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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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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儿刚进来,便瞧见琬宁正弯腰往奁盒里装什么东西,仔细辨认两眼,竟是男子所佩的香包,不过还没完工罢了。
  四儿遂朝园子里张望一番,会心一笑,这位贺姑娘心之所寄,定是她们大公子了。
  而琬宁怔怔注视着手底这物件,心底又觉甜蜜又似带忧愁,竟不舍得放进去,犹豫半日,掏出自己的帕子,仔细包了起来,一并置于袖间才安心。
  出来时,成去非伸手扶她上车,琬宁不敢用力,一颗心就跃在喉间似的,刚借力上去,没想到袖间东西滑落,她并未看见,只钻进马车,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成去非俯身替她捡起,只见帕子一角露出那香包半边,是男子所佩之物,他顿了片刻,仍给裹好,待坐到她面前时才道:
  “贺姑娘的东西。”
  琬宁见此物,脸大红,接过后便紧紧攥在双手间,一副局促模样。成去非面上自是难言的神情,低声问了句:
  “贺姑娘有钟意的人了?”
  如此直白的问话,琬宁更听得坐立不安,紧抿着唇,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倘真有,不用羞于启齿,府上自会为姑娘出一份力。”成去非不咸不淡地仍继续着,琬宁闻言,张皇抬首,一脸的失措,尽落成去非眼中,他心里到底是有数,静静同她对视,也不避讳。
  只听他低笑一声:“姑娘的意中人,就在眼前,是么?”


第74章 
  琬宁被他骤然点破心事,听得身子发紧;漫出无限羞怯;又夹杂着莫名的愧意,竟默无以对;好半晌,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矢口否认:
  “不是;我对公子不敢作非分之想。”
  这措辞,模棱两可间尽是不诚。成去非见她手中物攥得愈发紧;便伸出手,把琬宁一只手握于掌间,只觉那头一颤,意欲抽身,随即用了几分力,仍紧紧抓住不放,琬宁拗不过他;整个人都在轻颤不止。
  “我且问你,这个时候,比你幼年在书房;你的兄长或者是其他长辈执你手授业时何如?”成去非依然凝视着她;琬宁不解其意,觉得那目光无处不在,压得她抬不起头。
  “你读圣人之书,自然知道孔子所云‘好德如好色’,孟子言‘食色,性也’,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贤贤易色,乃人之本性,圣人言情言理,《关雎》里头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反之亦然,这是圣人决不欺人处,你却要说不敢作非分之想,难道真不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有意拿儒家的话逼她,可一番言辞正色下去,任是有再多柔情蜜意,也冷却人心,琬宁发觉他说起教来,竟远甚那些儒生,亦能作长篇大论。
  不觉间,成去非已放开她手,“发乎情,是不能不喜,止乎礼,即如此刻,你我对坐,不及乱言,才合圣人之道,不过,姑娘既不是中意于我,也好。”说着迎上她缓缓抬起的脸,微微蹙了一下眉:
  “我本不想提此事让你难为情,但大夫说你郁结于心,困顿于情,我亦有不忍心处,你倘是男子,我大可带在身边历练,当有作为。”
  他这一席话,倒是出自真情实意,他甚少言及私人情感,更喜公事公办,此刻同她讲了,不过想要划清界限,于她,也是大有益处,死心这种事,还是趁早的好。
  “你随殿下来府上,身份界定也未尝不能改,如今,既已到出阁的年纪,我不能再因私心留你,你放心,我答应你,定会给寻一门你自己愿意的亲事。”
  成去非自觉生平头一次对人好言好语,极有耐心,却见琬宁目中渐露哀伤,她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终喃喃轻语道:
  “我本无贪心之念,可公子您却有碎玉之刑啊!”
