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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先帝孝宗皇帝的时候,一次皇家出游,柔贵妃从车中挑帘观赏沿途景色,过踏莎河时,随口说此处正如前人《踏莎行》中“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注】”的描述,孝宗皇帝为了取悦宠妃,就下令将这小河改名为踏莎河。
这河其实不很深,也不宽,不然也不会在孝宗皇帝赐名前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然而那晚高密王从合欢宫败走之后,上林苑中的禁军,就在将官们的指挥下,开始夜以继日的修筑防御工事,原本成年男子站着就能走过去的河流,这段时间已经被挖深挖宽加固,整个从草木青青河水悠悠的踏青好去处,变成了陷阱重重杀机四伏的战场。
高密王打着给莫太妃报仇雪恨的旗帜,进宫上林苑的第一战,就在此处被挡住。
“传令下去,有破敌者赏金千两,官职立拔三级!”高密王听完详细禀告,微微皱眉,吩咐了亲卫去传达重赏的命令后,转头问容清酌,“桓家那边怎么样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容清酌摇头:“底下人说一直没找到。”
“桓观澜这个老狐狸!”高密王眼中流露出一抹失望,冷笑着道,“孤且看他能够躲到几时!!!”
之前莫太妃遇刺,高密王对外宣布是孟太后为首的孟氏狼子野心,妄图篡位,因为怨恨高密王揭发真相,故而谋害太妃作为报复,但实际上却怀疑是桓观澜所为。
当时他就召了盛老太爷等人追问。
这不仅仅是因为盛老太爷等人与容睡鹤关系密切,主要也是因为,他找不到桓家人。
桓观澜所在的桓家,在出现桓观澜这位大名鼎鼎的帝师、名臣、大儒之前,在碧水郡的地位,同寻常乡绅是差不多的。
之后桓观澜出人头地,因为子孙资质平庸,几乎都被他禁止出仕,只教他们在桑梓发展,逐渐的就成为了碧水郡中一等一的大户人家。
只不过仍旧无人做官。
后来桓观澜致仕返乡,猝然失踪,案件上达天听,一度闹的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孟太后既是感念桓观澜当年对他们母子的扶持,也是为了平息天下人,尤其是桓观澜门下的愤慨,下令恩泽桓观澜膝下子嗣时,只有桓观澜的嫡长子,即永义伯愿意前往长安,其他人仍旧留在了碧水郡。
而永义伯一家到了长安之后,虽然同桓观澜在朝中的弟子们,尤其是罗朴之类来往很密切,却丝毫没有掺合进高密王还有孟氏的争斗中去的意思。
且永义伯几个为人都很低调,除了接待桓观澜的弟子外,根本不同其他人走动。唯一例外的静淑县主桓夜合,又只是女流之辈,而且才来长安时年纪尚小,交游的都是年岁仿佛的贵州小姐们,谈论无非衣食住行胭脂水粉,同庙堂之事可以说是毫无瓜葛。
这种情况下,虽然不管是高密王还是孟氏,虽然都希望能够争取到桓家的支持,但桓观澜的声名放在那儿,不好用强,也只能从年岁渐长、可以提亲的桓夜合入手,却将永义伯等人给下意识的忽略了。
以至于高密王猝然起兵,意图夺宫的那晚,封锁全城追索孟氏党羽之后,想起来桓家,派人前往时,才发现永义伯府早已是人去楼空,屋子里头的物什上,甚至积了不薄的一层灰!
跟左右一打听,是因为永义伯府上下除了静淑县主桓夜合外,都不太适应长安这边的风土气候。所以素来有离开长安、去城外庄子上小住的习惯。
因此这次离开的时候,没人怀疑没人多想……好吧,也许他们确实就是为了去庄子上小住,于是命好的躲过了夺宫的变故?
总之长安现在这个样子,永义伯一家傻了才会重新跑过来!
高密王闻讯之后,当然是立刻叫人去找。
但下人拿着打听到的永义伯府的别院地址,挨个找了一圈,将田庄什么都走遍了,也不见这一家子的人影!
