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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云静姝的情报就到了荣禧堂。
苏老太太正在逗弄一只毛色纯白的猫,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双耳却是竖直了,把钱妈妈汇报来的事情一丝不错地听了进去。
“你说,那小贱人今天闹肚子了,一直呕吐个不停?”
钱妈妈忙应声,“下面的人是这么汇报的。”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反应?”苏老太太又问。
“反应倒是没有,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病了,把脖子上那枚唯一值钱的玉坠贿赂了管事妈妈,想请管事妈妈帮她带些药,只是最后没成功而已。”
“情况如何尚未查明,带药?带什么药?那药能是随便乱吃的吗?”苏老太太突然疾言厉色,一拍桌,“把她拖到柴房关着,马上让府医过去看!”
苏家之所以时时关注着云静姝的动静,就是想确定她到底有没有为四房留下香火,所以平素给她居住的房间和每天的吃食虽然不好,却不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一旦云静姝怀上了,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将会得到优待,若是没怀上,她往后的苦日子只会日益叠加。
钱妈妈很快吩咐下去。
——
云静姝坐在水井旁边洗着各房主子的冬衣。
刺骨的寒风让她越发显得身形单薄,这个时辰,其他小丫鬟们都围坐在火炉旁取暖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要不停歇地做事,否则晚上连觉都没得睡。
水很冰寒,沾染到手背上的裂口,疼得她忍不住哆嗦。
门口突然进来三四个长相刻薄的婆子,二话不说架着她就往外走。
云静姝惊得脸色煞白,“放开我,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没有人理她,婆子们的力气很大,钳得她浑身都没法动弹,不多时,到了柴房,婆子们用力将她扔了进去,也没关门,就在外头等着,似乎什么人要来。
云静姝滚进稻草堆里。
柴房虽然脏污,却四面有墙,不透风,比起外面的寒风来,这里暖和得多。
她马上蜷缩起来,抓过稻草将自己冰冷麻木的身体盖住,想借此取暖。
她现在活着的每天都是在赌,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苏家那几位觉得玩腻了,想直截了当一点把她弄死,那么凭借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没办法反抗,被人弄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险些没命过的人才懂得惜命。
这两个月,云静姝常常被打得满身伤痕,有好几次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每当那种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除了这条命,你一无所有,但有了这条命,将来你想要什么都能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提着医药箱走了进来。
正是苏府的府医。
婆子们粗鲁地把云初微拽起来摁坐在脱漆的木凳子上。
府医在她手腕上放了块巾帕,这才开始诊脉。
反复探了几次,他缩回手,让婆子们松开她。
云静姝一脸茫然,她不明白,这是哪位主子大发善心请大夫来给她看诊了?
婆子们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云静姝很想开口问问老大夫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嘴巴才张开,就遭到为首的婆子一记冷眼。
她悻悻闭了嘴,心有不甘地目送着老大夫出去。
婆子们没有送她回洗衣房,也没有再对她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守在门外,像在等候上头的命令。
府医随着外面的钱妈妈去了荣禧堂见老太太。
苏老太太坐直身子,“可看准脉象了?”
老大夫郑重颔首,“回老太太的话,看准了,的确是喜脉。”
“能肯定吗?”老太太脸色变了一变,急切地问。
“老夫非常肯定,她已经怀了身子。”
四房总算有后了!
老太太大喜过望,吩咐府医,“去账房领赏钱。”
“多谢老夫人。”府医提着医药箱退了出去。
钱妈妈也为老太太高兴,“想来是五少爷在天有灵为四房延续了香火,这下子老太太可以安心了。”
苏老太太阴翳的眉眼总算舒朗了些,“要真是个儿子就好了。”
钱妈妈道:“既然是五少爷在天有灵保佑的孩子,那肯定是能为他延续香火的儿子,老太太又何须想那么多?”
