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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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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之眉头攒在一处,含糊不清道:“兄长也该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不是正室所初,”说到这,无端想到自己,唯恐再说便失言,及时打住,默默离开了。
  良久,成去非都觉得心底是冷的,如今,他没了父亲,来路已断。尚无子嗣,是他同父亲两代人的遗憾。而闺中妻,则形同虚设,殿下是真正的目冷心冷。他想起少年时随母亲去灵隐寺礼佛,那座上观音宝相,头戴天冠,身着□□,姿容典丽。佛性虽犹如水中月,可见而不可取,但观音的模样,则是确切地告诉众生:一切随缘,一切依法,又一切如空虚之意。
  当真贴合殿下性情,却绝无无半分慈悲。
  他的两任妻,交错在一起,仿佛冰上燃起的火海,而他则置身于浩淼的荒野上,和谁都无法相依。
  成去非慢慢起身,取下灯罩,吹灭了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心中不辨悲喜,榻上锦衾寒,可日子分明刚入秋。和衣而卧,听着外头园子里的虫鸣,眼睛忽有些疼意,他渐渐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耳边涛鸣忽远忽近,眼前细浪忽浊忽清,身底慢慢好似发酵出一股近似醉酒的悬空感,他忽然觉得自己焦渴如斯,置于困境,已如病兽。
  昏沉睡意中,便有一袭炽热娇弱的躯体蛇一般滑入怀中,仿佛只需一只手,便能拿捏住怀中人所有的柔软,底下犹如洪水泛滥,他扯下碍事的亵裤,指尖很快就在那片水草丰茂的幽深中迷了路,他只得翻下身子,让她全部承受着自己,接纳着自己。
  明明是纤不可支的单薄腰腹,却偏又充满着遒劲的韧性,他一下一下贪得无厌地狠狠地撞击着,犹如裘马轻狂的绝望,只能同她骨血交缠,看着她眼中尽是初承欢的懵懂,似娱还痛,白玉般的身子尽在自己掌间……
  醒过来时,恰不曾耽搁早朝,成去非皱眉看了看身子底下,轻吁一声,到底有些恍惚,他甚少有梦,就是年少时,也不曾如此,梦中人的温存仿佛还留在腹间不散,那张脸也清晰印在脑海。
  胸腔里裹着的这颗心,莫名悸动一阵,成去非唤人打来冷水,盥洗一番,换上朝服,出橘园时,尚且需要挑灯,他下意识看了看仍淹没在微醺天色中的木叶阁,身侧并无他人,照样掠过一丝尴尬。
  好在出了乌衣巷,他头脑思绪渐渐恢复平日冷静清明。
  官粮沉船,牵连方山津,扯到顾家顾未明,他上呈的折子措辞明确:损失要顾家补上,且顾未明停职罚俸一年,一并又降了官职。至于津关两处关税,连带着务必要细查一番,正是整肃章程的一个机会。
  查出来的官员,他早已给想好了去路,瘴气丛生的雷州,恐怕不等到目的地,便要死一批。这番行事,下手快,处置重,尚书令亲查,无人敢敷衍。
  证据凿凿,朝野上下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不能不议论。顾未明于众人前,忽这般丢了脸面,心底恨恨,下了朝,待人散后,在官道上截住了最后出来的成去非。
  “大公子欲行大将军故事?”
  言辞不恭至极,顾未明眉眼藏着针尖般的笑,成去非却连看他也不看,只管目不斜视往前走。
  身后顾未明几步赶上,侧身挡住了去路:“成伯渊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栽赃陷害?怎么,眼下就想着扫清四姓,你便能一步登天了?”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他仍是惯常的傲慢模样,嘴角那一缕笑意格外冷酷:“成伯渊只敢拿我开刀么?真有本事,拿了江左所有人,我开先河算什么,半截身已入土的老东西大有人在!”
  好嚣张的模样,成去非见他猖狂至此,更不想理会,错开身子要走,仍被他拦着:“我告诉你,那船官粮,我都嫌它穷酸,你若想,”说到这,故意压重了“若”字,“拿我,好歹换个说辞,真嫌污了我这身份……”
  “你还记得身份,真是难得,也好,你有一年的时间来好好思量你的身份。”成去非终于接话,“你歇一年和歇十年,没多大区别,回府养着吧。”
  顾未明怒火走到眉梢,忽又化作一股冷笑:“这江左,手都伸有多长,你比我清楚,查吧查吧,我就看你能拿下几个,最后别查到你成家自己人头上去!”
