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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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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奏章赶在宫门落锁前,递到了天子案头。时值天子身在太后寝宫,母子二人正在叙话,英奴在看完了折子后,一面移给太后,一面冷笑道:
  “母亲看这人多有手段,自己压根不用出面,教出个权臣来,他日后便可作帝师!”
  “咣”的一声,英奴将茶碗重重压在几案上,蔑然道:“这物证,大司徒替他师生寻的齐备,一台接着一台的好戏,朕眼睛且都不够用了。”
  太后应道:“皇帝莫要太心急,案子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大司徒一把年纪愿意折腾,随他去吧。”
  英奴抬头笑道:“朕不成想大司徒还能弄出这样的东西来,金龟玉鹤,童谣谶纬,水镜这一回要如何自救?成去非又要如何救他老师?朕要看看乌衣巷大公子的本事了。”
  两人一言一语,皆一一落入旁侧黄裳耳中,听得他面上渐渐发白,直到天子离了太后这里,他侍奉太后安置,方抽身赶回监栏院,喊来最心腹的弟子三宝,三宝平日只做打扫杂事,正因如此,行起事来反倒不招人眼目,黄裳郑重吩咐道:
  “你带几句话给成家,就说先生新添了罪证,大司徒不知从哪里得了金龟玉鹤,上头尽是谋逆之辞,请大公子万万要小心。”
  三宝口严实,是个闷葫芦,此刻也只是无声领命,却终想起一事,问道:“宫门落了锁,徒弟出不去。”黄裳想了想,道:“是麻烦,这样,你一早就出去。”
  翌日三宝在黄裳安排下冒雨出宫将话带到乌衣巷时,吴冷西亦想法通过建康狱小吏来到了建康狱的后墙。
  牢狱的景象,吴冷西实在是太过熟悉。
  然而从未像此刻一般让他觉得滞闷难耐,那狱官乃他会稽故人,见到他的那一刹,忙快步走来,低声道:“某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皆在公子身上,请公子长话短说。”吴冷西转身看他一眼,忽深深鞠拜下去:“先谢过了。”这狱官无奈叹气,随即往后退了出去,替他把风。
  吴冷西已一个箭步跨到狱门前,慢慢跪了下去,哽咽道:“老师!”水镜拖着一身桎梏,行动本已十分缓慢,加之腿疾严重,此刻听得动静,竟需半匍匐于地,一点一点往狱门这边挪移。吴冷西抬面见如此场景,一时心如刀割,热泪顿涌,一双手死死攥紧了木栅,待水镜方一靠近,隔着狱门托起老师胳臂,见老师一头凌乱白发,几不能言语。
  “子炽,你来了。”水镜轻轻拍了拍吴冷西肩头,“我有话跟你说,你听好了。”
  吴冷西牵袖擦拭了眼泪,黯然道:“老师请说。”水镜淡淡一笑道:“前几日,有人拿来金龟玉鹤,上面刻有一首‘帝非帝,臣非臣’的童谣,想必你是知道这童谣的,这罪证我始终未认,我知道还有一道复审,现下尚断不了案,不过你也清楚,这等罪证最能害人,因此,我想你为做一件事。”吴冷西听得面无血色,怔怔望着水镜,低喃问道:“老师要学生做什么?”
  “子炽,”水镜道,“我这一生,当行的路已经行尽,应守的道已经守住,是该走了,倘还有遗憾,便是不能与你们几人再朝夕相对。”
  吴冷西好半日才意识到老师所言为何,不禁跌坐于地,只是摇头:“老师勿要灰心,师哥定会救老师出去……”两行清泪滚滚而落,“老师为何存了这般心思?”
  水镜伸出手来,为吴冷西缓缓蹭去了泪水,他一生无妻无后,唯有爱徒几人,可慰生平,此刻更加释然,语调也便更加平和:“王朝覆灭,先祖那一辈亲族皆遭屠戮,我却尚能得天下英才教之,逍遥一生,如今只愿勿要误累汝等,日后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长灯,汝等前来相告平安,则吾愿足矣……”
  他忽然抬眸望着吴冷西,慈祥笑道:“子炽,复审前便只有这一次机会,听我的话,老师等着你。”
  吴冷西的一颗心登时便被抽空,在恩师用一种平淡温柔的语调要他亲自为其送上路,犹如当初在会稽深山的每一次谆谆教诲般,他的老师才是真正的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而他此刻只好似惊雁往后缩去,一双眼睛红透,几乎要泣出血来:“不,不,学生不能……”水镜拼劲残力按稳他双肩,静静道:“我事毕矣,你师哥的生机,才是生机,伯渊宏图未展,他的道已何其孤单,更不当困于此,这是老师能为他所做最后一事,我无国无家,了无牵挂,你倘不肯,我断不认你,子炽,去吧!”
