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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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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舍附近有一水域颇广的湖面,两岸兰花正开得盛,又有鲜美芳草,不失游春好去处。
  “好大的胆子啊!”
  遥遥闻见这么一句,很快就有几个家仆打扮的小厮气势汹汹而来。
  这岸边本是一众渔夫模样的,在弯腰撒网,一旁还放着蓑衣斗笠,抬腰看见来人登时变了神色,面面相觑,手中的网不觉脱落。
  小厮们骂骂咧咧来到跟前,不由分说,便拎起那地上的半篓子鱼,倒竹筒般又倒进了河里,篓子也顺势扔了河里。
  这几个渔夫眼睁睁看着篓子半浮半沉渐渐飘远,脸上讪讪的,正欲说些什么,只听为首的小厮厉声道:“这些鱼器都没收了,令各罚绢十匹!再有下次,便送你们进大牢!”
  渔夫们不敢出声,只拿眼角瞥来瞥去,裤脚挽得老高,还不曾放下。
  “看什么看,你们这些贱骨头,总想着偷摸占些好处,不吃些苦头,便不长记性!记住了,下次就等着蹲大牢去!”为首的这个斜睨着眼,冷哼一声,打了个响指,示意散了,猛然抬首间,瞧见顾曙,面上惊疑半晌,只琢磨着看装扮气度定是哪家公子,却又面生,不敢造次,垂首稍稍见礼,才又走了。
  剩下的这几个渔夫倒沉默得很,也跟着去了。
  琬宁看得满腹狐疑,仔细打量了四处:明明就在郊野,这一处水域不算小……
  迎上她征询的目光,顾曙并未避开,却也没打算解释,琬宁这才忽想起那些小厮看他的神情,明显骤然间就换做恭谨,低眉顺眼的,便悄悄瞟了一眼他腰间那明晃晃的配饰,这一瞬,早落入顾曙眼中,她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便笑对道:
  “贺姑娘一定在疑心他们为何对我这般客气?”
  琬宁脸一热,他说话极温柔,简直贴着人心开口,并未带任何责问的意思,也无半点调侃,琬宁腼腆笑笑:
  “不是,那些人应该不认得公子,只是见公子□□气度,猜出一二,所以才不敢无礼。”
  顾曙见她娇羞轻语,便无声凝望她片刻,浅浅的笑意自嘴角散开。
  “他们虽身份低贱,却最会察言观色,方才所行,不过亦是生存之道罢了。”轻飘飘一句,似含悲悯,琬宁听出另一层意思,低声问道:
  “他们是哪家府上的下人对不对?这片湖面,不许百姓捕鱼对吗?”
  她和那些人一样,也许本出身低贱,可终究是养在高墙大院之下,受诗礼教化,并不曾真正见过多少世间百态,早前吃过的哭苦,化成钝痛,日子一长,即便再回忆,也带了些恍惚的意味。
  但到底哪里如此敏感,她自己也说不清,问话时神情便与平常有异,顾曙没想到她在上头留心,不否认,也未多说什么,待过了桥,亲自扶她二人上了马车,目送出好远才背琴跃马而上。
  车子驶入乌衣巷,便放缓许多,等稳稳停在成府门前,小厮利落翻身而下,忙给打了帘子,这边琬宁芳寒刚呵腰出来,就听见后面哒哒的马蹄声清晰落地。
  原是成去非刚下朝归来,琬宁芳寒只得默默往一旁垂首站定等着行礼。
  光是听到那细微的一番动静,琬宁一颗心便控制不住狂跳,仿佛他整个人无处不在,先前和顾曙相处还算自得的心境一下荡然无存。
  成去非轻扫两人一眼,兀自提步上了台阶,忽想起刘二哥那事来,扭头对后头正在扯缰绳的赵器道:
  “你把刘二哥找来。”
  余光瞥见琬宁一双眼睛直落在自己身上,眼眸便一定,漠然看着她:“贺姑娘也有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听得琬宁白了脸色,目光收回不及,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断续点了点头。


第65章 
  她那点子痴心,成去非渐渐察觉;只当她是少女情窦初开;哪里懂何谓男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朦胧意念;投错了人自己也难能知晓。到底是怀春少女,再无声无息的;可那脉脉的眼神总是破绽百出。
  他这话本意在告诫,这里是乌衣巷;出不了江左的规矩,她这么痴痴呆呆地把目光一股脑放他身上,未免太过,她更该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
  可竟真的有事,成去非难免意外。
  “到橘园来。”他头也不回踏步朝前去了,琬宁依言跟着;衔着一颗囫囵的心,还在想自己怎么就木了一般,只晓得点头颔首;这会又不敢说其实无事可说;不过自己心慌胡乱点了头。
  她手底还拿着赶车小厮给她们采的两捧野花,此刻攥在手中,尽显多余,只能随手往小径上一丢,没想到一落地,花全散了架,成府向来爱整洁,到处一尘不染,这么一来,倒显得异常刺眼了,琬宁只得猫着腰,咬牙悄悄蹲了下去,好不容易攒到一处,慌忙起身赶了上去。
  他是往木叶阁去的?