  这一句是伴着热泪一起落下来的。
  直刺得成去非面上不自在,这不是他的不忍心处,而是极残忍面,硬生生要折断她念想,他本可以佯做不知,无须点破,可一场病,偏让他唯恐她情根深重,她既有身世之苦,再添红尘嗔怨,不过雪上加霜,会伤了自己。
  而她,应再通脱些,既是阮氏唯一传人,去著书立言,留下吉光片羽,才是真的不负阮家教诲。
  “琬宁,”他不禁唤她乳名,斟酌着措辞,“来日方长……”话到一半,琬宁忽轻声打断他的话:“大公子,我懂您的意思,谢您替我想的长远。”
  外头小厮一声长吁,原是到了乌衣巷,成去非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先行下了车,伸手等着扶她下来,却见琬宁小心靠着马车横木,自己下了马车,欠身行了个礼,便要抬脚入府,成去非一把拉住她:
  “倘是觉得那些话不中听,便当我失言没说过。”
  琬宁心头一酸,不知他此刻又作此等温存语为何,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冷酷之意,还是其他,便轻轻挣开手,低首朝前去了。
  只留成去非一时伫立在那,心间也惘惘,身后忽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正是步芳。
  “大公子。”步芳见了礼,见他神情游离,便又添了句:“卑职已听说,上头的林子,乌衣巷的确有圈占的打算。”
  成去非收回思绪,念及前一日赵器所报,便往书房方向走:“去里头说。”
  造园子的,打棺木的,各色明目,林林总总,成去非想不出但凡有些好处的地方,还有没被占的。
  早年他在会稽,江左大族们尤喜会稽的秀美,庄园产业遍布其间。他母族沈氏的园子更是数不胜数,为会稽之首。时至如今,他仍记得那处建在翠隐峰半腰的山庄,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大公子,这事一时管不得,退而求其次,倒有一法,”步芳看他凝神,不知他是否还在听,刻意顿了顿,待成去非目光投过来,才继续道:
  “其实林子也不是不能砍,毕竟用处多,只要砍的有度,及时补上新的树苗,还是能留住土的。”
  “何为有度?谁来定这个度?谁又来守这个度?上头林子不能再伐了,此时不止,难道要等着明年再发水?”成去非很果决,“至于新苗,回头拨钱买了种上,十年树木,不是朝夕长起来的。”
  步芳只得硬着头皮道:“您本家几位族亲也打算新造亭子,卑职去考察时,正巧碰见了下人们……”
  “那正好,就从他们开始。”成去非看他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说:“你只管跟我说实情,有法子就说法子,不要总是苦着一张脸。”
  一语既了,一些事忽就翻入脑海,成去非眯了眯眼,一时沉默。
  “卑职其实是想说另一事,不知大公子是否知情。”步芳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倘是别的事,他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只是一牵扯这些大姓世家,那话,总觉得辗转不顺。
  而如今情形,竟似乎件件都能和江左扯上干系了。以前那大将军在时,怎么没这感触呢?步芳小心开了口:
  “卑职斗胆问一句,前大将军伏诛,他那些园子都去了哪儿?”
  成去非听出蹊跷,以步芳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过问职责之外的事情。
  “按着旨意,都充了公。”
  “大将军可有一处园子叫听雪园?”
  成去非心中一动,这听雪园是前大将军名下三大园之一,久负盛名,江左园林的典范,当初还不曾审理案子,今上便要把这园子赏他,被他推辞。步芳知道这园子,倒也不足为奇。
  “卑职和伐木的下人闲聊时,无意得知,这些材木要送听雪园,那里头的燕子楼,要重建。”步芳这才说得顺畅起来。
  成去非顿时起了警觉:“哪家的人?”
  “温家。”
  成去非一时竟又无话可说,太尉自摔折了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能否熬得到冬天都还是未知数。前几日去探望,太尉果真是糊涂了不少,仿佛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几个月前那还算硬朗的老人,转眼已作苟延残喘。
  有些事,怕是要等到故人长绝了。
  那些园子,精巧豪奢,他怎能不知众人的心思,当初的打算是让富商竞价买下,钱充国库,江左虽富庶,富庶的是哪些人他却最清楚。而来日方长,国库空虚,他不能任由下去,就像这场暴雨,竟就让他彻底体会没钱的短处。
  “我知道了。”许久,成去非才接上话,再看步芳,却留意他神色忽扭捏几分,便问:
  “还有何事开不了口?”
  只见步芳动了动,似乎想从怀中掏出什么,却又止了动作,颇为腼腆的模样:
  “大公子,卑职,卑职老母先前托大公子给卑职说一门亲事,卑职,卑职……”
  成去非看他吞吐异常,和平日完全迥异,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看中哪家姑娘了?”