  他手底一松,扭过头去,不再相看,徒留佝偻苍老背影半隐于牢狱戚戚的晦暗光线中,宛如一盏渐渐落尽烟灰的灯烛。吴冷西凝视那背影许久,他很想再去轻抚老师鬓上覆满的厚厚霜雪,仿佛随手一拂,年华倒流,他的老师便又是年轻模样,尽管他从未见过老师年轻的面庞。吴冷西终椅起身,不知是梦是真,眼前时而灰蓝,时而粉金,视线模糊得厉害,趔趔趄趄踏出了建康狱门,只在先前跌坐的地面上留下一抹割唇烹血的颜色。
  而几日后的一刻,建康狱中的嫌犯水镜在小吏再来收拾饭菜之际发觉老先生只闭目端坐于狱内,姿态平和安详,唯嘴角那一线漆黑碧血已然变色,小吏惶恐至极,一路跌撞发足奔了出来,叫声绵延了一路:
  “犯人死了!犯人死了!”
  司隶校尉朱治得到消息时,骇然大惊,心底直道坏事,水镜始终未曾认罪画押,复审亦还未展开,密不透风的牢狱内,罪囚缘何暴毙,有司查出内情并不困难:所送饭食中下有巨毒。
  结论一出,便是连大司徒虞仲素心中也是一沉,却仍镇定上书奏清事实。一时间,乌衣巷大公子的老师水镜先生在案件悬而未定之际,于狱中为人所害的消息传遍江左上下,矛头骤然间指向本案联合会审的双方:大司徒同司隶校尉两人难逃时人猜疑,亦难逃背后指摘。
  与此同时,建康的涝灾一如所料渐露端倪,成去非在窗前指点桃符课业时,抬首望了望依旧盘旋于苍穹的墨色浮云,一颗心亦觉得湿黏,桃符在一旁偷偷打量他有时,上前将大字拿给他看:
  横亘在洁白宣纸上的字迹,此刻看起来,也不过宛若焦枯的笑痕,成去非有一瞬的心悸,似少跳了两下,缓了片刻,方对着桃符清澈认真的眼眸道:“你进步了桃符,来,告诉伯父,近日都读了哪些书?”
  “伯父喜欢老庄吗?”桃符仔细想了想,“我很仰慕庄周。”
  当眼前垂髫幼童道出如此一句,成去非显然一怔,指尖轻抚着桃符的发顶,温和反问道:“你喜读老庄?”桃符郑重点了点头:“我愿如大鹏翱翔九天,可得自由。”
  成去非不觉失笑了,正欲再开口,桃符忽指着窗外身影道:“伯父,那人站很久了,真奇怪,他未撑伞,是您的客人吗?”成去非顺着孩子的指向,抬眼便看到了一身淋得湿透,于茫茫雨雾中也看不清神态的吴冷西。
  他本就清淡的笑容在一刹的思考过后,终凝结在嘴角。
  待婢子将桃符带走,吴冷西方进得门来,不及见礼,便重重跪倒在地,久久匍匐于成去非眼前,身子只是直颤,不着一言。
  成去非坐于案前,手中尚执一笔,微微皱眉道:“怎么,惹祸了?”说罢在桃符留下的纸上圈点他笔力未到处,“说罢,出了什么事要如此作态?”
  吴冷西不敢抬目看他,一颗心绞作一团,良久良久方咬碎了牙关,一字一泣道:“师哥,老师他,”吴冷西终还是缓缓抬起一张失魂面孔,已把唇咬破,“老师去了……”
  成去非手中笔尖抖了一下,落下犹如血泪的一滴,摔碎在幼童尚稚嫩的字迹上,瞬间化开,又好似婆娑花树的红艳蜃影,外面狂雨凌乱,成去非听见自己平静问道:
  “你再说一遍?”