  可成去非并未停留,而是自另一壁进了一道月门,琬宁才了然,原来木叶阁相邻处还有个园子。
  这才想起他书房烧了,看这园子不大,想必也是临时应付的。
  一阵翰墨书香迎面而来,成去非一壁净手,一壁问她:“何事?”
  琬宁心下犹豫要不要把今日见闻回禀给他,目光便纠结在他身上,话还不曾想好,心头起了一阵惆怅,略略有些爱慕:他做何事都是这般从容不迫,一日有一日的精神,一日有一日的分寸,好似从不会做糊涂事,又好似生老病死同他都无半点瓜葛,他只需步步行,走他自己的路而已。
  正想着,只见他竟端着个烛台朝自己走来,何时点亮的,她竟也不曾着意。
  外头天色正好,离落日时分还早着。
  成去非把烛台塞至她手中,离她极近,近到空气中全是他熏衣的味道,清清淡淡,且混着烛台的烟火气,琬宁一时只觉得呼吸都透不过来。
  “这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成去非语透不快,琬宁却听得云里雾里,因他近身的缘故,耳红心跳,不敢抬眸看他。
  听他冷笑一声,琬宁肩头轻轻抖了抖,一阵局促,手不觉倾斜几分,豆大的烛泪顷刻间滴到手背上,痛的她惊呼一声,烛台应声落地。
  成去非俯身缓缓捡了起来,淡淡说了句:“烧手之患,不知何时便突然而至,”说着目光移到她身上来,“贺姑娘想好要对我说什么了吗?”
  琬宁错愕抬首,并不解这话中深意,心底突突直跳,眼前这双星目别有意味,她却不能与之相通。
  一想到这,似乎浑身都陷入了不能说的悲哀里。
  “还没看够么?”他话音陡然冷下来,眼睛里的锐意向来能伤人。
  “那就一次看个够再说。”成去非折身往书案旁去,撩袍而坐,也不再管她,好半晌,琬宁才堪堪回神,想通他那话中暗示,一时又羞又愧,仿佛心事被人毫不留情一语点透,偏又无从解释,唯有深深垂首,声音蚊蚋一般:
  “我今日出府,见有百姓打渔,却被罚绢,没收器具。”
  成去非手底狼毫正舔墨池,不停手,也不说话,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有心晾她似的,琬宁不敢擅自多议,但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恐怕就这么打住,又要引他冷眼。
  “可……”琬宁脑中纷乱,索性闭了眼,咬牙说下去:“那些人不是官家,却行官家之权,郊野之湖,乃自然造化,世家……”
  未出口的话到底被她咬紧了,继续说下去,便招他忌讳。
  坐上成去非遥遥投来一道目光,寒意迸散:
  “怎么不说了?我只道你迂腐幼稚,倒也学会看人眼色,世家?你还知道妄议世家僭越,看来没蠢倒无药可救。”
  他一下看透她顾虑为何,琬宁登时涨红了脸,彻底噤了声。
  她刚开口提及,他就已知道所为何事,江左乱象,这种事并不出奇,可由她之口,猝不及防就说到他心坎上去,实在让他意外。只是眼下,时候欠佳,这个她自然不懂,却也不枉费读这么些圣贤书,自有憨直之气,成去非以手支案,扬起下颚,道:
  “既没忍住吐出半句,姑且说完。”
  态度又矛盾起来,琬宁哪里还敢开口,手背还*辣痛着,一时蹙眉不语。
  成去非冷笑道:“也让我听听你读书人的明见,说吧,再不说,就是矫情了。”
  话里夹枪带棒,面上自然也不会和霁,琬宁无法,果真只补了半句:“不该与民争利。”
  “你抬起脸来,看着我。”成去非好半晌才对她道,红晕自琬宁脸颊散开,满面羞怯谨慎扬起了视线:
  因有些距离的缘故,只觉上头坐了具不容侵犯的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像,没半分感情,只冷冷俯瞰众生。
  偏这像又于冷然中熠熠生辉——他面容上两道浓墨般的剑眉,斜斜飞入那光洁如月的双鬓间,是造化的眷顾,这般美。他亦明明那般年轻,却好似活了千年般久远。
  “多少该懂的人不懂,你……我小看阮姑娘了。”他说得平静,话中前后跳跃太大,却也不管琬宁如何想,徐徐起了身,走到她跟前,握住那只本因疼痛微微蜷缩的手,扬至眼前,垂首看着,分明感觉她身子直颤:
  “这双手,是用来读书立言的,不该轻易受伤。”说着着意留心放下,“回去吧,我让人给你送药膏。”
  隐隐的抽疼此刻仿佛不是来自手背,而是心间了。
  只此一句,琬宁脑中荒唐的念头更甚:大约可以守着这么一句过完余生罢,然而,他仍是那具像,自己永远也无法触摸到真实温度的一具像。
  出来时,正迎上赵器带着个粗实的汉子朝这边走,赵器见了她,赶忙见礼,那刘二哥便也学赵器的样子,目光却一直追着琬宁,赵器轻咳一声示意,刘二哥回神,感慨道:
  “府上人都跟画里的人一模一样!”