  一阵风掠过去,两人皆衣袂飞舞,成去非只觉寒意透骨,顾未明那末了的一句,直击心坎,他静静抬眼注视着眼前人:
  端的一副好皮囊,四姓的贵公子,骨子里却早已烂透了,可叹的是,腐烂的,不只眼前人。
  “成去非,”顾未明越发过分,挑着桃花眼直呼起他的名讳,“过河拆桥也太心急了些,你想做什么,我清楚,可你要是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哼,别忘了,这些老家伙都还没死,你还是先熬死他们再做春秋大梦吧!”
  这便是顾子昭的厉害处。
  他精明,他阴毒,一番恶语相向,把药下得又狠又准,直戳心尖,偏还要有恃无恐地让他成去非知道,让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全盘收下那些扎心的话,自己消化去。
  这般精明聪颖的人,偏偏是个无耻之徒,他一身本事,任性浪费,绝不肯为任何人所用,什么人伦纲常,什么功业不朽,全都是虚幻泡影,唯有怀中美人,口腹佳肴,才是切切实实可知可感,谁都驯服不了他顾未明!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那张太过俊美的面庞上,已经扭曲了的笑靥,像是一张丑陋的面具附在魂魄之上,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身后还是顺风又送来几句:“成去非,你别忘了,离了乌衣巷,你可什么都不是!乌衣巷捧得了你,也照样摔得死你!”
  恨不能挫骨扬灰的这一句,久久回荡在狭长的官道上空,听得人心底怒火乱窜。成去非神情漠然,没有驻足,没有回首,他从一开始就清楚,眼前这条路,他无需回首,永远都是。原地徒留顾未明一脸的不甘,他很少这般失态,视线里远去的那袭身影,无论如何冷酷,都依然这般美丽。
  成去非并没有急着回府。
  凉气习习随谷风而来,秋意渐近。成去非顺着石板小径往郊外走,很快看到乡野人家,对涧菜圃葵花数十株,如碧竿悬球,金灯列仗,饶有生趣。牵牛花蔓上人家篱笆,亦油油然如青帷翠幛。
  待又走一段,大片良田跃入眼帘,他驻足于埂间,四目望去,木叶微脱,人烟俱渺。事发半载多,这一季收成已过,远处有野火顺风而起,映得秋色灼灼,烟火气息慢慢弥漫开来。
  身后铜铃叮当作响,有牧童高歌的声音,成去非看他悠游自在,一张胖脸险要把眼睛挤没,竟也不怕生,目光瞧过来,憨憨一笑,口中的歌声不断:
  “老牛老牛你莫回头,山清水秀任你留……”
  调子悠扬,成去非听得顺耳,心绪平复许多:“这牛你放得好啊!”
  “我是替大人家放牛,”牧童笑嘻嘻指着田地说,“这里都是大人们的地,我天天都来这里放牛。”
  本是天真无心的话,却引起了成去非的注意。
  “这里都是大人的田?”
  牧童瓮声瓮气应了一声,成去非上前几步,和颜道:“你可知是哪家大人的田?”
  牧童扬起胖脸,茫然无绪地看着他,挠了挠脑袋,半晌才嘟囔道:“大人就是大人啊!”
  到底只是乡间稚童,问不出什么,那牧童也不再理会他,言罢又唱起来,黄牛一摇三晃,朝草木深处去了。
  歌声渐远,铃铛声也渐远,成去非伫立风中,四下打量了许久,才往回走。
  刚进府,赵器就迎了上来:
  “大公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为公主备好了,芳寒已回过话,说公主,明日一早便启程……”
  正回禀着此事,那边芳寒顺着水榭迤逦而来,远远瞧见成去非,遂加快了步子,朝这边赶来。
  “大公子,”芳寒见了礼,“公主命奴婢来传个话,给精舍至少要捐十万钱,府上准备的,差了些。”
  听她温文软语说得轻松,赵器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由望向成去非。十万钱,这是疯了么?虽说江左礼佛之风甚重,捐钱给精舍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十万钱世家大族许不算什么,可府上向来节俭,公主看着冷性冷情,万事不放心上,可花起钱来一点也不含糊,下嫁乌衣巷的这两年,这是第几次捐钱了?