“去,让人给云静姝布置房间,把她送进去,从今天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不能让她踏出房门半步,多安排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去守着,一定要特地交代,除了不能让云静姝踏出房门之外,还得提防着她想不开,万一出了事,我要她们所有看守的人给我那还没出世的小曾孙陪葬!”想了想,改口道:“罢了,不必刻意安排太远的房间,直接送到荣禧堂来,把西厢房收拾出一间给她住,这一年,我来看着她!就不信她还能长翅膀飞了!”
钱妈妈忙应声,等老太太全部吩咐完就马上带着人收拾房间。
云静姝是晚间时分被送到荣禧堂的。
跪在老太太跟前,她低垂着眉眼。
“云静姝。”
上头老太太发话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让人带你来见我?”
云静姝摇摇头。
“因为你的肚子里,怀了四房的子嗣。”
苏老太太指了指她的小腹,狠辣一笑,“我已经让人给你安排了房间,你若是个识趣的,就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养胎,你若想耍花样,老身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你,大不了玉石俱焚,这个子嗣,我们苏家也不要了。”
这些话当然只是吓唬云静姝的,四房能有后,所有人都紧张这个孩子,怎么可能玩玉石俱焚?
云静姝呆若木鸡,其实苏老太太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怀上苏璃的子嗣了。
想到龙泉寺的那一夜,自己平白无故失身,两个多月以后,自己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顿时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腔里翻滚至喉咙口。
钱妈妈马上小丫鬟取来痰盂放在她面前。
云静姝也顾不得形象,哇哇吐了起来。
“孕吐很厉害。”苏老太太扫了一眼,看向钱妈妈,“往后的膳食注意着些,另外,让府医开一副安胎药送去厨房,吩咐那边的人每天按时煎药送过来。”
“是。”
婆子们很快将云静姝送到荣禧堂的西厢房。
这是云静姝时隔两个多月,第一次住这么豪奢的房间,房里烧了地龙,炕头热乎,这里的一切都比洗衣房好千百倍。
从早上就劳碌到刚才,她已经累得眼皮打架,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房门突然被打开,几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走进来,在桌上摆开盘,全都是对胎儿有利的食物。
云静姝吞了吞口水。
钱妈妈把小丫鬟们遣走,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老夫人说了,这些食物你得吃完一半才能沐浴歇息。”
对于一个长时间活在饥饿中的人来说,全部吃完都不成问题,老太太吩咐的一半,就更不是事儿了。
坐到桌边,云静姝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钱妈妈看着她这样子,眼底越发轻蔑。
云静姝早就习惯了看别人的白眼,倒也不在意,兀自吃着自己的东西,当做完全没注意到钱妈妈的眼神。
吃完饭,又有几个婆子抬着热气腾腾的水进来,两三个小丫鬟伺候着她沐浴,衣服不是现做的,时间太赶,做不出来,是让人根据云静姝的尺寸去成衣店买回来的,料子是上好加绒绸缎,穿在身上保暖又透气。
云静姝闭上眼睛,享受着被人伺候的滋味。
两个多月,她没有一天不在做梦恢复以前千金小姐的日子,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孽种,竟然带她脱离苦海,过上了豪门少奶奶的贵族生活。
且看苏老太太前后态度的反差就知道她有多在乎这个孽种。
既然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苏家阖府上下紧张得不得了的宝贝,那么她一定要好好筹谋,加以利用,誓要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亲手弄死云初微一雪前耻,顺便再把苏家的欺辱全数还回去!
——
宣国公府。
北方的天气冷得快,刚入冬不久就开始下雪了。
零星碎雪纷纷扬扬,似花瓣飘洒而下。
静瑶太夫人手里抱着暖炉,大丫鬟丝竹给她撑着伞,刚刚得了云静姝怀孕的消息,她打算去燕归阁找云初微商议商议要怎么去苏府。
刚出寻梅居,就见到园子里的花木有些不一样,她仔细瞧了瞧,发现有一部分花木被修剪过,然后在根部盖上杂草,有一部分则是罩了一层东西。
耐寒的那部分植物,根部涂上白石灰,乔木类的,直接在树干上绑了草绳。
可见花匠极其用心。
静瑶太夫人疑惑,“咱们府上来新花匠了吗?”