  他是市井粗人,说话直来直去,倒没什么不敬的心思,不过看到了有话藏不住罢了,赵器不跟他计较,尤其是司马门那一役,倘不是他忠心奋力护主,大公子才能平安无虞,脑中回闪当日情形,心潮又是一阵翻涌。
  到了橘园,成去非正兀自负手而立,就在那株橘树下,一侧有婢子正在奉茶,悄然放在了边上圆石桌上。赵器上前行礼,刘二哥一见着成去非,神情自然就恭谨了起来,也不敢四下乱看,跟着唤了声:
  “小人见过大公子。”
  成去非转过身,端起茶碗,轻轻划了划碗盖,漾去浮沫:
  “你不肯留禁卫军?”
  话题单刀直入,赵器便自觉退至一侧候着。
  刘二哥搓了搓手,闷声道:“小人想干回老本行。”
  “怎么,十全街上的百姓还记挂着你那身杀猪的本事?没有你不行?”成去非细品茶盅清味,口齿间尽是清香之气。
  刘二哥尴尬笑两声,硬着头皮道:“小人是个大老粗,大公子对小人有恩,小人能为大公子做的,不过拎剑砍人,如今大公子没什么危险了,小人想,还是走吧。”
  说罢,忽想起什么,一阵警觉,连连又道:“小人绝不会提同大公子有半点关系的事!”
  赵器听得心中一动,不禁朝成去非望了望,成去非慢慢放下茶碗,低笑一声:
  “整个江左都知道我阴养死士,你说与不说,并无区别,我向来赏罚分明,却也不肯强人所难,你真想走,我不留你。”
  刘二哥不想他答应得这般利索,再想起往日种种,忽“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饶是这么壮实的汉子,震得青石板直响,赵器听着都觉得疼。
  “小人,小人不会在十全街杀猪了,小人会带着老娘妹妹,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安定下来,待妹妹嫁了人,给老娘送了终,小人再回来报效大公子!”