这情况高密王越发笃定了莫太妃遇刺之事,真凶乃是桓观澜的猜测。
因为按照打听到的消息,永义伯府一家离城小住,就是那么几个别院换着住,几年来压根没改过!而且他们去小住,静淑县主桓夜合为了保证在长安贵女圈子里的地位不被动摇,十次里头有九次都不参与的。
这次一家子包括桓夜合在内全部都离开长安,还藏的至今杳无音讯,说没内情谁信?!
“如果长安之变并非孤自己下的决心,而是不知不觉当中被桓观澜当了枪使……”高密王只要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如坐针毡!
因为这意味着,如今看似逐渐占据上风、对自己一天比一天有利的局面,都是水月镜花,随时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要命的是,虽然他自己意识到了这点,却根本不敢声张,更不敢找手下商议。因为一旦走漏了风声,动摇军心事小,焉知道幕后之人,会不会提前动手,让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寻找桓家人的差事,高密王不敢托付其他任何人,只能交给世子容清酌。
这会儿强自镇定的摆了摆手,说道:“桓观澜跟密贞关系暧昧,他们二人一在明一在暗,我本想着密贞一来人在千里之外,二来到底是自家骨肉,拿了桓观澜之后,没人在幕后教唆他同咱们别苗头,说不得还能延续父子情谊!现在看来,桓观澜到底是两朝元老,就是老奸巨猾!”
“不过他一直藏头露尾的不肯出面,之前还想着,他可能是别有图谋,故意为之!”
“但现在……”
高密王冷笑了一声,说道,“十成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出面吧?”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容清酌,“宫里头丧事办的怎么样?你母妃身子骨儿不好,劳累不得,这些事情,却是劳烦瑗儿那孩子了!”
他们父子这里说着琐事的时候,上林苑,乘鸾宫。
乘鸾宫的得名是因为临水,宫门前一大片滩涂上,常有百鸟翔集,翩然婉转。当时有人提议将这景象命名为百鸟朝凤,以乘鸾宫作为皇后居处,以应吉祥的。
但当时在位的那位皇后不喜嘈杂,另择了住处,这地方自然也不敢以“百鸟朝凤”自居,就降为鸾了。
现在则是孟太后暂时落脚的地方。
孟太后正拉着孟归羽泪落纷纷:“容菁真是欺人太甚!!!哀家虽然不是先帝的中宫,然而从皇儿承位以来,得他们几个一声‘母后’,自认也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情!论起来你三位伯父,他也要喊声‘舅舅’的,何以猝下杀手,连娇女稚子都不放过,这会儿更是污蔑皇儿是替身,连哀家都被栽赃了主谋谋害莫氏的罪名?!”
“也不想想哀家做了这许多年的太后,乃馨寿宫主人!”
“莫氏一直都是跟着哀家住馨寿宫偏殿的,哀家要想收拾她,什么时候没机会、什么时候不可以?!”
“这许多年来都跟她相安无事的过着,未想到临了临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听桓公的,就该让莫氏贱妇随黄氏那贱人一块儿下去见先帝!!!”
黄氏就是先帝时候的柔贵妃。
“姑姑,容菁自恃先帝宠爱,觊觎帝位已久。”孟归羽如今地位今非昔比,就算上林苑中物资不如长安丰富,但皇家向来奢侈,这种距离长安城极近的行宫所在,衣料什么也是长年备着的。
而孟太后跟宣景帝以及喜爱奢华的舒氏姐妹都在,针线活计之类的人手也少不了。
这会儿已经换上了量身定做的大统领服饰,人虽然是瘦了很多,看着颧骨下都有些阴影了,但眉宇之间却也已经沉淀出上位者的气势来,一个眼神都透着威严与无言的居高临下,全没了从前言笑晏晏、温文尔雅的模样。
但面对太后的哭诉,他还是耐心的听着,至少看起来很耐心,末了柔声劝慰道,“他的狼子野心,咱们一早得知!只是先帝偏心,给他留下诸多手段,陛下又顾念手足情谊,方才容他坐大。如今可不就是显露出来了?只是俗话说的好,公道自在人心!”
“他行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迟早会有报应!”
“咱们且等着他恶贯满盈,自然身败名裂,届时将其罪行公布天下,何愁天下人不还姑姑还有陛下一个清白?!”
孟太后抹了把眼泪,看着他,叹息道:“唉,好孩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瞧你人都瘦了一大圈,可千万要保重才是!”