丝竹道:“太夫人有所不知,前几日徐管家才领了一批家丁入府,其中有一个特别擅长照顾花草,刚好老花匠告假回乡,徐管家就让他暂时过来料理。”
静瑶太夫人默了一瞬。
记忆中,有一个人也特别喜欢照顾花草,那时候,她还在桐县,还是县丞家的小娇女,每次去见陆三哥的时候,他都在打理他院子里那些名贵的花草,那是个爱花如痴的人,只要听到谁手里有珍品,就会想尽办法弄到自己院子里来,在这方面,他花了不少钱,后来陆家迁徙入京的时候,那些花草没能跟着来,她又急着托关系救出蒙冤入狱的爹,更没时间去关注,所以那些花最后的下落,她并不清楚。
“太夫人?”丝竹见她晃神,轻声唤了一句。
静瑶太夫人拉回思绪,摇摇头,“没什么,咱们走吧!”
主仆两个很快来到燕归阁。
云初微和苏晏正在下棋,棋桌旁侧放置一个小火炉,炭火烧得很旺,暖意十足。
听到梅子说静瑶太夫人来了,云初微马上收了棋盘,站起身去迎接。
“这么冷的天,娘不在院子里歇着,怎么来这边了?”
静瑶太夫人解了肩上的狐狸毛斗篷递给丝竹,走过来坐下,“微丫头,你们应该还没得到消息吧?”
云初微满面纳闷,“什么消息?”
“云静姝怀孕了。”静瑶太夫人道:“一刻钟以前,我身边的嬷嬷刚从苏府那头得来的准信。”
“云静姝怀孕了?”云初微有些意外,“所以,她被从洗衣房解救出来了吗?”
“是。”静瑶太夫人颔首,“听说老太太给她安排到了荣禧堂的西厢房,打算自己看着她养胎,如今算是苏府的祖宗了,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怕一个不慎波及到她肚子里的胎儿。”
云初微问:“那么,娘是因为这件事特地跑来找我的吗?”
“我想问问你,咱们要不要因为这件事去苏府一趟?”
“不去。”云初微斩钉截铁。
静瑶太夫人有些犹豫,“不去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云初微寒着脸道:“这是苏府的事,跟宣国公府没有直接关系,我和云静姝,早就不是姐妹了,她怀孕,不管怎么轮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去看她。”
“这……”静瑶太夫人皱皱眉。
云初微好笑,“娘,您就安心回去歇着吧,苏府那头的事,自有媳妇和九爷会处理,你看这大冷天的还让您专程跑一趟,万一受了冷风病倒了,可让我这良心上如何过意得去?”
“我跑一趟倒是没什么。”静瑶太夫人道:“主要是问明白你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果微丫头觉得没必要掺和,那咱们就装作不知情好了。”
“自然得装作不知情。”云初微笑笑,“云静姝是冥婚来的苏家,大婚当天苏璃已经死了,两个月后,云静姝却被查出有身孕,说明这俩人婚前就已经提前圆了房。
如此没脸的事,相信苏老太太还没胆量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云静姝怀孕这事儿,顶多是苏家内部的人晓得,并且勒令不准往外传。既然老太太把一切都盘算好了,那还有我们什么事,只要她不让人来特地通知,咱们就把耳朵卷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终究是苏府那头理亏在先,老太太再怒,她也没道理责怪我们不因着云静姝怀孕而去苏府走一趟。”
静瑶太夫人仔细想了想,欣喜点头,“还是微丫头想得周到。”
云初微摇头,“不是媳妇想得周到,而是娘你心肠太过善良了,很多时候只顾着考虑别人,却忽略了自己,往后不能再这样了,否则我和九爷会心疼的。”
“好好好。”静瑶太夫人拉着她的手,“微丫头是个做事细心周全的人,你说什么都对,娘以后多听听你的意见就是。”
静瑶太夫人又寒暄了几句,嘱咐他们夫妻要注意保暖之类的,站起身来要走。
云初微突然想到了什么,唤住她,“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
“什么?”
