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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礼不怪,况且柳大夫在营里照顾本将军尽心竭力,我岂能如此无礼”他说着便向傅岩与连晖辞别,冠冕堂皇向叶芷青的歇息之处而去。
傅奕蒙倒是想跟着去,却被连晖拉了一把。
连军医轻轻摇摇头,暗示他不必着急。
傅三公子生意场上的人精,自那日在燕然府瞧出端倪,便处处留心。
凡事就怕留心,傅三公子瞧的越多,越觉得可疑,想起叶芷青来安北之前,说什么在安北有个大仇家,迫不得已乔装改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他却觉得,说不得这“大仇家”就是周大将军呢,而且这“仇”也不是什么大仇,而是“爱恨情仇”的仇。
诸多蛛丝马迹昭示着他的推测渐成事实,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男人的身体里大约天生都潜藏着争抢的基因,特别是碰上同一个女人,那怕年过三十,好胜之心也是压不下去,何况叶芷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他走遍各地,也未尝一遇,便觉得更为稀罕,才舍不得放手,拱手相让给旁人。
不过既然连军医示意他别去,而叶芷青对周大将军的态度也只有防备与远远观望,却似乎从不愿意往他面前凑,更如惊弓之鸟,巴不得飞的更高更远,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言归于好的。
傅奕蒙生意做老了的,最是懂得抓住机遇,有些心结也许要当事人才能解得开,他便留了下来,还坏心眼的想道:周老夫人病重,等周大将军再来安北,说不得他已经跟师妹回百越之地成婚了,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一刻。
没了傅奕蒙的阻挠,周鸿得以顺利离开,前往叶芷青休息的地方,问清楚了守卫在哪间房,过去敲门,好一会儿,房门从里面打开,她站在门口,似在无声询问:何事?
曾经的夫妻隔了八年岁月,再次相聚,却是尘满面,鬓如霜。周鸿喉头哽咽,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却知道此时此刻,都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一句:“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过的好吗?
站在门口的人儿垂头不语,握着房门的手指关节泛白,她站在那里,似有些摇摇欲坠,却坚强的扶着门框,沉默。
周鸿心里难受的要命,有时候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它不能抚慰受伤的心灵,不能让他们相隔千里的灵魂恢复到曾经的甜蜜亲近,唯有两人之间的沉默无声昭示着这些年来的隔膜。
他猛的上前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也不顾她的挣扎与退缩,紧紧的……紧紧的抱着她,再不愿意松手。
怀里的人儿瘦成了一把骨头,也只有紧抱着她,才能感受到她的纤瘦。
曾经十五六岁的她还有少女的圆润,那一年他前往安北离开之时,她已经怀孕,那一夜流着眼泪的送别,差点成今生永诀。
那时候的她还透着孕妇的丰腴,骨肉匀亭,哪似如今形销骨立?
男人的力道大的惊人,特别是周鸿这样在战场之上惯于搏命的男子,简直是铁臂一般,箍的她生疼,却真实的让她几乎要落泪。
人生何如初相见?
那时候的她白纸一张,原以为往后的岁月都是光辉灿烂,有大把鲜艳的颜色可涂,后来才知道是她太过天真,高估了现实的残酷,这些年落得个遍体鳞伤,心灰意冷。
她试图挣扎开来,从男人的怀抱里脱出身来,但男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拿出了万死不肯回头的气势,死死抱紧了她,隔着帷帽的轻纱在她耳边低语:“别怕,叶子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沧海桑田,誓言易变,可是周鸿却似石头般坚硬,牢固的留在原地。
他的话在她耳边振聋发聩,如剑一般击穿叶芷青的盔甲,有一刻她软弱的想,就这样吧,就停在这里吧,停在他的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无人的荒漠很久很久,有种终于找到停靠的岸的错觉。可是紧跟着,围墙外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锦姐儿的声音尤其尖利,小姑娘不知道在笑什么,可是那样清脆的笑声穿过围墙,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天真不解愁滋味的年纪,她笑的很是开心,大声喊着:“贤哥哥……天佑哥哥……快来啊……”
叶芷青猛的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尽了全力一把推开了周鸿,返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背靠着房门,任凭周鸿在门外不断的敲门,就是不肯开门。
——她险些忘了,险些沉溺在周鸿的深情之中不可自拔!