孟归羽笑了笑,说道:“姑姑您误会了,侄儿这是苦夏呢。”
他这会儿大权在握,需要处置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所以姑侄俩再说了几句话,接二连三的有人过来请示,太后也就放行了:“好孩子,你去做正经事吧,这会儿,哀家跟皇儿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你身上,可别在哀家这老骨头跟前耽搁了!”
“姑姑说的哪里话?”孟归羽柔声道,“侄儿父母去的早,这些年来,长辈里头,就属姑姑最疼侄儿,说是姑姑,在侄儿心目当中,跟亲娘也没什么两样!若非琐事缠身,侄儿是巴不得日日在您跟前伺候的,就怕姑姑烦了侄儿。”
这话说的太后破涕为笑,嗔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会这样甜言蜜语?得了,快去做事吧,哀家叫小厨房给你炖燕窝,等会儿池作司亲自送过去,记得趁热吃啊!”
孟归羽笑着谢了她,这才离开,殿中温情脉脉的气氛尚未散尽,池作司从屏风后转出来,太后已然冷下脸,转头看着她,轻声问:“你说……大弟、二弟、三弟他们的遭遇,同他有关系么?”
【注】晏殊《踏莎行·小径红稀》。
第三百十七章 功亏一篑!
池作司面色犹疑,好一会儿,才道:“娘娘,不管是不是,如今这局势,少不得要仰赖崇信侯?”
“哀家没打算立刻同他翻脸。”孟太后面色沉郁,说道,“只不过……哀家虽然年纪大了,却也不希望就是个忠奸不分的老糊涂!误把仇人当亲人,徒然为后人耻笑!”
“奴婢觉得这可能性不大。”池作司沉吟了会儿,一面走过来为太后斟茶倒水,一面低声道,“因为一来郑侯、武安伯还有成阳伯三位,本是老谋深算之辈,手底下能人无数,且子嗣众多!崇信侯是他们的晚辈,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有几斤几两,他们还不清楚?”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崇信侯有卖了孟氏全族的本事,当初也未必会眼睁睁看着孟侧妃被纳入广陵王府了!”
“二来,退一万步讲,崇信侯就算有这样的能耐,从他接任禁军大统领以来的情况来看,他也没把握一准对付得了高密王,遑论还有北疆军跟西疆军在外呢!”
“他这会儿害了郑侯他们,有什么好处?”
“须知道骠骑大将军乃郑侯嫡长子,他日兵指长安,岂有不为郑侯报仇雪恨的道理?”
“到那时候追究细节起来,一旦发现了崇信侯的手笔……崇信侯要如何交代?”
“但大弟他们去后,这会儿能够拿到的遗泽,统统归了归羽,不是吗?”孟太后面沉似水,说道,“然而哀家要求他设法接应一下十四,他都不肯!!!可见他就算没有勾结高密王里应外合的出卖孟氏,这心肠也够狠毒的!哀家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给了他向上爬的机会?!”
“还好哀家那会儿只是起意将康昭县主说给他,在十四的劝说下,也没太花力气给他撮合……不然,哀家这会儿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
池作司赶紧安抚:“娘娘稍安勿躁!”
跟着劝道,“崇信侯当时也不是说不肯接应皇后娘娘,只是那会儿莫太妃还在,逆王容菁虽然没有大逆不道的亲自住进皇宫里去,却也派了心腹驻入宫闱,护卫莫太妃!这情况,崇信侯若是叫长安城里的探子专门去打听皇后娘娘,说不得就会暴露身份!”
“到时候探子身死事小,往后没了耳目,容菁都打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怎么是好?”
“归根到底,崇信侯也是自知如今身负重任,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呢!”
“正因为那时候莫太妃还在,皇后一介女流,年纪既小,素来也不管什么事情,还有可能被容菁疏忽,扔在望春宫自生自灭的可能!”孟太后一听这话就又落下泪来,哽咽道,“这会儿莫太妃身死,容菁口口声声说是哀家害的,甚至不惜立刻派兵过来攻打……你说皇后留在宫里,就在容菁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那孩子那么年轻,又是女孩儿!”
“哀家真的好担心她这会儿的遭遇!”
“哀家就皇儿一个孩子,偏生因为那两个贱妇的缘故,皇儿这些年来也不跟哀家亲近了!”