“那个……”云初微支支吾吾,这件事由自己来说似乎不太合适,毕竟是婆母的往事,按理,自己应该是丝毫不知情的。
苏晏看穿了云初微的心思,接过话淡淡道:“娘,陆川来了咱们府上,这个人,不得不防。”
静瑶太夫人一下子僵住,“陆…陆川?怎么是他?”
难怪她刚才总觉得园子里的那些花草防护的办法很是眼熟,原来真的是陆川来了。
“他来做什么?”
“暂且不知。”苏晏摇头,“我只是想提前告诉娘一声,让您有个心理准备,这个人前面二十多年一直在龙泉寺出家,如今突然扮成家丁潜入国公府,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得多份心眼多加小心,谨慎为妙。”
静瑶太夫人面上惊色不过片刻就恢复如常,“我知道了,会自己多加小心的,你们小两口也要当心,不管做什么,别让苏家那头轻易拿捏了把柄去。”
“嗯,娘,我们有分寸的。”云初微笑着送静瑶太夫人出门。
回来后,云初微面上笑意渐渐凝冻,眸色沉凉,“云静姝竟然怀孕了!”
苏晏伸手将她勾进自己怀里坐着,“咱们也能怀一个。”
云初微打开他不安分的手,“别闹,谈正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事。”苏晏道:“如果那晚在龙泉寺你没有提前察觉到云静姝的毒计。”大掌抚上她的小腹,“那么如今这里,恐怕就是……”
话还没说完,云初微马上伸手堵住他的嘴巴,“乌鸦嘴,谁准你乱说了!”
苏晏难得的面露紧张,“这件事我虽然不在场,但是每次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没想到他只离开了两个月,就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若是他运气再差一点,恐怕这次出征,还能把媳妇儿都给弄丢了。
云初微轻哼,“你未免太过小瞧自己的女人,我是那种能轻易就中别人奸计的傻子吗?”
“不。”他看她半天,缓缓道:“这世上还有个人的圈套,你总是不顾一切往里冲,比如,我设下的。”
云初微:“……”
这厮当初骗婚的黑历史,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她蹙了蹙眉,“九爷,你说云静姝会不会趁着怀孕期间兴风作浪?”
苏晏道:“不怕,有我在。”
“你行吗?”云初微很怀疑,这个人是战场上的神,战斗他或许在行,但与一群女人宅斗?云初微简直没法想象那种画面。
“行不行,你自己多试几次不就知道了?”他扬眉,笑得邪肆。
云初微睨他:“色性不改!”
——
静瑶太夫人出了燕归阁,朝着自己的寻梅居行去,天上下着小雪,虽然没法堆叠起来,但路上仍有些湿滑。
搀扶着静瑶太夫人的丫鬟丝竹闹肚子,先行出恭去了,静瑶太夫人一个人慢慢走着,想到之前苏晏提醒的话,思绪有些恍惚,这一分神,便没注意看路,也不晓得踩到了什么,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往后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背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腰,慢慢将她扶正。
静瑶太夫人站稳以后,第一时间转过头去看后面的人,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家丁帽,清秀明朗的五官比二十年前更加成熟稳重有魅力,然而那双眸却掺杂了太多的东西,让她完全看不透。
二十多年前拥有一双干净眸子的陆三哥,已经不复存在了。
想到惨死狱中的爹,想起陆家的背信弃义,再想到自己只身一人入京的孤立无援,她心头一阵阵的疼,脸上越发冷漠,只作不认识他,客气地道,“多谢你出手相救。”
陆川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冷淡的反应,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温声道:“小人是这府中的花匠,看到太夫人险些跌倒,扶您一把是应当的,太夫人若是说谢,反倒折煞小人了。”
话落,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双手奉上,“太夫人,您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