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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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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侃不过有意试探,大将军不必理会,只当全然不知,什么都无须做。这边越悄无动静,他那边越是猜不透,也不会轻举妄动,如此便好。”皇甫谧徐徐开口,大将军不免失望,嘴上却接道:
  “子静兄所言,恰是我所思,不过犹豫罢了,既然是这样,我听子静兄的。”说着拍了拍手,外头小厮呵着腰进来恭候。
  “子静兄大病初愈,本不宜随意叨扰,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彼此让了让礼,大将军亲自送出听事,只见皇甫谧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心底不觉惊诧,一场病下去,大司农仿佛忽然之间便老去,莫名让人感伤,他凝神看了片刻,方折身进屋。
  大将军脚刚落地,屏风后便绕出一人影,呵着腰略略一见礼,正是大将军的长史。
  “你都听见了?”大将军重新落座,姿势随意了许多。
  长史默默颔首,见大将军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拿起那玉如意,打着拍子敲那唾壶,那壶边已缺了个口子,让人不由想起先前每每酒后,大将军喜敲唾壶,动辄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眼下,不曾见饮酒,倒还是这个动作,长史心思渐清,只垂首道:
  “小人私以为大司农之法不妥。”
  “哦?说来听听。”大将军手底动作不停,力度却小了几分。
  九锡之礼,大司农借身体之由并未亲自到场,庙堂之上已有传言,云大司农与大将军日生间隙,多多少少,总是落人耳目,不过长史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几十载的情义,即便有隙,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趁势钻得了的,而这封信,大将军可是先让自己过的目……想到这,语气越发恭谨委婉:
  “大司农所言不无道理,可眼下形势严峻,非常之时便不能走寻常路,万事需谨慎才更好。”
  虽是几句废话,大将军却有触于心,却还是不动声色,只问:
  “长史可有良计?”
  长史听这话音,自觉火候到了,方道:“荆州地处上游,虽自有优势,可并不意味着建康就要受其压制,”说着打了个揖,“小人借笔墨一用。”
  大将军不知其意,便比了个手势,长史起身铺开一张宣纸,挽袖随即画出了一幅草图来,长河之上自西往东,只标注了三个地方:
  荆州、江州、扬州。
  局势一目了然,大将军盯着这简单到极致的舆图,半日没有言语,此图一举击中要害,直达心底,点破他早年所图,只苦于并无合适机由罢了。倘是此时能解江州之困局,是再好不过的了。
  荆、扬争衡,得江州者恒胜,倘江州在手,上游便受制于建康,这是铁定事实,谁都看得出来,至今江州都督仍是先帝年间任命的刘冲,此人出身一般,并无多大影响力,不过一条而已:刘冲同荆扬两边皆无交情,天子把重地交由他来坐镇,可谓用心良苦。
  荆州和江左世家都打过刘冲的主意,此人软硬不吃,竟也让人无可奈何,好在两头都得罪,倒也让人安心。
  他一个外姓都督,唯天子之命马首是瞻,确实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刘冲这个人,是个难啃的骨头啊!”大将军幽幽一叹,这人颇得儒家中庸之道,功绩不好不坏,谈不上升降,即便想要平级调度,天子亦会装聋作哑,力保刘冲,众人一时也动弹不得。
  长史目中忽露精光,往大将军身侧近了近身,低声道:“眼下正有良机……”
  大将军心底直跳,但听长史在耳畔私语一番,眼中渐布冷笑,一把顺起那幅舆图,对着光亮处,徐徐诵出那惯用的诗句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51章 
  凤凰二年初夏。
  荆州。
  刺史府的规格看上去未免寒碜了些,许侃便在这寒碜的府上住了近十年。
  自长史江彝建康遇害之后;许侃越发节俭勤勉。这一日;底下一众人起哄饮酒赌钱,不料忘了刺史大人喜随时查房;果不其然,许侃三两下便搜出酒器樗蒲等物;立刻悉数投了江,严厉儆戒道:
  “樗蒲乃牧猪奴戏;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言及此,不免联想荆州士人中亦染江左清谈风气,心底更是一股愤恨,不免就要多说上几句:
  “老庄浮华,并非先王法言,怎可遵行?君子当振衣冠,摄威仪;哪有蓬头銑足,自诩宏达的呢?”
