沉声道,眼眸沉郁下来。

    那个缺一老人的死相极为惨烈——缺一老人空有一身洞察天命的本事,却不会武功,暗夜中,僵尸破坏了老人身体的每一处,被撕抓下的半截断舌,被僵尸随手抬飞起,噗呲落进窗外的树丛中,犹自汩汩蠕动。

    不知道为何,看见老人倒下去的一刻,殷景吾忽然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在此刻发生了变化,他细细去感知,却什么也觉察不到。

    传闻中,能参透天命的人,死前将无惧天道的谴责,坦然用舌头讲出最后的预言。那半截舌头或许真的说出了什么,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了。就像掌心的命纹,无数人看得到,却无法掌握感知。

    “已经死了?”林青释微微一惊,“他会不会就是天官?”

    殷景吾一怔,忽然有些烦躁,皱眉:“我不知道!”

    天官,是平逢山的上一任主人,他名义上的师傅。他七年前独自来到平逢山时,只有满山的空空荡荡,山顶的行宫通天日月,高悬而立,上一任主人归去,杳如黄鹤,而他默默地翻开行宫中一册一册的法术书籍,潜心修行,独自打理平逢山至今。

    他知道天官只是暂时地归去远游,并没有离开尘世——平逢山的历任主人都将一缕眉心血滴在指引刻盘上,藉此将命运与诸天星辰、恒河沙数相连,以此来一窥亘古的天星流转的规律。指引刻盘上关于天官的那一格血仍然亮着,所以那人还在。

    抱膝在茫茫雪域间独对满天星辰的时候,殷景吾曾无数次畅想过他的前任是怎样的人。是已经开悟、太上忘情,还是如他一般,虽然修得心如止水,却是一朝红尘阎浮,便心有狂澜万丈。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而苍白的手臂,手腕清瘦而细润,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许多像是用针扎出来。他空茫的目光似乎从自己的手臂上一掠而过,淡淡:“可以料想,你们这样表现,一定是看到她和云袖长得一样而且没有人皮面具——但我看不到,所以能听出她和我几月前见过的云袖还是有区别的。”

    “那般气质是不同的,她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人,沾衣毕竟是行走在阳光下的。”他抛了一句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评价。

    “那怎么会有长像完全一样的人呢?沾衣又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孪生姊妹之类的。”殷景吾嘴里分析着情况,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布满伤口的手腕,良久,终于忍不住涩声道,“已经夜深了,望安,你……身体不好,明日再谈吧。”

    林青释不置可否,神色微微有些意外,抬手一指隔壁厢房:“你受伤了,先休息吧,我和撷霜君还有两句话要说。”

    殷景吾微微蹙眉,有什么话不宜让他听到吗?他转头看着垂下眉眼独自生闷气的沈竹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林青释抬手扣了扣桌子:“她不是云袖。”

    “云袖不会自称小女子,而这个人讲一句话便隐晦地停顿一下,我猜她是对自己的话不够笃定,要来观察听众的反应。”林青释依旧神色平淡地给沈竹晞分析,微微叹了口气,“撷霜君,陆栖淮的身份背景我们谁也不知道,如今凝碧楼和靖晏军介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况且,你见过陆栖淮横笛杀人——这也倒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林青释捻着手指,仿佛轻轻揉捏着升腾而起的炉烟。

    沈竹晞听他轻言软语地分析,忽然想到,在南离古寺时,面对着《敛贪嗔》上的字迹,陆栖淮也曾如是细致地一言一语同他分析。那个人拼死将他从千军阵前救出来,旁人却说他要害自己,甚至诬陷他背上叛逆的骂名。

    不,陆澜绝对不会对我出手的,他一定不会害我!

正文 第79章 投躯无归年其十

    “总之,陆栖淮是怎样的人,此前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你一概不知道。二公子,你不要把陆栖淮想得太好了。”林青释默了一默,微微叹气,眉宇间忽然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颓然之色。

    然而,这句话仿佛一根嘶嘶燃烧的引线,刹那间引燃了沈竹晞心中的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双眉竖起:“反正陆澜绝不会害我!”

    “陆澜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重重地冷哼,“那朱倚湄蓄意捏造事实是何居心?”

    一念至此,沈竹晞恨恨地咬牙:“还有邓韶音,推波助澜,枉为京城守将!”

    林青释温润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火气:“韶音不会处心积虑去构陷他人,他不会是这件事的谋划者之一。”

    “画皮画肉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竹晞直指着他,高声怒道,“你和邓韶音虽然认识了许多年,但我对陆澜的了解,却比你对靖晏少将的了解多得多!”

    “你和神官同行七年,不还是在最后与他刀剑相向了吗?你难道不了解他?”沈竹晞微微冷笑起来,说出的话字字锋利如刃。

    听闻这样犀利的词句,林青释一时无言以对。他缓缓俯下身,双手合拢覆住眼瞳,唇畔露出的笑意落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更加显得幽深莫测。

    沈竹晞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忽然心生异感——林谷主看起来温文尔雅,却和陆澜一样,让人难以揣度他心中的想法。

    他不再说话,而是试图努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众多事端,试图理清。从他被传送阵送到史府开始,所有的事情似乎就完全脱离了既定轨道。先是苏晏在史府做出的一系列动作,他独自一人和一群凶尸,是断然无法做成他所说的一系列计划的,他背后应该还有势力,是凝碧楼吗?还是隐族?

    至于今日的婚宴,从头到尾便像是有人暗中策划好的一场大戏——朱倚湄假扮成史画颐,先是救下邓韶音,而后击杀史孤光。史府那些叛乱的家丁只是炮灰,让平叛后的靖晏军稍稍轻敌,甚至饭菜里的毒分量也不重,所有目的都指向一个——

    让“云袖”在台上演完戏,将汝尘灭的事情栽赃给陆栖淮!

    沈竹晞眉头紧皱,满心烦乱,陆澜到底是什么身份,分别以来的这半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暗中的谋划者要如此针对他?那个女子假扮得如此之像,甚至殷景吾都没能区分出来,她又是谁,是什么来头?

    沈竹晞不得不承认,林青释说的话虽然冷酷,却是对的。

    须知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在场的都是些世家高门、说话有份量的人,只怕陆栖淮是叛乱之首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传遍整座京城。

    没有人会去关注事情真相是怎样的,在高亢的一浪接一浪的呼声中,所有人都像服食了麻痹神智的罂粟花,被蛊惑到疯魔,被愚昧地蒙蔽,引导向黑暗。甚至于,这股世之舆论大潮,浩浩汤汤,一步踏反就有粉骨碎身之虞。

    “你不要想太多。”林青释像是觉察到他内心浮动的火气,斟了杯茶递过来,“对方计划周详,就连跟随殷慈多年的金浣烟都出现在凝碧楼的队伍中,真不知道他们的触手还遍及哪些地方。”

    沈竹晞啜着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饮而尽:“真奇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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