  吴冷西垂下头颅,任由热泪肆意流下,无措至极:“老师去了,我是说,老师不在了师哥……”
  雷电下的枝干似要裂开,这一瞬,成去非抬起眼睛,眼前世界是黑的,手中的笔早折作两段,他浑然不觉,复又低下头来,眼底仍是漆黑一片,是的,他骤然失明,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一切才渐渐重入视线,他木木看向眼前人,问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吴冷西强忍悲恸,流泪答道:“只因是我亲手杀死的老师,所以我知道。”
  成去非瞳孔猛然收缩,吴冷西从未见他如此惊怖目光,心底说不出的绝望,自怀间掏出一把匕首来,颤颤捧到他面前,哀求道:“师哥,你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
  “说,”成去非一手撑于几案,只低眉死死盯着桃符的字,牙齿格格打战,用尽悉数精力忍耐着不发出一丝异样,“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手已痉挛,额头冷汗不止,吴冷西木然凝望着他,犹如梦呓:
  “老师说,复审前是师哥的良机,他说,他说,他了无遗憾,他无国无家,他无妻无子,他只愿师哥好,师哥的道何其孤单,他不愿师哥因他受牵累,他要为师哥做最后一事。他最后还说,师哥是万里长城,一切皆可待,”吴冷西痴痴自语般许久,眼泪忽又狠狠夺眶而出,“老师要我送他走,我不能不答应,我想好了,师哥,老师死了,我也不会活着,我弑杀老师,禽兽不如,不配再为人身,师哥,你杀了我……”
  成去非不等他说完,已扬手重重批在他面上,吴冷西脑中嗡得一响,就势往后仰去,嘴巴鲜血直流,却复又扑上来,跪在成去非面前,大声哭道:“师哥,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一道道清泪终从成去非眼中溢出,他颓然望着吴冷西,喃喃道:“子炽,你……你怎么敢……”他扶住案角,缓缓起了身,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径直朝幕天席地的雨中走去,雨如急瀑迅速汇集至他脚下,凌厉的闪电劈开万千顷雨水,打在他孤峭冷清的面庞上,成去非仰首望了望无穷苍天,心头恍恍惚惚浮上些怪异的念头:
  这样的雨,怕是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似是过了许久,他轰然倒下时,其实不过只是行了几步的距离,他身下的水洼中血线洇开,自胸臆而出的一腔疼痛,终融入雨水,渐渐划去了,似是从未存在过……
  这样的雨,确是他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雨。


第234章 
  琬宁得到消息时; 本正在发愁这梅雨不止,成去非的衣裳无论如何熏,都不甚满意,她一件件摆弄许久; 婢子突然过来传话; 言大公子昏厥,惊得她连鞋子也未提好,便朝橘园这边如飞奔了过来。
  情形并不算混乱,琬宁顾不上辨认到底都有哪些人在此间忙络,一径朝床榻疾步走去,见成去非果真躺在那上头,杳娘正俯身替他拭着额间虚汗,略一回眸; 向琬宁摆了摆手; 琬宁却自是胆怯,耳畔飘来低不可闻的一句“水镜先生已没了”她方寒颤颤打了个机灵,挪上前去; 望见他一张脸几无血色; 轮廓愈发明锐,心底才猛地疼起; 杳娘为她让出地方,只道:
  “大夫已来看过; 请贺娘子今夜守着他; 有事随时可传唤下人。”
  琬宁不语; 只去摸了摸他搭在外面的那只手,周围人何时退去的她一点不知,外头下了半宵的雨,寒漏声声,灯火幢幢,四下寂寥得凝固了般,他的眼角湿润,不知是汗是泪,琬宁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第一次明白他亦是那血肉之躯,并非金刚不坏坚若磐石。
  “人都走了?”成去非缓缓睁眼,低声问了句,琬宁不料他是清醒着的,一时间又喜又悲,见他欲要起身,刚伸出胳臂扶他,却被他轻轻挡开,“我自己动得了。”
  琬宁不无心酸,柔声劝道:“大公子还是歇下吧。”成去非置若罔闻,只靠在引枕上,复又阖目,一句话也不说,他面上是琬宁从未见过的消沉模样,知道无言语可安慰其心,遂只是无声抱膝坐在榻下,静静望着他。
  “琬宁,你回去,我想一人。”成去非嘴唇微动,似是懒得说话,琬宁明白他心底定是难过异常,面上却到底不肯泄露一分,自己方更为他难过,含泪道:“大公子,我在外间,您倘是要什么,尽管喊我。”成去非便再也不肯开口,手稍稍扬了扬,翻身朝内,整个人似霎时沉入了湖底般安静。