  说的一众人面面相觑,抓头挠耳的;他们都是武人;哪里知道什么老庄浮华。看刺史大人负手而立,一脸的严肃,这两年大人老得快,须发花白,此刻随风而动,颇像个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加上刚才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莫名让人想笑,可谁又不敢真笑出来,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拿眼角暗暗瞥一眼,皆纷纷垂首杵在原地,一片鸦雀无声。
  忽听刺史大人指着一人道:“你是他们的上级,竟也带头,来人,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这人倒也利索,跪下朗声认过错,痛痛快快领军棍去了,剩下的自然更不敢言语,许侃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幽幽叹气:
  “今日荆州,来之不易,还望诸位各自努力。”
  说罢仍负着手举步去了。
  日子虽入了夏,劝课农桑之事却全然不能放松,许侃信步就要往田里去亲自考察,这边刚换了常服,就听天际闷雷滚动,紧接着长风骤起,定睛往西边瞧了瞧,只见墨云汹涌而来,到底是入了夏,天说变就变,无端念及建康那边大将军加九锡之事,兀自叹了一句:
  “世道无常呀!”
  这一语刚了,豆大的雨点斜箭一般射了下来,眼下是没法出去了,他起身正要去关窗,却见长史周密匆匆往这边来,大约是急了些,不意脚底一个趔趄,人便猝不及防趴地上去了,雨具也跟着被风刮翻,几下竟吹跑了!
  周密一壁忙着追伞,一壁拍打身上泥泞,见两者皆无功,索性随它去了,折身朝自己这边跑来。许侃不禁苦笑,见他一身狼狈跳进屋来,递了手巾给他:
  “令伯,何事这么急?”
  周密接了手巾抹了把脸,接着撩起衣襟立在门口拧水,三两下的事,也顾不上衣裳皱成一条绳,从怀中掏了一个油纸袋子出来,窸窸窣窣一阵,又抽出几封书函来。
  “都是建康来的。”说着递了上去,“这信和东西一块到的,东西我让先放后院了。”
  再过三日便是老母寿辰,前几日天子亲自下表贺寿,天恩既降,许侃遂连夜上了折子叩谢,哪年都没今年热闹,他生性节俭,乃是多年受母聆训所养成,往年生日,不过备些老母爱吃甜点小菜便过去,从未大肆张扬过,就连家母生辰,也无多少人知道的,眼下,怕是全天下都知道他许侃的老娘要过大寿了。
  手底这几封,有乌衣巷的,有大将军的,有张家的,倒也不出意料,千里迢远的,连带着礼物一点没耽搁都逆流而上送荆州来了,许侃咂摸一阵,把信刚放好,就听外头一个霹雷震天的响,室内烟乎乎一片,便先点了灯。
  “大人信看完了吗?”周密问,许侃正在遐思,心不在焉“哦”了一句。
  “卑职还有一事相禀。”周密一双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许侃这才回神,叹口气:
  “令伯你倒是说啊!”
  这周密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板一眼,非得一件事了才能往下续上第二件。
  “江州那边出事了。”周密说这话的语气,和方才的语气没什么不同,公事公禀,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出事的氛围。
  许侃并无多大反应,只顺手抄起烛台,往墙上那幅详尽无比的舆图上瞧:“难不成刘仓舒死了?”
  “真被大人说中了,刘冲被下属杀了。”周密无奈道。
  许侃滞了片刻,半仰着面,嘴巴微张,沉默一会,才扭头问周密:“谁杀的?”
  “一个不起眼的部将,据说刘仓舒有个癖好,喜睡人妻女,平日底下敢怒不敢言,这次兴许是气不过。”周密说时也颇觉难堪,一方大吏,非喜欢干这事,迟早要乱的。
  这个事,许侃多有耳闻,这刘冲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戒不了,如今出了这等事,也不是不可能,许侃心底嗟叹一番,才又问:
  “可知如今情形怎样了?”
  “刘冲一死,本来局势要乱的,可听说他手下一个名唤杜让的副将平日里很得人心,稳住了局面,眼下只等着朝廷发话。”
  外头忽照进一道闪电,一刹间,映得屋子雪亮,许侃登时心头一紧,喃喃道:“要变天,要变天啊!”