  蔓蔓枝枝联想许多,赵器见成去非沉默片刻,才朝自己比了个手势:
  “你去找福伯杳娘,再支钱给公主。”
  芳寒见成去非应下来,便施礼去了。
  “大公子,这……”赵器罕有听了命令再多嘴的时候,他亦是素朴惯的人,虽深知殿下绝不是自己能非议的人,可一想到那十万钱,不清不楚地就莫名给了那些僧人,到底意难平。
  成去非默然不响,寺院什么情况,他早年在会稽生活便有所耳闻目睹。就是母亲,也十分向佛。光是免去纳税一样,就引得多少人家甘愿把男丁往寺院里头送。
  而身边,虞家人性好释典,崇修佛寺,每一年供给沙门以数百万钱毫不吝啬。有众寺产者不在少数,并不逊于一些江左世家。
  至于暗处得一些东西,更是不可说。
  什么样的佛要这般普度众生?成去非不无嘲讽地想道,目光越发冷峻,只扬手冲赵器摆了摆手。
  待途经木叶阁,方又想起昨夜那荒唐的梦,圣人说,君子慎独,他自问一向无愧于心。梦中之事,便是圣人也无解罢?
  正凝神想着,四儿自园子里正出来准备去取澡豆,见他驻足在那,便先过来行礼:“问大公子安。”说罢正要走,被成去非叫住:
  “贺姑娘可还好?”
  四儿忙折身回来答话:“姑娘身子恢复如常,饮食上也颇为留意,大公子勿念。”
  成去非微微颔首,暗忖着何时跟她提及此事,却听四儿又道:
  “姑娘身子虽恢复了,可精气神却不是很好,本做的好好的女红,突然拿剪子又给绞了……”话刚说完,四儿便懊悔自己怎么竟一时多起嘴来,后头声音一下软了下去。
  那半成型的香包立刻浮上心头,说得成去非更觉该再掂量些时日才能开口。
  等又过几日,虞府秋芙蓉开了,成去非公务缠身,却也抽出半日的功夫,偕同去之几个去了虞府。
  府上门庭若市,虞府的花园品种多,花色佳,连带着清谈,曲水流觞,算得上是盛事了。
  虞归尘的书房在西南角。十来步深的庭院,铺着一径青石板,一孔月洞门隔成内外两进。外院仅几步,两面墙爬满了常春藤,内院中央一棵老榆树,树下是一具石桌,四具石绣墩。月洞门上凿了两字“蕉风”,典型世家风范。
  窗子是开着的,逸出半竿翠竹来。
  室内并无人,成去非随意翻了翻案几上典籍,瞥见一侧的画卷,打开来看,是一幅紫藤。桌角上有研好的墨,成去非提笔就势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
  风拂紫藤花乱。
  “大公子,我家大人请您去园子。”有小丫头恭恭敬敬在门外轻唤他。
  “静斋人呢?”他整整衣裳,缓步而出。
  小丫头不由笑了:“公子正在后院亲自为您修花,供您插瓶用。”江左谁人不知大公子同虞十七情谊,就是府上下人言及,也是自带欣喜。
  园子热闹,成去非略略扫了众人一眼,既有长者,也有年轻子弟,正都散在虞仲则身侧,议论取名一事。这处园子是新翻修的,景变了,名字自然也要动的。
  “这一处新栽桃树,待来年春日,便可如红云悬浮,诸位可有佳名,请赐教。”虞仲则捋须笑道,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开,很快有人提议道:
  “可谓桃蹊。”
  “桃蹊,这多多少少有些俗媚了。”
  “蟠桃园如何?”
  “有新意,却嫌直露。”
  “不如仙都贴切些?”
  “字面贴切,意境却模棱了。”
  顾曙听了,心里默念几遍,又上下打量着景,脑中早过一阵春风,落得红雨缤纷,遂含笑道:“曙忽得二字,不如‘天香’。”
  众人听见回味片刻,等会了意,立刻一片赞扬声,“天香”得自“仙都”,却要高古许多,众人服气,皆笑言阿灰果有才子气,顾曙笑而不言,连连作揖以示谦逊。
  又到一处,却是几株美人蕉立在一旁,倒有些娟阁味道。众人见成去非难得在,便笑议推他取名,又唯恐他搪塞,正巧虞归尘朝这边来,倒好劝说。
  “伯渊,这一处,等你赐名。”
  “静斋,你也来想一想。”
  风雅趣事,正是江左众人所钟,成去非此刻并不想拂诸人雅兴,倒比众人想得利落,并未推辞,而是看了看四下地势,又打量几番那几株高挺的美人蕉,便反其意而行,只道:
  “此处稍稍隆起,应眼下时节,取‘待霜’如何?”