  一夜无眠,琬宁坐得身子酸麻,其间悄悄入内探望几回,却见成去非始终那一样姿势,看不见面容神情,直到天色尚不清不楚,赵器入室轻报道:“大公子,宫里来人下旨了。”琬宁愣了片刻,等赵器出来,兀自绞着帕子目光追随着他,眼中满是征询,赵器略一躬身施礼竟抬脚去了,随后进来两名婢子,琬宁等了半日,成去非已洗漱穿戴好,干干净净而出,面上亦复归寻常冷淡神情,他这个样子,便是琬宁万分熟悉的了,却似是不能信,怔怔看他朝外面走去,临到门前方回首道:
  “琬宁,你也累了,回去吧。”
  “大公子……”琬宁欲言又止,却想不出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成去非本都已转过身行去,听背后她唤这一声,又回头去看琬宁,只见她发髻纷乱,面上似留夜间压痕,一双情目中翻滚着千言万语,却也只管呆傻了一般望着自己,他亦是无言,撩衣去了。
  凤凰六年夏水镜牵涉谋逆一案,因水镜的遇害戛然而止,不得不草草结案。尽管天子敕旨中明言要求有司寄予一个定论,结局却仍如时人所料,此一事终与大司徒司隶校尉无关,不过方士诬陷、买通狱卒等等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一通说法,如此潦草,如此荒唐,竟也就此儿戏般结案,相较于蒋北溟一案,更无状可笑,便是如此糊涂的一桩公案,却让骠骑将军痛失恩师,时人无从得知那一代传奇高士自戕秘事,也无从想象乌衣巷大公子人前的如常面孔下隐藏着何样真实的情绪,乃至于成去非迅速重回庙堂亦无甚动作,时议不能不惊叹的同时,亦心存一份了然:
  凤凰六年的夏,洪水滔天,灾情已无可收拾,是否跟水镜的惊天冤情有关只在人口耳相传,而避无可避的是:千钧一发之际,必须有人出来主持局面,于天子,同样心知肚明,此一事,除却成去非,再无人可靠纯熟经验可靠身体力行可靠一颗己饥己溺心,来拿肉身抗衡天灾。
  因成去非回到台阁,同往日并无二致,一时间台阁各曹郎底下各部属官皆又是一派栖栖遑遑状,众人连于底下私议几句闲话的功夫尚不可得。大司农史青携都水台几位从官同成去非凑在一处就着一幅水利舆图商议许久,众人则在一旁各自忙碌,便是呼吸都要轻进轻出,唯恐打乱成去非思路,洪水自四面八方而下,建康周边流民无数,渐渐朝京中涌来,雨势不止,人势难阻,混乱之态越发明显,便是京畿人家,地势低洼者,业已毁家流离,更无须提稼穑田产悉数覆没。
  “李尚书说你前一阵来了台阁,你就眼看着闸口崩了?!”成去非忽看向史青,手指点着舆图,声气明显不善,都水台诸人无人敢出声,只彼此对望两眼,静待大司徒领受教训,却不意成去非又劈头问向这几人,“都水台也都是整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活在哪里的么?去岁的几项事务,折子写得天花乱坠,转眼一场水便冲得一干二净……”他话未完,留意到史青先前的副手杨风不在,转而问道,“杨少监呢?”史青面色一黯,低声答道:
  “杨少监前几日亲临救水,不幸被卷入洪流,至今未找到人。”
  成去非默然,杨风是跛足,当初为史青极力推荐破格录用,一直是史青得力副手……正想着,旁侧都水台一官员忽道:“录公,杨少监他是……”一席话未出,已被史青眼神制止,这人垂首噤声不语,成去非看在眼中,一时也不开口问,史青便把话岔开去,仍引成去非继续商讨修堤引流等事。
  直到议告一段落,成去非留下史青同都水台那官员,当着史青的面问那人道:“大司农看来有话隐瞒,你说好了。”这人觑了史青一眼,两头作难,史青则望向成去非道:“录公既回了中枢主持赈灾一事,我等自会尽力协助,还请录公勿再操心其他。”
  这语气听着耳熟,成去非一脸倦意:“我差些忘了,大司农同步兰石也是有些交情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像了。”史青听他声音暗哑,一双冷目此刻因面庞的消瘦而更显阴沉,史青本就因顾念他这连日来遭遇而不想再添他心事,此刻定睛看了他片刻,又下意识往四下看了看,心底叹气方垂首道:“先前的议案是呈给台阁了,可迟迟未见具体安置,仆射想必事冗,未能及时给准话,有些事下官做不得主。”成去非果无话可应,抬手扶了扶额头,轻轻摩挲着:“杨风的事呢?”史青面上陡然浮上几分伤感,眼皮动了动轻声道:“录公既一定要知道,我只有说实话,当日我不在场,只是听回来的随从说,与他一起去勘察的几位同僚,笑他残废,不知怎的起了口角,也未看清是谁推搡了一把,他便跌落了水,那些人站在岸边只管笑,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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