  步芳脸竟一红,遂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原是幅画卷,用红绳仔细打结系着,步芳善丹青,难不成把姑娘画下来了?成去非打量他一眼,淡笑道:
  “你今日原不是为了来给我说上头林子的事。”
  这话说得步芳脸更红得像虾子,否认不得,又承认不得,只把画卷小心解了:
  “卑职斗胆,那日在府上见到一位姑娘,心……甚悦之……遂,遂把姑娘的模样画了下来,卑职并不知姑娘姓名。”步芳其实已暗中打探,府上的姑娘皆已出阁,倘万一是府上的姑娘,他便是再有爱慕之情,也断然不敢提出来的。
  成去非垂眸扫视,暗自一惊,那画中人模样,分明就是琬宁,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仿佛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再抬首看步芳,满面抑制不住的欢喜之情,脑中只不明白,步芳是如何认识琬宁的?
  “你怎么认得这个姑娘?”成去非看着那画卷问。
  步芳老实答道:“有一次在府上桥头,偶然遇到,卑职,卑职见过那姑娘,便,便再难能忘记,斗胆来求大公子……”
  他一脸的恳切,满含期盼地望着成去非,成去非避了避目光,心中一下犯难,这才方对自己同琬宁提及的婚事云云,有了一丝悔意。
  “步芳,这位姑娘确是我府上的人,只是,”成去非顿了顿,“男女之事,两情相悦总最佳,你且先等一等,待问过那姑娘的意思,再给你回话。”
  照理,倒也不是什么重话,却听得步芳一阵难堪,仿佛自己冒失心急,到底有几分不宜。但这些日子,揣在心头,也的确是日夜难熬,十分记挂。
  “卑职听大公子的……”步芳尴尬地收起了那画卷,起身行礼,“卑职就先,先回了。”
  目送步芳退出去,成去非一阵头疼,只得抽出书架上一沓简册,揉了揉眉心才翻阅起来。外头天色不知不觉暗下去,来人悄然无息,他自然察觉不出。
  等他抬笔写字,余光才瞥见人影,见公主冷冷清清立在门前,正注视着自己。
  烛光映墨,浓不可化,眼前人倒有几分不真实,成去非垂下眼眸浅浅一笑,模糊得很:“公主有事?”
  “我近日读经,不解处甚多,因此,欲去庐山一趟。”公主依旧远远地立在那,“劳烦你打点行程所需,我亦欲给庐山精舍捐些钱财,也劳你费心。”
  听之不禁暗叹,他清楚她是从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不过是拿好了主意,他照办而已。而捐钱一事,不是公主独好,成去非心底又有所触动。
  “我会安排妥当,公主勿念。”话也简洁,外头夜风渐起,有声音打着窗纸,成去非目送公主身影离开,怔思片刻,忽念及韦兰丛来,那人来去遽然,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连带那早夭的女婴,都一并是不真实的,就好似飘然而去的殿下,似乎同他也无半点瓜葛。
  真正有牵连的,竟是那位阮氏留下的孤女,成去非不禁起身朝外头走去,他如今仍没从橘园搬走,一墙之隔,便是琬宁居所,他抬首,仰面看着漫天的繁星,心底不住思量,他到底要如何跟她开口?又如何应对步芳?他本是出于关心,替步芳老母亲分忧,眼下,实实在在变成他的忧了。


第75章 
  橘园的长灯注定又要燃一夜。
  成去非的觉自钟山一事后,比往日更减;他本就是少眠之人;如今,夜间揽衣斜卧榻边;有时不到一个时辰,就要醒;他也自知这般下去;自己纵然是铁打的利器;也会损坏,便听了杳娘的建议,每日服安神汤,似乎也有些功效,可亦有难以成眠的长夜。
  “兄长;”去之立在门外行礼;成去非抬首看了他一眼;手中笔滞了滞:“去之;夜深了,为何不歇息?”