  周密不觉也上前凑了凑:“大人,新的江州刺史,得由朝廷来任命,眼下朝廷是大将军说了算,大人要多加防备才是。”
  加九锡,幼子封侯,乌衣巷成若敖不知是什么光景,眼下又恰逢江州生变,许侃脑中把诸事一一过了一遍,很清楚江州的优势已失,刘冲贵在中立,奉天子之命行事,不偏向任何一方,眼下,这天平要歪,大将军这是要逼他荆州清君侧吗?
  “乌衣巷成家父子皆避而不出,必有图谋,你我稍安勿躁,再等等看。”许侃捋了捋胡子,心下拿定主意,他得给乌衣巷成家去一封书函。
  “卑职听闻,太傅的病的确很重,不是有意避而不出,而是无奈为之。”周密面有忧色,许侃哼笑一声,已经开始挽袖磨砚:
  “纵然太傅抱恙是真,成去非又没病没殃,江左一众世家都病了?他们沉得住气,荆州自然也沉得住。”
  “可以大将军性情,一旦……必不容我荆州……”周密感慨摇首,许侃笑道:
  “令伯看得长远呐,但也无须太过忧心,令伯可还记得并州之事?大将军是有人事任命的权利,谁也管不住,不过,真到了各州郡,能不能服众还另当别论,人到了,是不是能活着再回建康,那可不是大将军能掌控得了的,要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便是人心呐!”
  说着下笔自如,也不过是你来我往寒暄的话,直到末了才附上一句真意,许侃再三斟酌,确定无误后,才把书函交给周密:
  “太傅倘真糊涂了,那也是天意,所幸成家还有聪明人,令伯只等看这一出好戏,不远了啊!”
  言罢意味深长看了周密一眼,待周密走后,一个人静静思量江州之事,很明显,摆江州一道,是为防荆州,许侃不由冷笑,目光无意落到一样东西上。
  一方砚山,先帝特命宫中砚务官为自己所造,犹记当日先帝言笑晏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贺词质朴有情,朕很中意。”
  彼时自己潜心向学一段时日,为先帝写的贺词,亲自执笔,得先帝褒奖,这一幕仿佛就在昨日。而先帝临终前,曾单独留他,执他手,费力说出的那几句,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忘怀了。
  “死本是无可忍之事,可朕忍着不死,便是等许士衡你,父皇曾言许士衡是厚道人,朕,朕亦深以为然,就把身后事交付于你,卿勿负朕也……”
  每每想起,许侃仍是止不住热泪长流,此刻再睹旧物,心底波涛汹涌,心意难平,不由走到那砚山前,反复摩挲着,外头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闪电雷鸣间或交替,更衬得室内一人,孑然相吊……


第52章 
  凤凰二年似乎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江州刺史遇害,很快南边传来消息;广州刺史林敏病故;徐州刺史田安摔破了头,昏迷多日;难以理政……英奴看着御案上一道道加急的密疏,心已麻木;既然刺史们抱团出事,他能有什么办法;眼下新一轮的人事任命,那是大将军该操心的事罢了。
  广州天高皇帝远,瘴气丛生,人烟稀少,派谁去无关大局。徐州刺史人既没死,朝廷也无需考量太过,不过是临时任命田安的左右手帮衬下就足矣。
  真正让大将军上心的自然是江州;大将军举贤不避亲,新刺史最终落到其妻兄朱宜身上,朝野并无反对的理由;朱宜素有好名声;颇具才干,外放江州,倒差不到哪里去。不过江州之地,此刻格外敏感,彼此心知肚明,也只能任由大将军步步为营去了。
  等入了秋,建康令宋胜迁豫州刺史,临上任前,奉大将军命,特来拜别太傅。这日宋胜换了便装,刚至乌衣巷,身后有哒哒马蹄声,转身相看,策马而来的竟是大将军!大将军一身劲装,手持弓箭,身后随行四五人,宋胜忙折身过来行礼:
  “大将军!大将军怎么亲自来了?”李胜不免惊讶,心里却不免诸多臆测,而大将军居高临下的目光已直直扫下来,只觉芒刺在背,宋胜自然不敢直视那目光。
  只听上头传来朗朗大笑:“安丰莫要多想,太傅病这么久,不来亲自探望我于心不安。我刚射猎归来,顺道而已。”宋胜听闻这才稍稍安下心,几步快走上了台阶去敲成府大门。