房门外面,周鸿茫然的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臂弯,明明前一刻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软化,却在下一刻又狠心推开了他。
院外孩子们的笑闹传进了他的耳中,他脑子里还是方才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碰到她之后似乎脑子也变笨了,笨到连个弯都不会拐,笨到忘记了他那些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心机手段,只余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身份:某个人的夫!
他忘记了所有外在身份地位所赋予他的东西,唯独记得她,想要回到她身边。
周鸿拍着门,毫无回应,隔着一道门他终于有机会将心里话告诉她:“叶子,我是你的鸿哥哥,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都是我的妻子。我不在乎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回到贤哥儿身边,我们一家能够团圆,我别无所求!”
房里寂静无声,似乎根本没有人,可是他知道她一定能够听到这些话。
他不再拍门,背靠着门坐了下来,坐在门槛之上,从未有过的失态,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半点也不在乎他周大将军的形象,剖出自己的心给她看:“这些年,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都是杳无音讯。”
他低低苦笑:“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在战场上杀孽太多,才会让你经历这么多的磨难,才会让我们夫妻分离,才会让贤哥儿没有了亲娘的看护孤单长大。我还担心你也许会落在坏人的手里,也许在某个地方正等着我去搭救……”他似哭似笑:“都是我的痴想罢了……”
房里的叶芷青缓缓坐了下来,听他句句皆是戳心之言,让她疼的几乎要忍不住喘息,可是从离开大魏京都,从皇城里逃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她从来也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可是曾经的软弱,曾经以为她能跟周鸿天长地久的念头多么的傻啊?!
周鸿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让她自惭形秽。
她哪里配得上他的深情啊?
她不敢出声,只能瘫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安北的秋天已经有了寒意,那寒意直透她的心底,让她的心湖结冰,封尘,等不到春暖花开的一天。
房门外的周鸿坐了许久,等不到房里的回应,他却仍不肯放弃,似痴了一般道:“……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生不如死!叶子,我生不如死!有时候恨不得自己死在战场之上,这样就不必受相思之苦,不必想念你想念到快要发疯……”
第二百八十六章
周浩找过来的时候,周鸿还跟雕塑一般坐着。
他有些不落忍,上前去劝:“大将军,刘大人已经安置妥当,明日一早就出发,大将军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回京。”
周鸿起身拍门,低低道:“我明日一早要回京,你在安北等我,等我回来再说。”
他稍待片刻,房间里鸦雀无声,暗叹一口气,到底不得不走。
回去的路上,他仰头看安北高远辽阔的天空,已经入夜的天空渐有星子闪烁,他忽而道:“那一年,我们第一次来安北的时候与她分开,倒好似今日般如在眼前……”总有种让他不能心安的感觉。
周浩道:“将军是多想了,夫人能去哪里?安北之事未完,想来她一时半会也离不开,再说……就算她离开了,如今咱们知道了下落,难道还怕找不到人吗?”
周鸿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忧虑——她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傅三公子。
妻子被人觊觎,于他还真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
此日天色未亮,周鸿就带着亲卫回京侍疾。他一路紧赶慢赶,原本就是大病才愈,身体虚弱,心火上升,还未进京就开始低烧,入京见到周震夫妇,已是面焦唇裂,形销骨立,十分吓人,连贤哥儿也很是担忧他的身体,不住问:“爹你哪里不舒服?”
周震近来被老妻的病症焦心,再见到长子这番模样,当即一怔:“你这是怎么了?”紧跟着才见到长子身后进来的贤哥儿,小少年身量不及亲爹高,竟是被他遮了个严严实实,等露出头来才向周震见礼:“孙儿见过祖父!”