  忽如其来的一番肺腑之言,成去非已听明白个中深意,把他扶起来,无声拍了拍其肩头,默默点了点头。
  “小人还有些话,走前想同大公子说,”刘二哥咽了咽唾沫,目光一直追随着成去非:
  “小人知道这里头不少是些亡命之徒,有人是真有本事,不像小人,只一身蛮力罢了,有人也是真心回报公子,可,可”刘二哥顿了顿,仿佛在寻求更恰当的说辞,直憋得一张脸通红,才继续:
  “可您不能什么人都信,用俗话说,就是,有人总是喂不熟的,我有一日夜里头闹肚子,”说到这,脸上又是一热,他是吃太猛狼,冷的热的拾掇了一肚子,后半夜便翻江倒海闹了起来。
  “一时发急找不到地方,就胡乱跑个黢烟的角落方便去了,不成听见有人半夜不睡,在那扯些有的没的,小人只猜其中一人怕是出身好,因为他说了好些,小人什么都没听懂,只记住一句”尔等奇货可居“,另一人说话声音太低,隐约提及日后日后如何,又说什么过河拆桥,
  正听到这,小人没憋住,忽然就放了串屁…”
  本叙述得好好的,刘二哥冷不丁插上这么粗鲁的一句,听得赵器面上都有些挂不住,只见成去非仍只静静听着,完全不以为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两人受了惊吓,凶问了句‘什么人’,小人也不傻,忙着装醉,半边裤子没提,吐了一地,那两人好像看了小人半晌,才走掉,小人后来回了营房,待到天明,逢着人来查问昨晚谁醉了酒,小人虽不机灵,但也总觉得不大安心,所以才……”
  他稀里糊涂光以为是要报恩,可真经了司马门一事,才知道什么是刀口子上走,再不懂宫闱血腥,可也变得异常敏感起来,想到家里老娘姊妹,才知道后怕。
  方才那番话,也学得颠三倒四,不是很清楚,但他莫名就相信成去非听得懂,一气说完,心里也畅快了,这一走,似乎也走得了无牵挂了。
  成去非命赵器备些财物,亲自送刘二哥出府,一人在园中陷入了沉思,日头渐已西斜,将他一道孤影拉得长,直投到这头窗子底下。


第66章 
  凤凰二年夏,前大将军一案尘埃落定;大将军一职暂时空缺出来;仿佛那位置便是坐实谋逆的一柄利剑,众人心照不宣退避三舍;任由它兀自闪着寒光。
  成去非等一众人,作为钟山之变的头等功臣;自然也是一一加封。成去非迁尚书令,本有加“录尚书事”一条;却被他委婉辞拒了。因此落到太尉温济之头上,太尉德高望重,加持“录尚书事”确实众望所归,不过众人心底也清楚,太尉年高,必不长久,至时是何光景;一时前途难测。
  太后日夜在佛堂为亡灵超度,死的那些皇族,只当是为先帝亦或者追溯到祖皇帝那里;算是陪葬;太后并不以为意。大将军既已身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是英奴从江州带来的眉婳婳,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那女孩来路不明,又和前大将军多有瓜葛,而身上的一股野气,更让人觉得不成体统。太后见英奴日日缠绵于龙榻,红绡帐里偶一乍泄无限春光,羞得殿外宫人们连近身都不敢去伺候。
  如此形状,太后不由暗自叹气,知这种狐媚妖术,非世家女儿们能敌。怕皋兰沉心,少不得传来同自己一起用膳,品茗赏花,皋兰面上看不出异样,而云妃更是淡然处之,乌衣巷周文锦,则索性称病不出,一时太后存了邪火不能泄,便冷着英奴。
  “娘娘,今日盘何发髻?”身后梳头的诗画手握一捧青丝,低声询问。
  “换个样子即可,不要和昨日重复。”皋兰笑吟吟对着铜镜,等诗画盘好发髻,正欲插簪时,自己拈起新采的牡丹颤巍巍往发间插去。镜中人雍容,人同牡丹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诗画看她每日仍精心装扮自己,朝气蓬勃不减河朔当年,而今上已多日未来乾元殿,心底一时怅然,眉眼间染上些丧气。皋兰自镜中看见她神色,微微一笑起身。
  “园子里新开的花,采一些送几位妃嫔那里去,眉才人那里也送。”皋兰淡淡吩咐,诗画心里虽不情愿,仍低眉答应着出去了。
  眉婳婳自有动人处,自己若是男人,也会觉得新鲜。皋兰不无嘲讽想道,至于出身贫贱,倒是恰如其分,她身后了无根基,总比江左这些树茂根深的要好。心底虽也有酸楚的时候,可脑中却清醒无比,来日方长,她等得起。
  端午汛至,暴雨接连着倾泻而下,整个建康白昼如夜,很快秦淮河水位上涨的折子便连夜送入宫中。眉婳婳半只白皙手臂从帐中伸出来,接过宫人所递奏章,扯过一缕轻纱裹住滑腻的身子,俯下身子轻轻咬着英奴的耳朵:
  “秦淮河发水呢,今上不管么?”
  英奴并不睁眼,顺着光滑的脊背一路掠夺下去,只低低地笑。
  “婳婳说呢?”英奴一个跃身把她压在身底,眸中似燃冥火。
  眉婳婳娇笑轻躲,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折子里说大堤有险,上头是世家的地,下面是百姓的田,今上说淹了谁的好?”
  英奴凝视着身下人,不禁伸出手来轻抚那柔嫩脸颊,语气如水中鱼:“朕听你的。”眉婳婳便咯咯笑起来,拿掉他的手,让他依着自己胸口,语调温柔起来:
  “今上只管把这事交给成去非。,他如今不是尚书令么?文官之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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