  门缓缓而开,探出半个身子来,福伯并不认得眼前人,只一眼瞥见那血淋淋的半条野猪腿挂在一人肩头,再看一行人装扮,隐约觉察出来者不善,不等福伯开口,已有人一个箭步跨进来,扬声喊起来:
  “大将军到!”这声音高亢响亮,福伯顿时醒悟过来,丢了个眼色给一旁小厮,自己率先跪了下去行礼。小厮早趁人不注意,飞似得往成去非书房跑去。
  径直推了门,碰巧小丫头端着砚台要去洗,登时撞得人仰马翻,东西掉了一地发出声响,小厮顾不得疼,歪歪斜斜起身,倚着门框喘气:
  “大将军……”小厮咽了咽唾沫,“大将军来府上了!还有,还有好些人……”
  成去非滞了片刻方搁下笔,并未说什么,整了整衣裳,又净了手,知道福伯在听事定已摆好茶水安排妥当,便往听事去了。
  行至半路,又见一人慌里慌张来报:“福伯让小的来催一催,大公子您来了就好!”成去非早等着这一刻,此时分外冷静从容,那边赵器匆匆而来附在耳侧低语几句,成去非思量片刻吩咐道:“让他在府前候着,大将军一出去,就让他进来。”
  成去非刚迈进前厅便连连拱手行礼:“大将军!”,又转向宋胜:“宋大人!”宋胜忙上前去还礼:“听闻太傅沉疴在身,大将军挂念得很,在下则是因为朝廷拜胜为豫州刺史,特来向太傅辞行。”
  “大将军和宋大人此刻还能想着家公,去非就此谢过了!”成去非做了请的动作,见两人皆无入座的意思,便就势往外引:“还望大将军体谅,家公重疾缠身,不得离床,请随去非到后院探望。”
  大将军面露不忍,只虚与委蛇一句:“既是这样,我等不好打扰太傅。”话虽如此,眼睛却朝后院方向扫去。
  成去非一脸凝重:“大将军亲自来府上探望,怎能不亲眼看一看家公?家公虽不在朝,却也挂虑今上以及各位同僚,倘家公知道去非不报,定会怪我失了礼数。”说着大步而去在前引路,大将军似乎犹豫了一下,瞥了瞥宋胜,宋胜忙道:
  “大公子所言在理,大将军,不如看一眼太傅也好。”
  “也好,我亦忧心太傅,伯渊,劳你带路。”大将军毫不客气地把客套话说完,一路彼此让了数次礼,才到了一处偏院。四下稍稍看了一眼,倒不失清净。
  待推门而入,刺鼻的汤药味儿直冲上来,竟呛得几人不由掩鼻轻咳,宋胜扫视一圈不禁皱眉轻问:“伯渊为何不开窗给通通气?这怕是对太傅也不好。”
  “家公怕风,因此开不得窗。”成去非挥手示意几个已吓得慌作一处的小丫头退了。大将军目送几个婢女鱼贯而出,绕过屏风,再看榻上成若敖,一时也愣怔住。
  榻上人形容枯槁,了无气息,远远看上去,简直不能分出生死。而有一样物件,赫然入目——当日所送虎皮,就铺在成若敖身子底下……
  宋胜自然也瞧清楚了,面色变了变,只见成去非已轻步靠近床榻,跪在一侧,柔声唤道:“父亲,大将军和宋大人来看您了。”
  大将军便目不转睛紧盯榻上之躯,许久,成若敖仍无动静,只时不时从鼻中重重呼出一口气,成去非仍在断续跟他说着话,大将军渐渐等得不耐烦,忽听一阵声响,只见成若敖不知何时已涨紫了脸,喉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请大将军回避,家公被痰堵住了!”成去非一脸急色,匆匆错身而出,唤来两个婢女。大将军只得立在屏风外,里面一阵忙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慢慢又没了动静。
  “太傅,太傅这到底是怎么了?”宋胜看在眼中,不禁喃喃自语,心底一阵叹息,嘉平年间镇守西北数十年的成若敖如今英雄迟暮,同样教人伤感。
  “家公病得突然,去年刚出了伏天,手抖目眩,并未留意,后来竟中风失语,请了无数大夫,不见好转,却越发重了。”成去非声音黯淡,袖口不知何时已挽起,胸前已沾了大片污迹,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
  大将军已看出眉目,心下算着成若敖不见得能熬过这个冬天,想到这,不免有丝兴奋,将死之人,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呢?再看成家三子,全都窝在这四角天空下的乌衣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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