“好!好!我的乖孙回来了!”有了孙子就将儿子丢到了脑后,周震上前不住抚摸贤哥儿的脑袋,还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我乖孙长高了!”
当年他回京之时,这小子还是个小胖团子,在他怀里长的稍微大点,就被狠心的儿子带到安北去,多年未见,没想到已经长成了俊秀的小少年。
从东南赶回来的胞弟周滨多年未见,没想到大哥居然成了这副模样,都有点不可置信:“大哥你居然老成了这副模样,难怪娶不到媳妇儿!”对上贤哥儿的目光,忙扭头去瞧旁边,假装这句话不是他说过的。
这小子并不知周鸿坎坷情途皆因着周夫人从中作梗,加之不曾有机会见过贤哥儿,只知道周鸿有个长子,至于这大侄子的亲娘——他可没兴趣了解。反正总归是大哥的女人,也不在他需要深入了解的范围之内。
对于周震夫妇来说,周鸿的婚姻耽搁了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再提旧事,周滨不知就里,是以才有这句调侃之言。
倒是旁边小腹微微隆起的周琪悄悄儿在背后拧了他腰上一把,小声嘀咕:“二哥你会不会说话啊?”笑眯眯看着贤哥儿,只觉得他的眉眼都生的极好,心里暗暗比较,得出个结论:这小子的长相模样随了亲娘。
“哎哎疼!你这丫头干嘛呢?妹夫也不管着些你!”周滨从小就性格跳脱,言语无忌,以周震的评语来说,就是次子说话不过脑子,老将军威严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他才老实了一点。
周震也大是惊异周鸿的憔悴,还是贤哥儿道:“我爹前些时日在疫区染上了霍乱,才治好便接到家书赶回来,身子还虚着,临来之时连爷爷说还需要好生调养,不可过度劳累。”小家伙一脸忧心,极是担心周鸿的模样引的周震更是稀罕的不得了。
“我乖孙长大了,知道照顾你爹了!”
贤哥儿在军中可不曾被这么夸过,都快被周震夸的不好意思起来。
一家子除了还在主院床上昏睡着的周夫人,其余都转着周鸿瞧,幸好周鸿囫囵个儿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气色差了点,人是瘦了点,可好歹是救回来了。
周震道:“你连叔去安北了?”
周滨怪叫:“连叔放着东南水军营的军医不当,居然跑到安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大哥还是你有办法啊!”
还是周琪体贴,拉着周鸿坐下歇息:“大哥一路劳累奔波,快坐下歇歇。”哪知道一拉他的手,顿觉不对,等将周鸿按在椅子上之后,又摸了下他的额头,面色都变了:“大哥你在发烧啊,快找大夫!”