  众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纷纷称叹:“伯渊出其不意,用字奇也。”
  成去非向来对此类事只求大面上过得去便可,并不上心,眼看着移步换景,赵器已穿过人群而来,附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成去非神色照旧,向虞仲则几位长者微微打了个揖:
  “府上有急事,去非不得不先行一步。”
  诸人知挽留不住,彼此客套几句,仍继续赏园取名。成去非出了虞府,一个箭步上了马,直往城北奔去。
  建康城北疏旷爽达,因秋日缘故,顽萝巷却有几分荒落之意。巷口兀立着一株古槐,上头有三五鸦雀躁鸣,成去非勒马徘徊片刻,若有所思,目光收回时,已瞧见从巷子里走出的温青君。
  “大公子,请随我来。”温青君躬身致礼,成去非下了马,早有小厮牵过了缰绳把马拉走。
  温青君是典型江左少年子弟,衣饰华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矜贵得紧。此刻神情多了几分焦虑,一路也不见说话,等到了一处院落,才说:
  “祖父不肯在府上养病,这是处老宅子,倒也幽静,家父在里面等候多时,大公子,请。”
  引至一室前,温青君不再往前,成去非会意提步拾级而上,刚进屋子,似曾相识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本以为是药材的气味。
  绕过屏风,温靖听见动静已起身来迎客,成去非一眼瞥见榻上人,竟有刹那恍惚,仿佛再睹父亲当日情形,这边先给温靖行了礼,低声道:“温大人。”
  “伯渊来了,”温靖眉头紧皱,又俯下身去,在太尉跟前柔声低唤:“父亲,是伯渊,他已到了。”
  温济之果真艰难睁了眼,费力扬了扬手,温靖便退了出去。
  成去非自然得靠上前去,便在床榻前跪坐了下来。
  “伯渊,”这一声,也分外熟悉,成去非接住那伸出的手臂,枯干无力,轻微的肌肤相触,如古树擦掌,粗糙不适。
  太尉气短,成去非只得容他先喘上半晌,待理顺了气,榻上人发出的声音干涸而沙哑:
  “吾家子弟,不过中人之资,倘生变革,惟愿伯渊顾念旧情……”那双本已灰蒙的眼眸,突然就迸出一丝光亮,投在成去非身上。
  他心底惊愕,微微扬眉,看着榻上老人,又听他徐徐说道:
  “年少时,病老别离俱觉遥不可及,而今竟多已历尽,只空待一死,复命归根,本不该忧虑子孙之事,却奈何常情难断……”尽管语调缓慢,太尉仍不可遏止地再次喘起来。
  成去非依然不语,手忽被握紧,太尉的眼眸又亮几分:“伯渊,我只托付这一事,你,能答应我否?”
  眼前长者,曾是他一度信任依赖的人,太尉历经几朝,又怎能不深谙人心?他到底是察觉了些什么,方这般急急找来自己托付?
  殷殷的目光压在头顶,他似乎不得不应允,气氛寂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抬首,低低道:“我答应您。”
  太尉嘴角便泛起丝丝笑,在成去非看来竟莫名有几分凄凉味道,直到最后一句低喃犹如耳语:“伯渊,你珍重……”
  榻上人再没了言语,只剩浑浊粗重的喘息。
  这个时候,他才回想起刚进来的那一刻,空气中不是药材的味道,而是死亡的气息。
  府上曾真切存在过的同样气息。他的发妻,他的父亲,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场景,时隔并不长,便再次亲临,成去非心底多少有些戚戚然。
  回到府上时,暮色渐渐下来,他仍在思索太尉那番大有深意的言辞,再抬首间,府上灯火已亮了起来,自然也有木叶阁的。
  这才仔细一算,离步芳提及彼事竟不觉数十日过去,他做事从不喜拖泥带水,如今,却仍觉棘手。
  本都进了园子,临近石阶,刚撩了衣襟,不知为何,他又放下手去,折身往外走,没走几步,恰迎上一人影挑灯而来,成去非已辨出是琬宁,她似乎没留意到自己,怕骤然惊到她,便有意轻咳一声提醒。
  果然,琬宁循声望过来,把灯挑高些,见是他,不似先前又羞又畏,只觉心头满是说不出的酸楚哀绪,尤其是隐约觉得他仍是寻常冷淡模样,一颗心又扑扑直跳。
  她款款见了礼,听他没言语,并不知他仍在思量着措辞,便鼓起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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