  去之笑了笑;走上前来:“我见灯还亮着;猜兄长还不曾安置,遂想来找兄长叙话。”
  成去非闻言便把笔放下,动了动筋骨,换了个姿势,比平日随意些:“少年之人,要善养精气,以后不要睡太晚。”
  烛影里,兄长面容轮廓分明,便是一身布衣亦难挡其神秀天姿,去之愈看愈仰慕得紧,更觉放眼江左,真是无人能出兄长左右。
  “怎么了,去之?”成去非见幼弟的目光入神,灼灼闪着。
  去之轻轻摇首,目光落到案几上,兄长手底摊开的正是《汉书》。
  成氏自有一套家学传统,其子弟自幼便要“诵孝经、论语、周易、毛诗、尚书等”,十分看重传统经学,其中以《春秋》为主,《尚书》次之,除却经学,史学亦在成氏家学里占有极重的地位。
  成若敖在世时,便尤为喜爱研读《汉书》,这习惯自然也传承下来。
  “弟还不曾开始认真读《汉书》,”去之趁势轻轻把书取过来,垂眸翻了翻。
  待翻到刑法志章节,便道:“弟听闻,前一阵官粮沉船的案子,是廷尉署郑重审理的,听说他也喜读《汉书》,且精通刑法志。”
  “《汉书》有十志,这里头,能通刑法志,便可进廷尉署当职;通艺文志,便能梳理清诸子百家的脉络;而指点江山,离不开地理志;五行之学,又和当下学术联系紧密,所以不可缺五行志;至于食货志,更是实实在在的学问,田制、户籍、赋税、货币、盐铁如此种种,哪一样都牵扯着朝廷政务。虽为史,却又不止是史。”成去非循循善诱,有心教导,去之听得也十分用心,不时颔首。
  “兄长所言,弟谨记。”
  “郑重那几人,虽出身寒苦了些,却肯下功夫学,又经俗世磨砺,在廷尉署当差,再合适不过。”
  成去之静静聆听着,待兄长说完,才道:“大将军一事后,坊间有传言,说廷尉署乃兄长私人,大将军到底不敌乌衣巷,弟其实想的不是这,而是廷尉署日后能为兄长做什么?”
  一本《汉书》,去之能从刑法志入手,且论及到郑重身上去,意味着他早已开始研读,并有相当的前瞻与敏锐,成去非忽然意识到,他的幼弟,可以致仕了。
  “你觉得廷尉署日后能有何作为?”成去非有意考量他,反问道。
  “犹如当日三千死士。”成去之迎上兄长的目光,语调铿然。
  幼弟果真日渐长大,亦不辜负他如许厚爱。
  “兄长欲有作为,必用酷吏,引为鹰犬,兄长是重臣,是能臣,大将军罪已遭诛,兄长便当行阳谋,可一阴一阳方为道,廷尉署便是那另一极。”
  少年意气当拿云,眼前的少年,骨骼初成,心思渐密,好似新生的荆棘,刺虽柔软,可终究是刺,迟早会坚硬如斯,定能伤人。
  成去非那些隐藏极深的,却借他口,言简意赅,直抵要害,仿佛这一眼,一下看到了路的尽头。
  “去之,你远甚兄长。”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幼弟,莫名让去之有了一丝畏意,犹疑了刹那:“兄长,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成去非无声摇首,看他目中明显多了摇摆不定,遂追问一句:
  “去之,你可知兄长意欲何为?”
  成去之眨了眨眼,目光复又落到那本《汉书》上,语调了忽浮上几许哀伤:“兄长和父亲其实并不一样,兄长在乎的,不是弟这种俗人能忖度,弟唯愿长伴兄长,为兄长排忧。”
  眼前好像又回到钟山之事的前夜,父亲静静倘在那里,他怕极了,他实在是怕他们都要和父亲一样,整个成家都要和父亲一样,永远地睡在漆烟的地下,没有翻身的机会。
  直到钟山事了,他才重新拥有清白的睡眠。
  “去之,我累了,你也歇息吧。”成去非伸手在他肩头摩挲一阵,成去之缓缓起身,郑重行了礼,退至门前时,忽想起二哥同二嫂闲话时提及的一事,他虽还不是很了解,直觉却认为十分有道理,怔了片刻,被成去非看见,遂问:
  “去之,你还有他事?”
  去之回神,勉强笑道:“桃符会笑了,兄长有空去看看他。”
  原是这事,成去非默默点头,除却家宴,他确是不够关心桃符,许是心底觉得桃符毕竟是婴孩,有一众人细心照看,又有璨儿这个良母,无须顾念,没想到去之连这个都知道提醒自己了。
  “兄长,”去之依然立在那看着自己,成去非轻笑:“还有事?”
  去之眉头攒在一处,含糊不清道:“兄长也该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不是正室所初,”说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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