周大将军跋涉回京,当晚就病倒了,连入宫都不曾,还是周震代为入宫谢恩,向今上请罪。
萧烨听得周鸿在安北曾经染上霍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回来,又一路奔波入京,才回来就病倒了,倒也不曾怪罪,还遣了御医入府去探病。
御医切完了脉,开了方子,才回宫向萧烨禀报:“……周大将军是病后体虚,赶路之时风邪趁机而入,好好休息几日就好了。”
萧烨便赐了一堆补品去周府,又免了周鸿入宫面圣谢恩之事。
周府里大公子回京,周夫人虽然病着,却有周琪在旁张罗,为周鸿准备吃喝吃住,等他能起床了,便陪他去主院探母。
周夫人病了许久,前后请了好几拨大夫都不中用,连御医也请过了,都没个定准,人却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饮食渐绝,神智昏沉。
主院的卧房里一直点着熏香,人进去之后,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熏香跟病人身上的味道混合,又因为门窗紧闭,颇有几分难言。
周鸿进去之后,周夫人还昏睡着,他便坐在旁边,又催周琪出去:“你怀着身孕,纵是妹夫不说,也不能不小心。娘病着,我身上也不好,万一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周琪执意要留下来陪他,看着周夫人因病而憔悴的脸色,忽然冒出来一句:“大哥,有时候我都在想,娘若是当初不那么固执,说不定病早好了。”
她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周鸿要好一会儿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若是当初周夫人不曾极力阻挠周鸿跟叶芷青的婚事,以叶芷青的医术,是不是她就不必病的这么严重?!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周鸿来之前本来心里就存了事,听明白周琪的话之后,面色也有些不好,勉强道:“这个也说不准,总归……是命里如此了。”
周琪以前是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特别成熟的想法,但是这几年跟郭嘉成亲之后,跟着到处走,眼界见识都提升不少,万没想到会从周鸿嘴里听出这么颓废的话来,不由便道:“大哥几时竟也信起命来了?我以前没觉得大哥会是信命的人啊!”当年不顾周夫人恨不得断绝母子关系来要挟,都不曾与叶芷青分开,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曾经让她在很多年里津津乐道,引以为傲,恨不得自家丈夫对她有这般坚定不移的感情。
周鸿催她出去:“……也许等你到了大哥这个年纪,偶尔也会这么想。”悲观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命运无常,等振奋起精神来,也会奋勇向前。
周琪若有所思:“大哥颓废了很多。”也消沉了很多,再不是当年神采飞扬的年轻人。
她出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名侍候的丫环,周鸿心情烦闷,挥手遣退了她们,坐在周夫人床前怔怔瞧着,竟有些恍惚。
他记忆之中的周夫人一直是端庄高贵的,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这副模样。自从那些年她棒打鸳鸯被他知道之后,他便不曾再细细瞧过她的脸。
多少年了,他们母子不曾安静相对?
那些年激烈争吵,母子间几乎决裂,差点连基本的颜面都顾不得了,到底还是因为他远去安北,距离才稀释了伤害,但谁心里不是结了个疙瘩?
周夫人静静躺在那里,皮肤松驰,鬓边白发丛生,老态毕露,甚至连脸颊都生了老人斑,瞧得久了,周鸿甚至觉得这张脸极为陌生,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之中的母亲。
他的母亲年轻高贵优雅,哪里是这床上躺着的垂垂老矣的妇人?
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当他远在安北的时候,有时候想起周夫人,便是当年那些伤害,不是不感慨的,可是真见到她垂死躺在这里,那伤害却又好像隔了一世般遥远,都让他恍惚当年是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会的久了,有点疑心周夫人毫无声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周大将军并不惧怕生死,但到底是亲娘,心里还是有点难过,小心将手指伸到她鼻端,感觉到那微微温暖的气息,竟然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间里都暗了下来,才听得一句低低的声音:“…怎的不点灯?”
周鸿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灯烛在哪里,许久未曾回京,连周夫人房里的灯烛位置都不知道,开口喊外面侍候的人:“来人哪,点灯。”
床上躺着的人还当自己久病幻听,等到灯烛被点起来才看到眼前坐着的人。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周老夫人好几年未见长子,初醒之时,又是灯光之下,看到眼前之人倒有几分发愣。
“鸿……鸿儿?”
她嘴唇翕动,迟疑的叫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你……几时回来的?”
周鸿高烧才退,坐在这里还有点晕乎,面色也不甚好,胡子拉茬,人瘦的厉害,倒更显的肩宽目威,倒有一大半神似中年版周震。
“我这两天才回来,母亲一直昏迷着,就没过来。”
有丫环进来给周夫人喂参汤,她喝了两小口,缓缓摇头,直等丫环退下去之后,她躺在那里看着儿子,这个可撑起一方安危的长子,可是他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甚至透着几分狼狈,面上毫无光彩,她不知道周鸿这是大病初愈,却总觉得他意志消沉。
其实他也不是从今天开始才意志消沉的,而是从今上即位那一年,从宫里传