“侄子侄女里头,谁都知道哀家最看重的是伯勤,然而伯勤为着家族计,前往北疆多年,哀家这会儿都不太记得清他的样子!”
“晚辈女孩儿中间,哀家最心疼的就是十四这个皇后!”
“这孩子素来命苦,说是我孟氏的嫡女,却是还没出世,如意就失了宠!”
“娇语那贱婢恃宠生娇的年间,伯亨好歹还有如意的疼爱,她却被如意当成自己失宠的根源,没少撒气!”
“孩子出阁之前,之所以成天捧着本书不撒手,不就是因为心里的苦楚没处讲,只能强迫自己找点事情做了好分心吗?”
“这些她在哀家跟前都不说,但是哀家心里都清楚!”
太后越想越难过,眼泪簌簌而落,哽咽道,“其实哀家让她进宫来做皇后,一则是为了大房考虑,二则就是想着给她点庇护……这年头女子实在太苦了,似康昭县主那样好命的,能有几个?”
“就是赶上心疼女孩儿的父母,也保不准出阁之后碰见夫君变了心!”
“所以要想一辈子过的好,指望夫婿到底不如指望儿子可靠的……像皇儿就算因为那两个贱妇对哀家的尊敬,大不如从前,可哀家好歹是太后!”
“皇后在孟氏除了哀家之外,就没有其他真心实意疼爱她、愿意为她着想的人了!”
“而哀家已经这么大年纪,她说是哀家的侄女,却还那么年轻!”
“哀家不可能庇护她一辈子的!”
“就算是哀家还活着的时候,皇后的生身之母向氏,不也是个例子?”
“哀家知道守活寡还要忍受舒氏那两个贱妇的日子不好过,但哀家也是真心为孩子考虑!”
“结果当初未曾料到容菁会猝然发难,由着孩子惧怕舒氏姐妹,硬留在了宫城里头,现在……现在……”
她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现在也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有没有怨恨哀家这个没用的姑姑,近在咫尺,连拉她一把都不能?!”
……实际上此刻的孟皇后根本无暇想到自己的姑姑。
她正心惊胆战的跟在公孙喜身后,满头青丝只用帕子裹起,避免环佩在行动时发出声响,惊动四周之人。
数日前,馨寿宫偏殿传来异常动静之后,公孙喜就专门出去偷听了一番,得知是莫太妃遇刺,当下就跟皇后商议,要趁太妃薨逝的机会,逃出皇宫!
孟皇后从来没有冒过这样的险,闻言多少有点害怕,也怀疑:“咱们在宫里东躲西藏了这几日,虽然没有公开的搜捕,私下里的找寻却没有断过。这会儿忽然传出太妃遇刺,不日就要下去见先帝的消息,谁知道是真是假?咱们又没去馨寿宫的偏殿看过!若果是真的,这倒是现成的机会;若果是假的,说不得就是送上门去呢?”
“我听宫人说,高密王怀疑,行刺太妃的主谋,乃是上林苑的太后娘娘或者差不多的人。”公孙喜告诉她,“这话的风声既然传了出来,那么不管太妃是不是死在太后娘娘那几位的指使之下,高密王作为人子,岂能没有动作?到那时候,宫城的戒备必定懈怠,便是你我离开的机会。要说其他人用这法子坑咱们倒有可能,但如今长安城都在这人手里头,他根本没必要为了咱们拿生身之母的死活做文章。”
又说,“我这几日观察,发现宫城南面有一段城墙底下的草木可能因为没人铲除,又重新长出来了。这季节正自葳蕤,若能找到机会从那边出城,却是可作掩护。”
本来城墙左近,为了防止敌人潜行到底下进行偷袭,都是不允许有遮蔽之物存在的。
皇宫尤甚。不过因为高密王没有搬进宫来住,宫里头的人也因为如今的局势十分的懈怠,沿着城墙的草木或者因为人手不足,或者因为负责的人偷懒,却出现了疏漏。
公孙喜惯做这种高来高去的行径,这会儿一一为孟皇后讲解了要点,只是皇后自来养在深闺,此刻虽然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拖后腿,却也难免听了后面忘记前面,足足要他重复了十几遍,才勉强记了个大概,就是沮丧:“我早说我不过是给你做累赘,你却何必非要带上我?康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